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柳永的新认识

我对柳永的新认识

宁尚龙中国科学院大学

曾经一直以为柳永是一个柔弱的文士，在别离时吟咏“杨柳岸、晓风残月”；曾经一直以为柳永清高潇洒，皇榜未中时叹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曾经一直以为柳永辞藻华美多警句，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刻画了杭州无边的美景。然而直到读了《柳永集》，我才意识到我印象中的柳永是片面的，真实的柳永有着许多的特点与性格。

原来柳永也有狂放不羁的一面。如果我们把“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一落榜后的牢骚抱怨看作柳永的潇洒似乎很难具有说服力，那么柳永的《传花枝·平生自负》则可作为其狂放不羁的浪子形象写照的确凿证据。“平生自负，风流才调”不仅仅在说柳永才高八斗，才华出众，而且也反映了柳永的风流。其中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风流”一词是多意的，而在我看来，这里“风流”的很多种解释都适用于柳永。风流可指花哨轻浮1，下文将详细给出柳永风流的证据；风流又可指洒脱放逸，风雅潇洒2。仍在本词中柳永说自己“解刷扮，能（口兵）嗽，表里都峭”即是说能面敷粉墨，登场演出，演唱戏曲外表俊俏，内里才华出众，如此的自述，足见柳永的潇洒。在柳永的另一首词《惜春郎》也有证据。在歌舞酒席上，有一位歌女皮肤细腻，装饰新艳，很多青年都为她附和新词，并且这些新词中不乏格调清俊高雅的。但柳永说你们这些少年竟然敢和我这个老浪子竞争，你们应该“恨年少、枉费疏狂，不早与伊相识”即是说，谁叫你们不早与她（玉肌琼艳）相识。如此狂放又略显幽默的回答，足见柳永风流浪子的形象。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的这句话，后人给出了很多种解读，如果单单解释为柳永的牢骚，又不具有典型性。其实柳永是会发牢骚的。如在《斗百花·飒飒霜飘鸳瓦》中，柳永牢骚发的就很含蓄。他并没有直接说自己仕途如何如何，而是通过写汉宫宫闱旧事，列举班倢伃，赵飞燕都是先得宠后失宠。柳词在这里似乎是说，宠幸有时，终是虚妄；官场得意，也由失意之时。柳永这牢骚，有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感觉。

当然除了偶尔发点牢骚，柳永有时亦会干谒赠献，评功摆好，吹捧对方，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样清高。《早梅芳·海霞红》中有“汉元侯,自从破虏征蛮,峻

1《敦煌曲子词·南歌子一》说“悔家风流壻，风流无準凭。”

2唐牟融《送友人》诗：“衣冠重文物，诗酒足风流。”

陟枢庭贵。筹帷厌久,盛年昼锦,归来吾乡我里。”这里柳永以显赫功勋喻当时太守孙沔，写他壮年衣锦还乡。后文有“图任勋贤”等字样，汉代以来以画像于麒麟阁表示功勋卓著之最高荣誉，所以柳永是说太守功勋卓著，恐怕回家不到一年，就又会被升迁或进爵。而柳永另外一首词《倾杯乐·禁漏花深》也可作为证据。柳永在词中极力铺排上元京城风俗风貌，在写元夕热闹场景时，未忘吹捧一番仁宗皇帝3。柳永将仁宗与汉武帝、唐玄宗相提并论，仁宗能不开心吗。其实柳永吹捧仁宗的词不止这一首，在《御街行·燔柴断烟星河曙》中也有“八彩旋生眉宇”是语天子龙颜光彩照人，不同凡俗。由此种种，可见柳永也挺会吹捧的。

除了上述特点外，读罢《柳永集》还有一种感觉：柳永是个天才。柳永是第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人，也是两宋词坛上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据统计，在宋词880多个词调中，属于柳永首创或首次使用的就有一百多个。不单单是这些，据《建宁府志》记载：柳永九岁时写过一首题崇安中峰寺的诗，“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虽然有些言语尚为稚嫩，如“猿偷晓果升松去”但如“千万峰中梵室开”一个九岁儿童写出，毕竟不同凡响。杜甫曾在《壮游》中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骆宾王于七岁作一首五言古诗《咏鹅》，与这两位神童相比，柳永也不差。还有柳永的一首词《鹤冲天·闲窗漏永》被胡适赞为“言文一致”例如“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悔恨无计那。”里面“还得似、旧时么”、“那”都可以看出口语非常明显，简直就像词脱口而出，和温庭筠“叉手构思,叉八次手就赋成八韵”4相比柳永也不落后风。

柳永能俗能雅。雅自不必说，因为《柳永集》中清新词句颇多，而柳永的俗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但凡谈及古代文人墨客，第一印象总会是文雅，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是做不得的，词是写不得的。而柳永相比起其他文豪，真是毫不顾忌。他要是写词俗起来，说得不好听的，也可真是俗不可耐。且看他在《斗百花·满搦宫腰纤细》中描写了一个年龄刚到十五岁的小姑娘，身量苗条，青涩，举措娇小妩媚。柳永竟然写她“怯雨羞云情意”，雨云即用楚王与神女相会，“旦

3(宋)叶梦得.《避暑录话》[M].田松青，徐时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书卷下云：（柳）永初为上元词，有“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之句，传禁中，多称之。

4（五代）孙光宪.《北梦锁言》[M]林艾园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

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典故，说小姑娘对男女欢合既畏怯又羞涩。这样的语言，在开放的现代，尚且不被用于大雅之堂（新闻的标题党除外），更何况在被封建礼教约束的宋代，柳永如此露骨的写入词中，足见柳词的轻薄。无独有偶，在柳永的另外一首词中，也写了这房帷中事，不少含蓄。《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境》下片中写“洞房饮散帘帷静。拥香衾、欢心称。”怪不得黄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注云：“此词以淫，不当入选”。

说柳永轻薄，历代词家说的不可胜数，毫无新意。然而仔细思考柳词虽俗，却不能总以“轻薄”有色眼镜去看柳永。我读柳词，看到了柳永的孤独。在古代，赠好友的诗是常见的。李白赠汪伦，杜甫赠崔明府（《客至》）、高适赠董庭兰，王勃赠杜少府……严格来讲，有些虽称不得“赠”，写诗送好友也是常事。那么对于柳永而言，他写词是赠歌妓。翻遍柳永全集，他一共有多少赠同性的词？寥寥无几。在古代，竟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烦恼只能找歌妓倾诉，你说柳永孤不孤独。他与歌妓建立的绝非肉体上的关系，而把歌妓当成朋友，倾诉感情，有何不可。从这个角度看，如何能言柳永轻薄。柳词中有一首《笛家弄·花发西园》每每读罢此词，总能被柳永的情感打动。自古就有清明踏青的习俗5。晋朝会稽人王羲之在暮春之初，与群贤少长在兰亭“流觞曲水”如果把其看做春日郊游盛会那么可见，春日踏青这种习俗活动在民间的普遍。在一个“韶光明媚”天朗气清的清明时节，柳永环顾他人携手踏青，触目伤怀，“醉里不寻花问柳”，可以感到柳永与歌妓的那份情感，并不是我们所想的轻薄的男女关系，而是另一种更为真挚恳切的情感，如同感情寄托。柳永在《曲玉管·陇首云飞》中写“每登临山水，惹起平生心事”好一个平生二字。古人每当谈及平生心事，很少有专指情感的。古人的平生事大都指建功立业，男儿志向。例如王禹偁在《点绛唇》中写道“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联系王禹偁生平，在中进士后，只当了长洲知县。这小小的芝麻官，无法实现他胸中的大志，于是他恨无知音，愁无双翼，不能象“征鸿”一样展翅高飞。6而柳永的平生心事确是“她”，如此的差别难怪其孤独，而用情如此专一，又不枉其“情种”之喻。

写到这里，就不能不提柳永的真性情了。而谈及柳永的真性情，不能不提柳永

5《尚书·大传》曰：“春，出也，万物之出也。”在西周，万物萌动之时，迎春郊游于野外就已成为礼制。据《礼记·月令》载：“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至，以迎春东郊。”先秦时，齐国有“放春三月观于野”之俗；鲁、楚也有春日出游之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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