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马尔克斯——浅聊莫言的《檀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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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马尔克斯——浅聊莫言的《檀香刑》
《檀香刑》写得非常棒,从风格来说,这是对现代文学的告别之作,但内核却仍旧一脉相承。
本土文化,大约可分显、密两教(这里引用成说,取其简单粗暴)。
显教是大众被启蒙的部分,有科学昌明,有意识形态。
重点在形成系统观念,对所发生的现象心安理得。
密教是大众自发生成的部分,群体潜意识,及民间资源,重点是混沌浑噩,藏污纳垢。
民间资源迥异于正史书写,少人伦导向,少意识形态,乃是一种被遮蔽被压抑的、自发自为的形态。
它对很多事情的解释,看起来落后,愚昧,近乎巫祝萨满,被正统斥为不经,但实则更加深沉,更耐人寻味。
《檀香刑》即选择这样一种讲述方式,有义和拳,有请神坛,有情欲对礼法毫不顾忌的无视与泛滥。
其并非使读者居高临下,审视愚昧而受凌辱的群氓,而是介入其中,在藏污纳垢的环境里感受这份凌辱和生的激情。
科学有常识,但现象有吗?对常识想当然的接受,反而钝化人对现象的感知。
譬如现代社会,一个九岁孩子就不会再为自动钢琴的演奏而惊讶,但在《百年孤独》里,这是马孔多最聪明的头脑看来也不可思议的事情。
莫言对马尔克斯的借鉴是追根溯源式的,那便是放下芥蒂,去信任本土的民间资源。
马尔克斯说,魔幻现实主义,重点在真实而不是魔幻。
一味炫弄魔术,那是哗众取宠,抓住真实才能传递出那份不可思议。
其间需要的,正是抛开芥蒂和成见,对作为密教的民间资源绝对信任。
就关怀而言,这不是居高临下地俯瞰大众,而是驱除遮蔽,让沉默的大多数显露其样貌。
这一种样貌,当然不会是赏心悦目,甚至会
触怒,会冒犯习惯用流行观念包装自己、装模作样的人,会讥笑那种看起来很有悲悯情怀的假模假式的道德高尚。
民间不需要居高临下者的悲悯。
尽管如孙丙被扯去胡子一样,常遭受有意无意、好意恶意的凌辱,因为民间自有其蓬勃生命力,可以用笨方法玉石俱焚,令外来的德国兵不得不敬佩其单纯背后的狡狯。
民间也不需要纲常礼教的打点。
如钱丁一样,回回发愤要舍生取义,到紧要关头又每被诘问得哑口无言,最终进退失据。
民间会同态复仇,以血报血,从同样的黑夜里请来岳武穆、孙悟空、猪八戒。
民间不是天空的晴朗,而是像鲁迅先生所说,是“仁厚黑暗的地母”。
它是深厚的,但同样是黑暗的。
孙眉娘心气高,有无限生命力,嫁给傻子赵小甲每每欲求不满,于是亲爹、公爹之外又有干爹。
世人闲言碎语,她听到心里,又撒泼回去,千般伶俐讲出道理,却不会被道理拿住。
她的婚内出轨,她的不畏人言,和她对丈夫的同情、救父时的奋不顾身一样,没什么道理可讲也不讲什么道理。
她是这样,她便要这样,任何纲常礼教都规训不了,反而有了一种豪杰气。
鲁智深言,平生不修善果,关口在“不修”,即率性而为,不有心为善而能成善,所以也从来不会被善所牢笼。
这也是不读书的孙眉娘强过饱读诗书的钱丁的地方,是她强过钱丁的正室、曾文正的知书达理的闺女的地方。
孙眉娘身上藏着许多人,许多文学形象,也正是莫言所谓高密东北乡流不尽的热血的一部分。
赵小甲的塑造有多借鉴贾平凹的地方。
天生痴傻,而傻能通灵。
众生在赵小甲眼里显出了畜生面貌,是真事儿还是假事情,是真看到了还是故弄玄虚?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马尔克斯说魔幻现实主义的关口在于真实,到莫言这里则进一步证明,真实乃是一种价值判断,是对意义的追问。
赵小甲的见常人所未见,和他的不见常人之见一样真实。
退回到
民间视野,人现出畜生的原型,这不光是对道貌岸然的批判,更因其藏污纳垢的包容。
这又是莫言和贾平凹不同的地方,贾平凹的风格像是煤,黑得透光,莫言则沛然莫之能御,又具有一种奇怪的正当性。
以至于在关键时点,如钱丁这样自矜虚荣、又长期被礼法规训的朝廷命官,在良心发现时,在久被压抑后,在决议赴死时,也开始服膺这样一股洪流,而不是什么殉国殉道殉大清。
钱丁是改头换面的哈姆雷特,一生在犹疑之中,才具适足以成为他人生的绊脚石,以至于退不能全身,进不能证道。
T o be or not to be,这样的疑问也在“余下未有静默”中黯然落幕:
余看到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与鲜血同时涌出的还有一句短促的话:“戏……演完了……”
甚至可以说,《檀香刑》虽采取风头猪肚豹尾的结构排布文字(够炫技的),其以檀香刑的故事套戏中戏的猫腔《檀香刑》,也跟《哈姆雷特》的戏中戏暗合符节,这种安排使人物的戏剧自觉性更强,使自我成就的进取和延宕皆充满张力。
这也正是莫言大才的表现之一:不管是马尔克斯还是莎士比亚,在莫言这里,只有浑然天成。
民间并非和庙堂脱节,而常是勾连的,并且在这勾连的境遇里,向上走的进程中,呈现出卑琐与开化的微妙统一,而使人物处于极度自卑和极度自大的张力之中。
凤头部曰“赵甲狂言”,论狂是够狂,自谓行行出状元,傲视官绅,处处抬着老佛爷和皇帝壮自己身价,论卑也能低到土里,知道自己是不上台面的刽子手,按照老礼每年排队领碗粥,不忘这行是乞丐样人。
赵甲向上看时会自我规训,奉皋陶为祖师爷。
因为只有变成行刑的化身,脸抹鲜血成为暴力机器的最后关节,他才有存在的意义(这样的意义至今同样无可厚非),这和袁世凯的“不握枪杆子,就拿刀把子”的实用哲学颇有不同。
赵甲向下看时,又能动心忍性,乃至于无比残忍。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也深知:只有成为豹子,才能避免羊的命运。
他要杀孙
丙,不光因为他是不死的沙威,是戏台的主角,更因为孙丙的闺女糟践自己的儿子,以至于必须替无知觉的儿子出口恶气(他儿子反倒不介意)。
但正如前文所言,民间不是正确,也不追求正确,它的藏污纳垢,当然也纳得了赵甲这样的人杰和鹰犬。
但读者是否会宽容呢?
多年之后,当孙丙身处行刑场,说出“戏演完了”这句话,也许会再三浮起自己从复仇到献中的无数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