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的故事

对于我来说，水果一出现在我的意识中，它就蒙着十足的神秘色彩。

幼时听大人摆龙门阵，说到西游记中的人参果，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又三千年成熟，人参果活像刚出生的婴儿，唐僧无论如何不敢吃，说到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那蟠桃吃了像人参果一样，都可以使人长生不老，又说到几个妖精的杏树，刀砍在树上会流出血来我就觉得水果原来还会如此神奇。而且，少年时我在山镇那些年，我的一个长辈是在家修行的比丘尼，她经常到我家里来，与我母亲促膝交谈，这位长辈每次来，都会带来一点时鲜水果，数量非常少，因为是神案上的供果，换下来的，母亲一定要仔细地看着我吃了那供果，才满意地去做别的事。

我那时也相信，一个平凡的水果，放到神案上敬过神灵之后，就俨然变得神圣起来，仿佛来自天界的东西了。母亲多次对我提起，这位长辈解放前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从小请先生到家里来教授诗书的。后来，世事沧桑巨变，长辈彻底从以前钟鸣鼎食的富贵生活迷梦中解脱出来，独自一人居住，吃斋念佛，青灯黄卷。长辈每天黎明时分，到水井里提回一罐净水，用瓶子装着净水，供到神龕上，并同时把一两个，通常是三个时鲜水果，供到神灵面前。这样，长辈每次到我家里，带来的就是她从神灵面前换下来的供果，而我母亲能够用来款待长辈的，也只有水果。长辈八十多岁的高寿了，还是红光满面，身体很好，后来，长辈功德圆满，无疾而终。

而若干年之后，我母亲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吃动物油、蛋类及肉类，只能吃最简单蔬菜饭食，唯一可以调济的，就是水果了。没有法子，三高加上胃和胆的毛病，母亲只能如此低碳地生活了。在众声喧哗说什么预言2012什么什么的时候，母亲也忧心忡忡地说过这样的观点。然而在2012的一个久阴初晴的早晨，母亲却跌伤右腿住院了，骨折。这才是母亲的2012之灾星。手术之后，医生说，要多吃好东西，才恢复得快。然而，母亲连鸡蛋和肉都不能吃，还有什么好东西可吃。医生于是又说，唉，吃这样的伙食，恐怕要一年之后，才能勉强下得了床。有亲友推荐说，威宁某某某的伤药相当好，可以买来吃。然而，电话联系到某某某之后，一问，那草药是要炖鸡吃的。我母亲一听，立刻就说，不用买了，怎么能吃得鸡。母亲依然粗茶淡饭，安然卧床，床头是她平常看的古典经卷。母亲显然从她的认知层面了悟了跌伤腿这样的不幸之事。她坦然面对着白开水和几个水果，迎来一个个白天，送走一个个黑夜。不到半年，母亲竟然可以拄着手杖在室内行走了。这太出乎我们的意料。母亲什么好东西也没有吃，就是偶尔吃一点水果而已。可惜的是，我们不能从树上现摘水果给母亲，只能在街上或超市里买。新鲜与否，不得而知。

而多年以前在故乡，我所见识的水果，全是生长在树上的鲜活生命。

在邻居家的屋后，有几株比房子还高出许多的桑树。当桑椹成熟时，它就从红色变成了紫色与黑色。我们就用长竹竿打树上的黑色桑椹，或者，投掷小石头打那些可爱的黑色水果。有时，一阵风过，树上的桑椹会东一个西一个地掉落在地。我们就欢呼雀跃，争相在地上寻找那些黑色美味。桑椹汁液饱满，一入口就化，黑色汁液顺着嘴角流呀流的，弄得满脸满手都是乌黑乌黑的，活像在卫生所里涂上了紫药水。故乡还有一种美味的水果，我们叫作米桃。离开故乡之后，我从来就没有再吃到过那种米桃了。米桃的树子比毛桃的树子高得多也粗得多，也是比房子高出许多，枝繁叶茂。米桃像杏子那样大小，表面没有毛桃的那种绒毛，入口香甜无比。此外，在故乡的席家营盘上，在雕楼前后护卫的院子里，有一片种着许多臭菊花的园子，园子里有几株苹果树，其中一株相当有年岁了，树干粗大，枝叶婆娑，遮荫半个园子。那时我并不知道多年以后，我会用几十万字去叙述这个席家营盘的故事，叙述一个家族的没落悲剧。那时，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用小石头把那树上的苹果打落下来，再打落下来。一个曾经庞大而显赫的家族烟消云散了，只留下两座残雕，一片园子。而曾经见证过那个家族的那株老苹果树，在多年以后，依然枝繁叶茂，年年开花结果。只是，再没有婢女前来采摘苹果，献给蜷缩在床榻上吞云吐雾的老爷了。当我在那个长长的故事里提到那棵苹果树时，

它的树干上却用铁链子拴着了一个疯道士，他偶尔野兽一般长嚎，令人头皮发麻。我想，我后来写这个席家营盘的故事，也许就是因为我小时候在那营盘上吃过不少的苹果。苹果，或者苹果树，赋予了我一种超越时空的机缘。如此而已。

后来，我的房顶上种有一株无花果，每年都可以采摘不少水果。然而房子重修之后，没有水果树了。我的小儿对于水果当然就不再像我了，他要吃水果，就打开冰箱的门去拿，而不像我小时候，是用投掷石头的法子去打落树上的水果。

若干年前，我母亲因为病痛，去求学健身之道。她曾经习练过辟谷之术，在一个星期里，每天就吃一个苹果，喝两杯冷水。若干年后，我知道，生活原来可以剔净繁华，任何山珍海味与酒色财气都是过眼烟云，生活其实只需一杯净水，一个水果。

我似乎明白，水果的神秘，源于水果的纯洁与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