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诠释辨证八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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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 诠释辨证八则
康石佳
(上海戏剧学院戏剧与影视学博士后流动站ꎬ上海200040)
[收稿日期]2020-01-09
[作者简介]康石佳(1987-)ꎬ女ꎬ辽宁锦州人ꎬ上海戏剧学院戏剧与影视学博士后ꎮ
[摘㊀要]㊀ 思无邪 出自«诗经 鲁颂 駉»ꎬ关于其内涵的诠释ꎬ在诗本义㊁孔子之意及后世
人理解之间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ꎮ文章经过辨析认为ꎬ«駉»实为不能确定年代作者的马祭颂诗ꎬ汉宋至今以 正 诚 为主流的三条诠释路径与 思无邪 本义呈现疏离状态ꎻ 思无邪 和 温柔敦厚 虽共为诗教ꎬ两者的诠释却无共通之处ꎬ 思无邪 与 郑声淫 本非同一层面的问题ꎻ而以 思无邪 为诠释对象的教化观念ꎬ与孔子思想中的政治㊁诗旨㊁礼乐部分都息息相关ꎬ不应偏废ꎮ 思无邪 本义经由儒学㊁诗学诠释发生了丰富的语义流变ꎬ构成了深厚的文史内涵ꎮ厘清 思无邪 诠释的历史脉络与诸多问题ꎬ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孔子的思想和精神ꎮ
[关键词]㊀思无邪㊀思无徐㊀鲁颂 駉㊀政教观㊀诗教观
[中图分类号]I207 222㊀㊀[文章编号]1002-3054(2020)08-0029-12[文献标识码]A
[DOI]10 13262/j bjsshkxy bjshkx 200804
㊀㊀
思无邪 出自«诗经 鲁颂 駉»ꎬ在
«论语 为政»中被孔子引用ꎮ从汉代开始ꎬ关于«诗经 鲁颂 駉»与«论语 为政»两篇中的 思无邪 解读便不断涌现ꎮ而后ꎬ宋代儒学格局在不断发展与变化之中ꎬ以三条路径重构了 思无邪 的诠释方法ꎬ并以朱熹为代表构建了以 思无邪 为诗教的全新理学体系ꎮ但是ꎬ在 思无邪 的解读中始终存在两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其一ꎬ 思无邪 在«诗经»中的含义ꎻ其二ꎬ 思无邪 在«论语»中的含义ꎬ以及孔子在引这句话时是否取用了«鲁颂»一诗的原意ꎮ这两个问题在汉代又可
以扩展成为: 思无邪 为«駉»马政的一部分ꎬ那么孔子的 思无邪 是否论政ꎻ如果论政ꎬ讲的是不是君德ꎮ到了宋代ꎬ则演变为孔子 思无邪 是论政还是论诗ꎻ如果论诗ꎬ那 无邪 说的到底是 正 还是 诚 等新的问题ꎮ可以说ꎬ 思无邪 诠释正是在这些思维的拓展与嬗变之中形成了今日蔚为大观的多样化局面ꎮ
回归«诗经 鲁颂 駉»与«论语 为政»的文本ꎮ结合文字学的研究方法及出土文献资料的佐证可知ꎬ首先ꎬ«诗经 鲁颂 駉»是一篇年代与作者不详的祭祀颂诗ꎬ 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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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 思 为祝辞ꎬ 无邪 义为 无厌㊁无
终 ꎬ 思无邪 与 思无疆 思无期 思
无斁 同样都是 愿福寿无穷无尽 一类的祝
辞ꎮ[1](P177-180)但是ꎬ在儒家思想笼罩下的封建时代ꎬ 思无邪 一直被当做政教或诗教的重
要理论ꎬ其本义始终被错误地诠释了ꎮ其次ꎬ«论语 为政»中的孔子之 思无邪 该如何解释ꎬ也是 思无邪 本义被误读的诱因之
一ꎮ毕竟就原文来看ꎬ子曰: 诗三百ꎬ一言
以蔽之ꎬ曰 思无邪 ꎮ [2](P14)这句话没有言说背景ꎬ后人无法据此判断其前因后果ꎬ也无法据此判断当时孔子以 思无邪 评价的是 诗三百 哪一方面的特质ꎮ由于孔子 思无邪 语义不明ꎬ历代学者只能从 思无邪 的出处«鲁颂»来寻求更多含义ꎬ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解经中对«駉»的判断ꎮ
从本义诠释的角度来看ꎬ 思无邪 的误
读史是漫长的ꎮ自从汉代经学家将其附会君政
道德ꎬ对于«駉»篇的理解便长期陷入了政治
教化的观念之中ꎮ宋儒在通过经典诠释㊁重构
具有人文精神的理学体系时ꎬ又将太多的个人
理想与独立见解揽入其中ꎬ使得 思无邪 的
诗教观更多地呈现出一种 一家之言 倾向ꎮ
因此ꎬ当后代学者全盘吸纳前人的这些观点
时ꎬ与«诗经» 思无邪 本义的诠释反而愈
加疏离了ꎮ本文对于 思无邪 诠释的辨析主
要针对«诗经»ꎬ非是因为不可误读经典的旧
式思想ꎬ而是源于«诗经»的写实主义风格ꎬ
对其本义的诠释能够影响我们对这部上古诗歌
总集的认知ꎬ这才是最重要的ꎮ毕竟于«论语 为政»来说ꎬ凡是能够自圆其说的解读都有着内涵开拓的意义ꎬ也能成为研究不同历史时期学者学术思想的重要材料ꎮ但今人有必要先理清 思无邪 诠释中时代局限与过度解读的根源ꎬ再逐一考量这些误读对 思无邪 本义解读造成的影响ꎮ
一㊁«駉»是颂鲁僖公的
牧马之诗吗?
㊀㊀古今众多学者都认为«鲁颂»四诗皆颂僖公ꎬ«駉»亦不例外ꎮ«毛诗序»释«駉»云: «駉»ꎬ颂僖公也ꎮ僖公能遵伯禽之法ꎬ俭以足用ꎬ宽以爱民ꎬ务农重谷ꎬ牧于坰野ꎬ鲁人尊之ꎬ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ꎬ而史克作是颂ꎮ [3](P1384)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郑玄笺 思无邪ꎬ思马斯徂 句曰: 思遵伯禽之法ꎬ专心无复邪意也ꎮ牧马使可走行ꎮ [3](P1292)将 思无邪 的主语定为鲁僖公ꎬ并在 思 与 无邪 之中加了一个 遵伯禽之法 作谓语ꎬ也就是解 思 为 思考(遵循始祖伯禽之法) ꎬ 无邪 是 专心无邪意(地牧马) ꎬ对背景内容的理解跟毛序如出一辙ꎮ由此可见ꎬ汉代经学家早把«駉»篇的作者和性质定义为了太史克所作的 美僖公之颂 的 牧马 之诗ꎬ从而引申出 僖公必曾于坰野牧马 ꎬ并认为这是鲁僖公继承了伯禽的治国之法㊁即君王 盛德为政 的表现之一ꎮ唐代孔颖达在«正义»中又补充道: 作«駉»诗者ꎬ颂僖公也ꎮ僖公能遵伯禽之法ꎮ 牧其马于坰远之野ꎬ使不害民田ꎬ其为美政如此ꎬ故既薨之后ꎬ鲁国之人慕而尊之ꎮ [3](P1384)后疏 思无疆ꎬ思马斯臧 时还有 避民良田ꎬ乃是礼法当然ꎮ自僖公以前ꎬ不能如此ꎬ故特美之 [3](P11387)之提法ꎬ进一步申述鲁僖公在坰野牧马是为了不损害田地ꎬ这既遵守了王的法度ꎬ也令人民尊崇ꎮ这番解释既体现了君主的 尊礼爱民 ꎬ也表达了他 重视农业 ꎬ成功地塑造出鲁僖公 盛德 的光辉形象ꎮ
这种观点直到宋代ꎬ才由文学家㊁理学家们进行了诸多批判和质疑ꎮ朱熹明确指出: 旧说皆以为伯禽十九世孙僖公申之诗ꎬ今无所考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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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閟宫»一篇为僖公之诗无疑耳ꎮ [4](P317)点出了 颂僖公 说最关键的问题ꎬ就是没有任
何文献史料可以依托ꎮ这也是很多谈«鲁颂»
背景的著作㊁论文提到«駉»篇时难免含糊其
辞的原因ꎮ如今纵观«駉»全文ꎬ只看到它描
述了形形色色之马而未见一字提及人名称谓ꎬ
其创作的准确年代无法确定ꎬ更遑论与鲁僖公
的关系ꎮ况且鲁国受封以及伯禽㊁僖公的事迹
在«史记»«春秋»«左传»等史书中实有记
载ꎬ但如«駉诂训传»第二十九所载 十九世
至僖公ꎬ当周惠王㊁襄王时ꎬ而遵伯禽之法ꎬ
养四种之马ꎬ牧于坰野 [3](P1379-1380)事却均未见ꎬ亦可知 僖公善牧 的说法不实ꎮ因此可
以断言ꎬ«駉»篇颂鲁僖公之说没有根据ꎮ
以«駉»为 牧马之诗 的另一点是ꎬ«駉»篇中唯一的主语是 马 ꎬ换而言之ꎬ这布于坰之野的十六色骏马才是«诗经 鲁颂
駉»的祝祷对象ꎮ«周礼»卷三十三«夏官
校人»篇说: 天子十有二闲ꎬ马六种ꎻ邦国
六闲ꎬ马四种ꎻ家四闲ꎬ马二种ꎮ凡马ꎬ特居
四之一ꎮ春ꎬ祭马祖ꎬ执驹ꎮ夏ꎬ祭先牧ꎬ颁
马ꎬ攻特ꎮ秋ꎬ祭马社ꎬ臧仆ꎮ冬ꎬ祭马步ꎬ
献马ꎬ讲驭夫ꎮ [5](P474)可知在周代便已奠定的王马之政中ꎬ包括了一年四季关于马的祭祀礼仪ꎮ«駉»所述也应是马政中的祭事ꎬ且数目正与当时的礼制相契ꎮ但由于受«论语 为政»记载孔子 诗三百ꎬ一言以蔽之ꎬ曰 思无邪 [2](P14)句的影响ꎬ加之汉代儒学 盛德为政 思想的笼罩ꎬ 思无邪 从起初就被认为是 没有邪僻 的政治观念ꎬ并具有 止邪归正 的社会功能ꎮ«駉»篇的内容也从一开始就被归为了马政中的牧事ꎬ后来又有 牧马 和 考牧 之分ꎮ宋代理学家虽然对 思无邪 的内涵有着多元化的诠释方法ꎬ但秉承对待注经应有的严肃态度ꎬ在«駉»的内容方面反而没有太多建树ꎮ直至清代ꎬ汪梧凤在其«诗学女为 鲁颂»中说«駉»篇: 此大阅而祭马祖之诗ꎬ非专颂牧马之盛也ꎮ以其诗为乐章体ꎬ合乎颂ꎬ故鲁人谓之颂ꎬ夫子仍其名耳ꎮ后三篇仿此ꎮ [6](P778)郝懿行㊁牟应震在各自的«诗故»中相继提出了 祭马神 的说法ꎬ乾隆版«御纂诗义折中»也取此说ꎮ不难看出ꎬ经过朝代更迭ꎬ清代学者终于注意到了自汉唐起历代笺注的不妥之处ꎬ也认识到«駉»所讲应为马政中的祭祀之事ꎬ这对后世 思无邪 的正确解读也有积极意义ꎮ所以ꎬ«駉»为牧事诗的观点虽然古已有之㊁源远流
长ꎬ但它并不符合«駉»的原义ꎮ
二㊁«駉»篇是颂吗?
㊀㊀«鲁颂»是«诗经»三«颂»之一ꎬ共«駉»«有駜»«泮水»«閟宫»四篇ꎬ是深受周代祭祀礼仪文化影响产生的一组鲁国颂歌ꎮ«駉»篇为«鲁颂»之首ꎬ具有颂德告庙的特征ꎬ其体裁实为 颂 无疑ꎮ这一点在唐前本无异议ꎬ却由于其结构文辞与«周颂»有所不同ꎬ被一向秉持 疏不破注 宗旨的唐初经学家孔颖达在«毛诗正义»里做出如下判断: 此虽借名为«颂»ꎬ而体实«国风»ꎬ非告神之歌ꎬ故有章句也ꎮ [3](P1383)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的还有唐代后期的成伯玙ꎬ他在«毛诗指说 解说第二»中依据汉代的 变风㊁变雅 说将«鲁颂»«商颂»都折中地归为 变颂 ꎮ也就是说ꎬ唐代经学家发现了«鲁颂»与«周颂»内容体式上的差异ꎬ而这也成为了漫长历史长河中不断有学者质疑«駉»文体的一个重要理由ꎮ但需要注意的是ꎬ孔氏没有去深究这种差异性产生的原因ꎬ而是就此否定了«駉»宗教祭歌的本质ꎬ 体实«国风» 的观点是缺乏理据的ꎮ这种错误的解读法更对后世解经㊁尤其是对 思无邪 的本义诠释产生了许多不利的影响ꎮ同样地ꎬ成氏的 变颂 说因为既承认了«鲁颂»的体制又表达出了三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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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 诠释辨证八则
间的差异ꎬ也被宋代王柏㊁严粲ꎬ明代张潢ꎬ清代袁枚㊁方玉润等多人传承发扬ꎬ直到近现代依然有学者提及探讨ꎬ 体实«国风» 与 变颂 的说法也渐有重合ꎮ但只要稍微从实际内容出发就能知道ꎬ«駉»篇歌功告神的马政内容和祈福礼拜的宗庙祭祀功能ꎬ都完全符合 颂 应具备的基本特点以及其在«鲁颂»中无可动摇的位置ꎬ这些都能证明它是一篇名副其实的颂歌ꎮ因此ꎬ无论后来于 颂 的理解发生怎样的变化ꎬ在没有发现决
定性新证据的情况下ꎬ«駉»篇是颂这一论断还是无法推翻的ꎮ
总而言之ꎬ«诗经 鲁颂 駉»是一篇背景未明的马祭颂诗ꎬ这是在 思无邪 诠释中不能含糊带过的问题ꎮ«鲁颂»是否可以称 颂 ㊁有无告神之意ꎬ争论的不只是它的词句考释和性质问题ꎬ还关乎«颂»诗整体的主旨本相㊁创作特征㊁艺术特色与演变规律ꎬ在体制㊁名称㊁风格诸方面对后世颂体文学的影响ꎬ甚至于该如何考量先秦时期礼乐祭祀的形式及其蕴藏的思想文化等问题ꎮ而澄清前人诠释中 风 变颂 颂僖公 ㊁牧事诗等说法对«駉»的误解ꎬ才能更好地看清诗篇原文及 思无邪 的本义ꎮ
三㊁ 思 字在古代
只有思想㊁语辞两解吗?
㊀㊀直至现当代ꎬ 思无邪 阐释的焦点一直集中在 思 邪 两字上ꎬ 无 都认为是 否 没有 不要 之类的意思ꎮ而在«诗经»«论语»的互文性影响下ꎬ 思无邪 之 思 字长期作为 思想 解读ꎮ 思 为语辞的说法虽在宋代已见端倪ꎬ其正式提出则要延至清代ꎮ但 思 真的只有思想㊁语辞两种解法吗?其实不然ꎮ«诗经»本篇中存在许多 思 字ꎬ分布在风㊁雅㊁颂的不同篇章内ꎮ总的来看ꎬ学者在解经之时经常会忽略掉 思 的含义直说句意(即诠释中仅以 某某思 思某某 带过)ꎬ明确提到 思 解法的大抵有三种情况ꎮ前两种就是上面提到的ꎬ一取 思 之本义ꎬ作 思想㊁思念㊁考虑 解ꎬ如«终风»中的 莫往莫来ꎬ悠悠我思 ꎬ郑笺说: 思ꎬ如字 ꎻ[7](1册ꎬP54)第二种ꎬ 思 没有实际意义ꎬ作语辞解ꎬ如«汉广»中的 汉有游女ꎬ不可求思 ꎬ毛传说: 思ꎬ辞也ꎮ [7](1册ꎬP22)此外ꎬ 思 在第三种解读中则意为 愿 ꎬ解作祝辞ꎬ这种解法出自«大雅 文王»篇 思皇多士ꎬ生此王国 句的郑笺: 思ꎬ愿也ꎮ [7](3册ꎬP2-3)
郑玄是最早意识到 愿 思 含同义的学者ꎮ«终风»中的 寤言不寐ꎬ愿言则嚏 句ꎬ笺云: 言ꎬ我ꎮ愿ꎬ思也ꎮ 我其忧悼而不能寐ꎬ女思我心如是ꎬ我则嚏也ꎮ 寤言不寐ꎬ愿言则怀 句亦笺云: 怀ꎬ安也ꎮ女思我心如是ꎬ我则安也ꎮ [7](1册ꎬP54)包括上述«大雅 文王»中的 思皇多士 ꎬ以及«周颂 载见»篇的 以介眉寿ꎬ永言保之ꎬ思皇多祜 句ꎬ郑笺说 长我安行此道ꎬ思使成王之多福 ꎮ[7](3册ꎬP157) 思使 若作 想要 解ꎬ也就是 愿 的意思ꎮ当然ꎬ郑氏的这个解法并没有得到后世的重视ꎮ孔疏«终风»两 愿 时未提及 思 字ꎮ[3](P127-228)«毛诗正义»记载«大雅 文王»之 思 ꎬ毛传说的也是: 思ꎬ辞也ꎮ [3](P960)依然解作语辞ꎻ孔颖达在此处解说郑笺ꎬ虽引«尔雅 释诂»文说到 以意之所思ꎬ必情之所愿ꎬ故以思为愿 ꎬ但更多还是认为 思ꎬ语辞ꎬ不为义 以此覆述世显之人ꎬ不宜更有所思ꎬ故以思为辞 ꎬ[3](P961)反复强调这个 思 是语辞而非祝辞ꎮ 思 字如此重要的一个解释ꎬ从此便消弭于解经之中无人继承ꎬ是为不幸ꎮ但所幸此解为郑笺ꎬ还是作为简单地一句 郑玄曾这么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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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后世学者的诸多著作中留存了下来ꎮ
结合现代出土文献资料可知ꎬ周原卜辞常常带有 思又正 思亡咎 思克事 一类祝辞式的尾句ꎬ[8](P304-308) 思 在周代占卜中确有表示卜人对鬼神 愿㊁望 的含义ꎮ这样看来ꎬ郑玄在«诗经»中将 思 解为 愿 ꎬ无疑是个很有深度的解法ꎮ但当他面对 思无疆 思无期 思无邪 等明显的卒章祝辞时ꎬ还是为了强调君王善思先祖之 美德 对于其牧马繁盛的指导作用ꎬ而有意将三字拆分并解为 思某某某而无某某 ꎬ体现出的不止是«论语»孔子言的影响ꎬ更是汉代经学家对儒家 盛德 为政观念的推崇与肯定ꎮ郑氏的解读亦开后世解经以 思无邪 释法逆推其他三句含义之滥觞ꎮ不过ꎬ我们也该由此知道ꎬ«诗经»中的 思 字除却常见的 思想 语辞 两种解释之外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 愿望 之意是需要着重留意的ꎮ而将 思 解作祝辞ꎬ无疑也更加符合«駉»篇 颂 的性质及 思无邪 的本义ꎮ
四㊁ 正 与 诚 如何成了
思无邪 解读的两条主线?
㊀㊀时至今日ꎬ依然有众多学者习惯性地把 思无邪 的 思 解为 思想 ꎬ 无邪 解为 没有邪僻 ꎮ诚然ꎬ 正 确是 思无邪 最古㊁影响最深广的一种解释ꎮ郑玄笺«诗经» 思无邪ꎬ思马斯徂 句便说: 思遵伯禽之法ꎬ专心无复邪意也ꎮ牧马使可走行ꎮ [3](P1392)东汉包咸注«论语» 思无邪 曰: 归于正也ꎮ [2](P60)皇侃疏云: 一言以蔽之 者ꎬ一言谓思无邪也ꎮ蔽ꎬ当也ꎮ«诗»虽三百篇之多ꎬ六义之广ꎬ而唯用思无邪之一言以当三百篇之理也ꎮ犹如为政ꎬ其事乃多ꎬ而终归于以德不动也ꎮ云 曰思无邪 者ꎬ此即诗中之一言也ꎮ言为政之道ꎬ唯思于无邪则归于正也ꎮ [2](P14)另有魏末晋初的卫瓘云: 不曰思正而曰思无邪ꎬ明正无所思邪ꎬ邪去则合于正也ꎮ [2](P71)可知从汉代起ꎬ经学家们就把«鲁颂 駉»与«论语 为政»之中两处 思无邪 之 思 统一解作 思想 ꎮ但需要注意的是ꎬ两者对 无邪 的解法上还存在着微妙的差异ꎮ经学家解«駉»诗 思无邪 ꎬ采取了直译的方法ꎬ强调 思想 本身的 没有邪念 ꎻ但其对«论语 为政»篇中 思无邪 的解释却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转译ꎬ认为 不邪 便是 正 ꎬ因而 思无邪 之意为 归正 ꎮ[2](P14)到了继承弘扬 思正 之说的宋儒处ꎬ才将«鲁颂»之 思无邪 也解为了 思虑之正 ㊁[9](P778) 性情之正 ꎮ[4](P318)从此ꎬ包含了思想 纯正(不邪僻) 与 归于正
(止于邪僻) 两层涵义的 思正 解读ꎬ也就成为了 思无邪 最正统的一种释法ꎮ至清代ꎬ 思 的语辞说被提出ꎬ 无邪 为 正 的说法也依然是主流ꎮ 正 作为 思无邪 诠释中无可替代的一条主线ꎬ对于其内涵的解读直到近现代仍在不断地丰富和深化ꎮ
思诚 之解读始于宋儒对 思无邪 的义理阐发ꎮ 诚 之理论是传统儒家学说中道德理想的一种追求ꎮ«孟子 离娄上»第十二章: 是故ꎬ诚者ꎬ天之道也ꎻ思诚者ꎬ人之道也ꎮ [10](P509)战国时期的«中庸»第二十三章: 至诚之道ꎬ可以前知ꎮ 故至诚如神ꎮ 第二十四章: 诚者物之终始ꎬ不诚无物ꎮ是故君子诚之为贵ꎮ [11](P33-34)可见儒家学说对 诚 的注重ꎬ早已深入到个人修行㊁处事原则及天人之道的高度ꎮ于是ꎬ北宋文学家苏辙在其«诗集传»卷二十«鲁颂 駉»解 思无疆ꎬ思马斯臧 句为: 僖公推其诚心以治其国家ꎬ其思虑无所不及ꎬ以为不可遍举ꎬ故举其一曰: 思马思臧 ꎮ苟思马而马善ꎬ则几其思虑之所及ꎬ未有不善者也ꎬ非至诚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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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乎? 又解 思无邪 句: 故«易»曰: 闲邪存其诚 ꎬ此思无邪之谓也ꎮ [12](P188)认为 思无邪 有 约束邪恶㊁保持真诚 的内修意味ꎮ同时ꎬ理学家们也纷纷将自身理学思想体系中作为重要组成部分的 诚 引入对 无邪 的解读ꎮ此由二程率先提出: 思无邪ꎬ诚也ꎮ [13](P153)又因有范祖禹效孔子说 经礼三百ꎬ曲礼三千ꎬ亦可以一言以蔽之ꎬ曰 毋不敬 ꎮ[11](P54)«近思录»中便将 思无邪 与这句出自«礼记 曲礼»的 毋不敬 并列而谈: 明道先生曰 思无邪 毋不敬 ꎬ只此二句ꎬ循而行之ꎬ安得有差?有差者皆由不敬不正也ꎮ [14](P79)再参考程氏 诚则无不敬ꎬ未至于诚ꎬ则敬然后诚 [15](P1170)等语ꎬ可知此处的 思无邪 毋不敬 语义相同ꎬ都指要敬要正ꎬ也就是 诚 的意思ꎮ而程颢对 无邪 之 诚 的阐释ꎬ更基于其对一种敬乐合一的理想境界的追求ꎮ与二程不同ꎬ朱熹也讲 诚 ꎬ但他把 诚 解作 实 ꎬ即人能达到的一种思与行 表里如一 真实无伪 的境界ꎬ这与苏辙的参道修心之说也不同ꎮ他说: 诚是实ꎬ心之所思ꎬ皆实也ꎮ 诚者ꎬ合内外之道ꎬ便是表里如一ꎬ内实如此ꎬ外也实如此ꎮ 情性是贴思ꎬ正是贴无邪 若好善恶恶皆出于正ꎬ便会无邪ꎮ若果是正ꎬ自无虚伪ꎬ自无邪ꎮ [16](P543)宋儒这些对于 诚 的义理阐释ꎬ打破了一直以来 正 单一解法的桎梏ꎬ极大地解放了思想ꎬ也因而成为了另一条 思无邪 解读的主线ꎮ后世一系列用 真性情 不虚假 等词汇来诠释 思无邪 的解法ꎬ也都属于这条主线的余脉ꎮ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ꎬ 思 从汉代解经起就存在 思想 语辞 和 祝辞 三种解法ꎬ 无邪 在宋代发展成 正 与 诚 两脉ꎬ至近代则出现了新解 无尽 ꎮ 无邪 的 无厌㊁无尽 解由于省吾首先提出ꎬ并最终凭借现代文字学的知识以及出土文献的证实ꎬ
令我们得出了最接近本义的解法ꎮ[1](P175-181)不过汉出的 正 与宋出的 诚 二解依然是现
当代学者研究 思无邪 义的绝对主流ꎮ或者
说ꎬ这两条主线近乎支配了从古至今对于 思
无邪 含义的全部解释ꎬ而它们本身也确实具
有丰富的历史内涵和成熟的理论体系ꎬ在除本
义之外的 思无邪 研究中占有无可替代的重
要地位ꎮ而在 无徐 之外ꎬ真正对宋代及后
世造成重大影响的第三条诠释路径ꎬ实为二苏
倚重禅㊁道和心性所阐发的 思无邪 解读ꎬ
只是这种 会心 求取的读法与 思无邪 原
意全然无关ꎮ由始看来ꎬ鲁文化确实深受周之
影响ꎬ本身便具有根深蒂固的礼乐传统ꎮ汉儒
以训诂之法得 无邪思 之 正 ꎬ是将 政 与 诗 通归于 礼 的组成部分ꎮ而到了宋代ꎬ非但义理诠释使得解经的思路大
开ꎬ儒生们也开始从字音等其他角度寻求章句
本义ꎮ正是在诸位前人极力探索的基础上ꎬ才
出现了如今多元化的 思无邪 解读观念与方
法ꎬ为我们展现了不同历史时期儒学的发展状
况和不同学者的思想体系ꎮ只是ꎬ 思无邪
的本义 愿福寿无尽 正属于他们盲区中的第
四种诠释ꎮ
五㊁ 思无邪
还是 思无徐 ?
㊀㊀关于 邪 字读音的探讨在宋代开始出现ꎮ南宋范处义的«诗补传»卷三十认为: 邪ꎬ 思无邪 ꎬ音斜ꎬ不正也ꎮ 其虚其邪 ꎬ音徐ꎬ舒缓也ꎮ [17](P2)提到了 邪 字的另外一个读音 徐 ꎬ但他认为 思无邪 中的 邪 还是音 斜 ꎮ同时代的王质则从语言学角度做了非常细致地分析ꎬ再加上他本身的理解ꎬ在«诗总闻»卷二十«鲁颂 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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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提出了 邪 有三个读音ꎬ分别是 祥余切ꎬ与徐除同 羊诸切ꎬ与馀余同 和 徐嗟切ꎬ与
斜
同 ꎬ并解前两音的意思为
缓 (中古音属鱼韵)ꎬ后音为 不正 (中
古音属麻韵)ꎬ还认为 孔子虽引鱼韵之诗ꎬ自入麻字之意也ꎮ思与邪同ꎬ虽引语辞之诗ꎬ自入思维之意也 ꎮ[18](P2)由于上古音中没有麻韵和鱼韵的区分ꎬ牙声字和余声字在上古音中都读为鱼部ꎬ读音相近ꎮ随着语音流变ꎬ到了中古时期才有了这种韵部的分别ꎮ因而王质以中古说上古ꎬ便有了 三字皆从牙声或三字皆从余声ꎬ既可读为鱼韵ꎬ也可读为麻韵 的认识ꎮ虽然王氏依然坚持 邪 的 不正 之意ꎬ但他将 邪 读在鱼韵实属创见ꎬ为后来的 思无徐 释法开了先河ꎮ明
代朱谋
«诗故»卷十«鲁颂»言: 思无邪
本读作徐ꎬ言无怠缓之志也ꎮ孔子引此以蔽三百ꎬ用为邪正之邪ꎬ断章取义耳ꎮ [19](P947)朱氏将 思无邪 的 邪 字读作 徐 ꎬ认为其本义是 无怠缓之志 ꎬ确凿地提出了在 思正 与 思诚 之外㊁
思无邪 的
第三种解法 无徐 ꎮ他还根据孔子之言的 断章取义 ꎬ只把这种解释归于«诗经»ꎬ依然把«论语»中 思无邪 的 邪 作 不正 解ꎮ
到了清代ꎬ将 邪 读作 徐 的现象更
加普遍ꎮ严虞惇在«读诗质疑»卷首十四«诗韵正音»: 邪(古音徐)ꎬ«北风»其虚其邪ꎬ«駉»思无邪ꎮ [20](P87-140)陈奂在其«释毛诗音 鲁颂 駉四篇»也注: 无邪ꎬ音徐ꎮ [21](P44)将 思无邪 全然解作 思无徐 的则是清末的郑浩ꎬ其«论语集注述要»中有: 心无邪恶ꎬ与牧马之盛意殊不贯ꎬ与 无期 各句亦不一例ꎬ知古义当不如此ꎮ古义邪即徐也ꎮ «诗传»云: 虚ꎬ虚徐也ꎮ 释«诗»者如惠氏栋㊁臧氏琳等即本之«诗传»ꎬ谓 虚 徐 二字一意ꎬ是徐即虚ꎮ«北风»篇之
邪 字既明ꎬ则«駉»篇之 思无邪 即可不烦言而解矣ꎮ«集传»于前二章曰 无期犹无疆 ꎬ于后二章不敢曰 无邪犹无斁 ꎬ以邪㊁斁二字义尚远也ꎮ今如此解ꎬ则亦可曰 无邪犹无斁 也ꎮ无厌斁ꎬ无虚徐ꎬ则心无他骛ꎬ专诚一志以之牧马ꎬ马安得不盛?
夫子盖言«诗»三百篇ꎬ无论孝子㊁忠臣㊁怨男㊁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ꎬ直写衷曲ꎬ毫无伪托虚徐之意ꎬ即所谓 «诗»言志 者ꎬ此三百篇之所同也ꎬ故曰一言以蔽之ꎮ [22](P66)从这段话中可见ꎬ郑氏的 无虚徐 义并没
有继承朱谋
的 无怠缓之志 ꎬ反而认为是
宋儒 思诚 中的 真诚无伪 意ꎬ并把朱熹所强调的修内圣之道替换成了孔子所言的«诗»三百篇大意都是 不虚假 真性情 ꎮ其后的程树德«论语集释»就是继承了郑氏 思无徐 的观点ꎮ而今人李泽厚的«论语今读»中翻译«为政»第二节为: «诗经»三百首ꎬ用一句话概括ꎬ那就是:不虚假ꎮ [23](P50)将三百篇定性为 不虚假 的解读方法ꎬ应也来源于朱熹 诚 或郑浩 徐 中 真实 意的诠释ꎮ
由此可知ꎬ在古今学者的眼中ꎬ 邪 字音斜还是音徐ꎬ不只是一个读音问题ꎬ还涉及到了 思无邪 含义的解读ꎮ宋代学者由于坚持 邪 的 不正 之意ꎬ因此王质虽然发现了 邪 属鱼韵ꎬ依然不敢将其读为 徐 ꎮ而清代主张读 徐 的学者ꎬ也都没有再取 不正 这个意思ꎬ或从 虚徐 方面解ꎬ或从宋儒发明的 诚 之义理方面诠释ꎮ而伴随着战国中期的郭店一号楚墓竹简出土ꎬ我们看到了«语丛三»简48-49中之
(邪) [24](P220)字ꎮ
此字可隶定为
或
(与
是牙的分化字)ꎬ 牙 上古音属鱼部ꎬ所以邪一定也读鱼部ꎮ另外ꎬ«駉»篇第四节韵尾字马㊁野㊁者㊁騢㊁鱼㊁祛㊁徂都是鱼部字ꎬ亦可证邪必定也读鱼部字ꎮ又根据«駉»四段的
53 思无邪 诠释辨证八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