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 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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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是曹禺先生写的第四部杰作。剧本中的诗的语言和诗的情调以及剧作者透过剧情,对于生活所表达的强烈鲜明的爱憎,不仅是对人的日常生活的表面形态的关注,更是对人的生活的内在神韵与诗意的挖掘,普通人的精神世界的升华。只有在《北京人》中,才体现了曹禺“走向契可夫”的宿愿。

在曾家那间曾经煊赫一时、如今已显灰颓的小花厅里,生活被幽囚着。一代人追忆昔日繁华,眼前只能等候死日的来临;另一代人痛心于少年时的错着,无可奈何地缅想那逝去的岁月和残破的梦境;再一代人则不甘心于死气沉沉的禁锢生活,抱着冲向新天地去的企望。可是生活的羁绊,却使这些可怜虫群集在这间小花厅里。难道人们就不想迈出一步去呼吸一下清新空气,享一下人间幸福?不过冲出这一生活的重重障碍却需要无畏的勇气,要明白这一点,却也不是件易事。剧作者真替他们感到气愤,他借学者袁任敢的话,对于这孱弱的一代人,痛加谴责。袁任敢告诉大家“北京人”曾经如何生活,他说:“这是人类的祖先,这也是人类的希望。那时候的人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对比之下,像小耗子样生活着的人真该愧对祖先!但是剧作者却没有就此失望。让卑怯者烂在土里,霉在屋里,让勇敢者跑出这囚笼似的小花厅走向宽广的生活去。他对生活的信心也感染了我们,因此对曾皓、思懿、江泰、文彩之辈我们无所顾惜,而对文清、愫方、瑞贞、曾霆却寄以无限的同情。

愫方是《北京人》的主要人物也是曹禺笔下最美的一位女性形象。曹禺是根据他死去的爱人方瑞来写愫方的,是用了全部的力量,也可以说是用他的心灵塑造成的。她是很文静的,这点已融入愫方的性格之中。她不像愫方那样的具有一种坚强的耐性,也没有愫方那么痛苦。但方瑞的个性,是他写愫方的依据,他是把对她的感情、思恋都写进了愫方的形象里,他是想着方瑞而写愫方的。没有方瑞,是写不出来愫方的。

曹禺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愫方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她是在封建束缚下成长起来的、中国式的善良妇女的化身。她温柔、纯洁、真诚、富于同情心,多才多艺、情操高尚、吃苦、耐劳、勇敢、肯于自我牺牲,优美。读完剧本,掩卷抒怀,这些潜台词便源源而出。如果说《北京人》是诗,那么这首诗的灵魂是愫方。作家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她的心灵是深深地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和她接触越多,读者越发现,这外表柔弱的女子,“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在她的“异常的缄默”背后,是一个丰富的,博大的精神世界。

愫方的爱是深沉的,是博大而包容的,是欲说还休愁绪满头的爱,她是个在旧礼教里默默承受的孤独者,她像一块海绵,吸尽了生活的苦和累,却不挤出一滴眼泪来博取世人的同情,从某个程度上说,她是坚强并有韧性的,她无私包容的爱着一个也许并不值得她去爱的男人,但她的内心似乎并不是痛苦的,她甘愿为曾文清伺候他的父亲,

照料他的孩子;保管他的字画,喂养他的鸽子,她甚至“连曾文清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这是何其深刻的爱啊!

作者在理性上,在《北京人》中提出并暗示了一组“新人”形象,其中包括反抗性很强的瑞贞,无拘无束的袁圆,脚踏实地的袁任敢,还有并未出场的瑞贞的同学们以及吸引瑞贞投奔光明的革命者。但从感情上说,作者捧出的理想人物是愫方。愫方在生活中的态度很难为现代中国人所苟同。她知恩报恩、守本分、不强取、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她还“以德报怨”“逆来顺受”。后来更在这种自我道德完成中悟出了要“把好的送给别人,坏的留给自己”的人生哲学。所有这些,你都难以加以肯定或否定。你不能不承认,即使你不同意她的生活态度,却不能不赞扬她的善良品质。你自会觉得:这是一个有着自己的信念,有着精神追求的女人,尽管她活的痛苦,但她的生命是充实而丰富的。剧作者在第三幕第一景的戏中,含泪把愫方推到理想的峰巅,然后在“天塌了”的情节中使她的幻想破灭。她“出走”了。很显然,“破灭”了的是愫方对封建制度的错误认识,被否定的是愫方性格中的消极因素,而不是“理想”本身。愫方是带着她已升华了的形象出走的!美丽善良的心灵是最容易接近真理的阳光的。愫方终于也觉醒了,而愫方的觉醒,使这样生长在黑暗山谷中的幽兰吐露出沁人心肺的芳香。

曾文清生长在北平的书香门第,下棋,赋诗,作画,很自然地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的时间。寂寞时徘徊赋诗,心境恬淡时,独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过。曾文清表象看起来“温文有礼”,“清奇飘逸”,他实在“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他懒得要死,成天无所事事。守着家,吃、偷、拿、玩,是废物,典型的废物,像只耗子。曾文清身上也有曹禺大哥的影子。他那位大哥,是学法律的,抽鸦片烟,一辈子什么事也没做成。是一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过度的腐烂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结果。所以作为一种没落的贵族文化,他悠闲,雅致,却带有浓厚的寄生性,最能消磨人的生存意志,像曾文清陷入无可救药的怯懦一样,他的无处不在的颓废,沉滞,种种对生活的厌倦和失望甚至使曹文清懒于宣泄心中的苦痛。懒到他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懒到能使一个有眼的人,看得穿:“这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

他时常“凝视出神“,但早已失去生命欲望,追求,活力,他甚至不会表现出刹那间的生之乐趣;但他对生活已经彻底“厌倦和失望”了,并且陷入无可救药的怯懦,颓废与沉滞,懒散之中。因此,他“凝视出神”的前方,只是一片空白,沉默背后已空无一物。这是一个“精神上的瘫痪”者,他的灵魂里,不但失去了精神的追求,而且已经没有了精神的内容。尽管有着如此美丽的躯壳,却已经在事实上成为“行尸走肉”。这生命的“空洞”才是人的最可怕的堕落。

他想飞出“牢笼”,可又缺乏勇气。他爱愫方,却又无力冲破封建宗法制度的桎梏,只能眼看着爱情被扼杀。他嫉妒袁先生,又无法直

说,正是在这时,忧伤至极点的他也只能像个被抛弃的女人似的哀吟《钗头凤》。在他的性格中,善良与懒懒,温柔和胆怯,贵族的老爷性格与奴隶的屈从性格,在他身上互相冲突,互相渗透,而且互为条件,他的温柔和安静的性格因素,和懒惰性格因素交织在一起,使他的温柔既是美的,又是丑的,那是一种“让自己的背脊给别人爬的温柔”。他的整个生活被另一种东西毁坏了,他始终做着别人意志的奴隶。他抽着鸦片烟,从始至终发出几声慷懒的敷衍或是几句小声的不算抗议的抗议。然后再抽着鸦片烟慵懒地死去。作家用诗化的语言精彩而又生动地为人物画了像。懒惰

曹禺在他的男女主人公曾文清和愫芳身上发现了自觉于心灵的隔绝,又渴望心灵的沟通的两个灵魂的接近,这一对“知己”尽管“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获得了哀惜和慰藉,却又生怕泄露出一丝消息,不忍互通款曲”。然而曹禺终于发现了在这“静默”的表象后面,隐藏着两个不同的灵魂:一个(愫芳)像真正的“人”那样得活着,她拥有博大而丰厚的爱与坚韧精神,一个(曾文清)作为人早已死去,只剩下“生命的躯壳”。但是剧作家却在结尾处表现了理想主义精神,愫芳和文清人生道路有着不同的结局:文清自杀了,愫芳却在经历了精神的轰毁之后走上了新路:到广大的“天涯”去寻找真正的“知己”。这正是:“人”与“生命的躯壳“都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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