“不行”的词汇化与语法化

“不行”的词汇化与语法化
作者：刘小宁
来源：《汉字文化(教育科研卷)》2017年第09期
【提要】“不行”是由否定副词“不”与动词“行”构成的偏正短语。

它的词汇化与“行”语义的虚化密切相关。

“行”语义虚化的路径为：位移动词、行为动词、结果义动词、情态动词，当“行”虚化为情态动词“可以”时，线性顺序上紧邻相连的“不行”发生词汇化。

动词“不行”在句法、语义和语用共同作用下发生语法化，其语法化路径为：动词>形容词，动词>程度副词，动词>假设义连词。

其语气词用法是“非……不行”句式赋予的。

【关键词】不行动词形容词程度副词连词语气词
“不行”在口語中高频使用，它已演化出动词、形容词、程度副词、假设义连词多种用法。

就目前“不X”词汇化与语法化研究的现状来看，学界对“不X”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不X”的副词化、连词化以及虚化为语气词三方面，分析其词汇化与语法化的动因、机制以及“不X”的功能扩展，详见徐时仪（2000）、董秀芳（2003）姚小鹏和姚双云（2009）、包艳利（2011）、邓慕沙（2012）、胡文静（2012）、郝明杰（2014）、唐善生（2016）等。

有关“不行”的词汇化与语法化问题，相关研究很少，详见王琴（2012），刘玥璐（2014）。

本着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原则，本文将系统梳理“不行”的词汇化与语法化过程和动因。

本文的语料主要来源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和北京语言大学汉语料库。

一、“不行”的词汇化过程
语料显示，“不行”的词汇化主要是“行”语义不断虚化，加之线性序列上“不”与“行”紧邻高频出现。

以下具体分析其词汇化的过程。

（一）“行”语义虚化的过程
《说文解字·行部》中“行，人之步趋也”。

“行”的本义是指人行走。

语料显示，“行”由本义“行走”引申出很多义项，且这些义项由具体到抽象。

例如：
（1）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

（西周《周易·系辞上》）
（2）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春秋《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3）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诏遣黄公以赤刀往厌之。

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

（晋·干宝《搜神记》）
（4）大抵只要见得，收之甚易而不难也。

文字讲说得行而意味深长未深者，正要本原上加功，须是持敬，以静为主。

（宋·朱熹《省察》）
例（1）、（2）中“行”是行为动词，分别表“实施、施行”；“做、从事某种活动”。

例（3）中“行”是结果义动词“成功”。

例（4）中“行”是情态动词“可以”。

语料显示，“行”语义虚化的路径为：位移动词（人行走）>行为动词（做；从事某种活动；实施、施行、推行）>结果义动词（成功）>情态动词（可以）。

这就为线性序列上紧邻相连的偏正短语“不行”的词汇化提供了语义基础。

（二）“不行”从偏正短语到动词
语料显示，否定副词“不”和动词“行”在线性序列上紧邻相连最早出现在周代，偏正短语“不行”在句中充当谓语成分。

例如：
（5）《象》曰：“屦校灭趾”，不行也。

（西周《周易·噬嗑》）
（6）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

（西周《周易·复卦》）
不同历史时期语料显示，“不行”后面不带任何成分出现频繁。

它主要出现在“S+不+行”、“S+不+行+PP”和“（S）+非+NP（单/双/多音节词）+不+行”小句中。

例如：
（7）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说在文公之攻原，与箕郑救饿也。

（战国·韩非《韩非子·外储说上》）
（8）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养。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

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

（西汉·贾谊《过秦论》）
（9）成康继文武之业，守明堂之制，观存亡之迹，见成败之变，非道不言，非义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为，择善而后从事焉。

（西汉·刘安《淮南子》）
（10）公自初有终，非益国之道不行，非在公之事不定。

（《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S+不+行+PP”小句中“不”修饰后面的“行+PP”，二者是状中关系，它们的独立性较强。

“行”与PP结合紧密，是句子的核心，这阻碍了“不”与“行”的结合，二者之间的分界明显。

随着“行”语义的虚化，否定副词“不”与动词“行”之间的分界取消，逐渐凝固成词。

语料显示，在宋代《朱子语类》、《太平广记》中“不行”发生了词汇化。

例如：
（11）命非圣人不行，性非教化不成，情非制度不节等语，似不识性善模样。

（宋·朱熹《朱子语类》）
（12）慎谓事者曰：“府君呼我，岂有不行，然不识府君名谓何？”（宋·李昉等《太平广记》）
以上两例“行”是情态动词“可以”，语义抽象化。

“不”往往用于主观叙述未然的语境中，带有较强的主观色彩，它与“行”结合紧密，“不行”已成词。

凝固成词后的“不行”与偏正短语“不行”共存。

动词“不行”的出现是其历时演变在共时层面的反映，动词“不行”产生后（即新形式），偏正短语“不行”（即旧形式）不会马上消失，由于语言的演变是渐变的，所以二者是共存的。

直至清代，动词“不行”在小说中用例渐多，既可独立成句，又可出现在“非/不……（可）不行”句式和“这/那+可+不行”小句，还可出现在假设复句中。

例如：
（13）银龙说道：“不行，那铁镖似要从树上落下来，就将我摔死啦。

”（清·张杰鑫《三侠剑》）
（14）徐鸣皋道：“在末将愚见，非水战不行。

若水战势必渡舟而过，不然偌大的湖面怎么飞越过湖？”（清·唐芸洲《七剑十三侠》）
（15）内有一个伙计说道：“我可不能熬夜。

”刘金福说：“那可不行。

”（清·郭广瑞、贪梦道人《康熙侠义传》）
民国时期，表“不可以，不被允许”的动词“不行”主要出现在口语性较强的小说中，其前面主要有情态动词“可”，副词“实在”、“还”、“仍然”、“又”。

语料显示，“非/不……不行”结构高频使用。

例如：
（16）狄氏红着脸连连摇手说：“这可不行！”慧澄愠怒地说：“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说官复原职的事，让他相信而已。

倘若实在不行，也不勉强您。

”（曹绣君《古今情海》）
（17）守门的人知道严武不信神仙道士之类，便不让他进去，也不敢去报告严武。

道士厉声高叫，非进去不行。

（曹绣君《古今情海》）
（18）定哥见乌答补已调走，便长叹一声道：“这事不干不行了。

”（曹绣君《古今情海》）
例（16）中第二个“不行”出现在非现实语境，其主观性较强。

针对上文所说的内容，做出某种让步，这是说话人对听话人的态度，同时说话人考虑了听话人的情绪、立场，其又表现出较强的交互主观性。

我们认为，例（17）、（18）中“不行”在“非/不……不行”句式中被赋予语气词用法。

前者表达做某事的强烈意愿，带有很强的主观性。

依据上下文语境可知，后者表示客观上必须这样做。

二、“不行”的语法化过程
语料显示，动词“不行”有五种词性和用法，分别为动词、形容词、程度副词、假设义连词、语气词。

以下具体分析其语法化过程。

（一）动词、形容词
动词“不行”主要的句法位置是谓语。

现当代汉语中，动词“不行”主要出现在对话中，可独立成小句；主要在句中作谓语，也可出现在“S+是+不行+的”。

而形容词“不行”语义不断抽象化，表“不中用；不好”，在句中充当谓语成分，可出现在“S+是+不行+的”句式中。

我们认为，形容词“不行”来源于动词“不行”，保留有动词“不行”的某些属性，虚化程度不高。

例如：
（19）“不行！这里吃紧得很！你一走动，就有人钉梢！”（现代·矛盾《子夜》）
（20）咱们举大事，定大计，没有领头人是不行的。

（当代·李文澄《努尔哈赤》）
（21）你知道，我在摄影技术方面是不行的。

（转引自《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22）哎，我下岗了，我们家那人也不行，整个一窝囊废！（当代·电视剧《中国式离婚》）
（二）程度副词
语料显示，程度副词“不行”所在的句法环境为“Adj/V+得+不行”，即组合式述补结构。

它在句中作补语，位置固定，语义逐渐虚化，只表程度的加深，仍保留有动词“不行”的语义特征，附着在补语标记“得”后，其语法化程度还不是很高。

张谊生（2000）将“不行”称为“唯补准副词”。

程度副词“不行”最早出现在清代小说中，且只有1例。

例如：
（23）武杰把两只鞋都扔出去了，实在累得不行，口中直嚷：“哎呀！救人哪！”（贪梦道人《彭公案》）
民国时期，程度副词“不行”在口语性较强的小说中渐多，其中述语部分主要为单/双音节形容词和动词。

例如：
（24）三凤嫁给他之后，才知道这些事，为此，三凤懊丧得不行。

（曹绣君《古今情海》）
（25）书生得了几十两金子，高兴得不行，赶紧去买来好吃的饱餐了一顿。

（曹绣君《古今情海》）
（26）吴女也怕得不行，无计可施，只好让他先在床上躲藏起来。

（曹绣君《古今情海》）
语料显示，当代汉语中，程度副词“不行”主要出现在微博、小说、影视作品等口语性较强的语料中。

述补结构“Adj/V+得+不行”中作述语的形容词和动词分单/双音节，其中单音节形容词作述语出现最多。

补语后常带“了”，程度副词“不行”可重叠，表程度之深。

例如：
（27）秦妈妈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乐得不行，用手一个劲儿抚摸着她的头发。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28）过去她是嬉笑无心，现在敏感得不行，戒备得不行。

（王朔《空中小姐》）
（29）昨晚回来实在困得不行不行了，想着就睡20分钟起来写作业。

（微博）
（三）假设义连词
假设义连词“不行”来源于动词“不行”。

它所在的句法环境为假设义紧缩复句。

假设义关联词前项省略，后项“就”一般保留。

“不行”前面可受副词“再”、“实在”修饰，后面也可加助词“的话”。

例如：
（30）民警關切地询问：“王导，没事吧，不行你就歇着。

”（《北京日报》2001.6.18）
（31）他让杨妈告诉翠花，先用这钱过下去，再不行，就拿这扳指去当。

（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32）以前我曾亲耳听见当时的国家队有人说在国家队里踢不踢球无所谓，不行的话就回俱乐部去挣钱。

（《北京日报》2001.7.25）
例（30）―（32）中的“不行”具有篇章连接的功能。

由于受其所在语境假设义紧缩复句的影响，“不行”已沾染假设义，随着“不行”前项关联词“如果/要是”的省略，“不行”取代了假设义连词“如果/要是”的位置，此时的“不行”表示针对上文的情况，引出一个建议或决定。

（四）语气词
当“不行”与“非”一起构成“非……不行”句式时，我们认为该结构赋予其语气词的用法。

其语义表达主要有三种：一是表示做某事的强烈愿望；二是表示客观上、情理上必须这样；三是推测必定发生某种情况。

例如：
（33）我今年秋后不曾走，明年麦后是非走不行了。

（李广田《上马石》）
（34）他晓得人和厂非有她不行。

（老舍《骆驼祥子》）
（35）要是一个劲儿往后看，车非翻不行！（张贤亮《肖尔布拉克》）
三、“不行”词汇化与语法化的条件
“不行”的词汇化与语法化是在多种因素的相互作用下发生的。

具体如下：
（一）“不行”词汇化的条件
1.语义虚化。

结合前文分析，“行”语义虚化的路径为：位移动词>行为动词>结果义动词>情态动词，主观性凸显，语义抽象化。

语料显示，“不”和“行”在线性序列上总是紧邻相连，这为“不行”的词汇化提供了可能。

其词汇化主要是由于“行”语义的虚化，当“行”虚化为情态动词“可以”时，否定副词“不”与动词“行”之间的分界逐渐取消，引起了它们结构层次上的变化。

2.汉语双音化趋势影响和韵律特征约束。

董秀芳（2010）指出，汉语双音化的词汇系统在唐代已经形成。

“不行”的词汇化也受汉语双音化趋势的影响，“不”与“行”的粘合度加强，从而凝固成词。

汉语是“2+2”的双音步韵律，两个音节构成一个音步，也就是一个韵律词。

“不行”在词汇化的过程中也受汉语韵律特征的约束。

“不”和“行”构成一个音步，在语流上自然组合。

当“不行”出现在“非/不……不行”句式中，且“非/不”后面出现的是双音节词时，由于受汉语韵律特征的约束和复音化的影响，“不行”容易被分析为一个词。

值得注意的是，“行”必须虚化为情态动词“可以”时，该结构中“不行”才能被重新分析为一个词。

（二）“不行”语法化的条件
1.句法环境的变化。

“不行”从动词到程度副词，从动词到假设义连词以及语气词用法所处的句法环境是不同的。

动词“不行”的句法位置有两个：一是谓语；二是独立成小句（包含祈使句），主要出现在对话中。

程度副词“不行”所在的句法环境是“Adj/V+得+不行”组合式述补结构。

假设义连词“不
行”所在的句法环境是假设义紧缩复句即非现实语境。

语气词“不行”所在的句法环境为“非……不行”句式。

2.句法扩展的结果。

形容词“不行”是动词“不行”句法扩展的结果。

由于形容词“不行”和动词“不行”所处的句法位置相同，即谓语成分；也都可以出现在相同的句法环境：“主语+是……的”句式，详见前文例（20）、（21）。

我们认为“不行”的形容词用法是动词用法句法扩展的结果。

形容词“不行”相对于动词“不行”，语义上有所虚化，但形容词“不行”语法化的程度不高，依然保留有动词“不行”的属性。

3.语境吸收。

语料显示，不论历时还是共时，“不行”都能出现在假设义复句中。

随着它在口语中的频繁使用，出于语言的经济原则以及它深受假设义复句这种特殊语境的影响，“不行”吸收了关联词语“如果/要是/万一”的用法，将假设义复句变为了紧缩复句。

当然“不行”所在的假设义复句依然存在。

可见，假设义连词“不行”的语法化程度还不是很高，它依然保留有动词“不行”的属性。

四、结语
语料调查显示，“不行”的词汇化与“行”语义的虚化密切相关。

当“行”虚化为情态动词“可以”时，线性序列上总是紧邻相连的“不行”才会发生词汇化。

其词汇化始于宋代；元明清，凝固成词的“不行”与偏正短語“不行”共存；清至民国，动词“不行”在口语性较强的小说中用例渐多，主要出现在陈述句、假设义复句、述补结构和“非/不……不行”句式中。

其词汇化的语义条件是“行”语义的虚化。

同时在线型序列上紧邻的“不”和“行”在历时层面高频使用，又受汉语双音化趋势的影响和汉语韵律特征的约束。

“不行”语法化的路径为：动词>形容词，动词>程度副词，动词>假设义连词。

而其语气词用法则是“非……不行”句式赋予的。

其语法化是语义、句法和语用三者共同作用结果。

参考文献
包艳利2011《“不X”类短语的词汇化研究》延边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邓慕沙2012《“不然”的连词化》，《现代语文》第12期。

董秀芳2003《“不”与所修饰的中心词的粘合现象》，《当代语言学》第1期。

董秀芳2011《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北京：商务印书馆。

（通信地址：133002 延边大学汉语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