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外阅读】这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读郑愁予《错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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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外阅读】这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读郑愁予《错误》

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闺怨诗是中国诗歌园里的一枝奇葩,少女思春,离妇嗔莺,千种缠绵悱恻,万般情意哀怨,浸渍着几千年的风霜,酿成一坛坛醉人的“女儿红”。这样的“女儿红”,男子们在大漠风起云涌时痛饮,成为保家卫国的原始动力,在江南莺飞草长时浅酌,成为漫漫羁旅中一道绵丽风情;这样的“女儿红”,滋养了铜锁幽燕雀台上“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妇人,培育了绮饰垂帷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望归少女。令人感叹的是,这种隐秘的女性个人情感,自古以来,写得最多又脍炙人口的,竟然不是事件的女主人公,而多是须眉文士。他们以已度人,以悲悯的情怀描摹种种情状,抒写自己的期盼和失意,读来,多令人稀嘘不已。

台湾当代诗人郑愁予的《错误》,继承了闺怨诗的传统,同样是以男性的视角窥视揣摩一个江南女子的心绪,凭借想像的翅膀,塑造了一个活在当代的倚楼望归的古典女子形象。一方面,给多流于浅浮的当代爱情与爱情诗带来了优雅的气质和纯净的空气,一方面,满足了奔波在外的男性读者“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自我净化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恰恰是男性的“以已度人”,更深层地反照出中国女子的爱情悲剧情结。千百年来,不仅男性在想像的玩味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女性也在生活和想像里不断反刍、积淀、增添,形成舐心血泪滋润干涸心灵的积习,就像咬破自己的舌尖揉碎自己的心尖,不断地吸取自己的心血来养活自己,以苦为苦,以悲为悲,从而,满足了以苦为乐、以悲为喜的崇高悲剧情结的追求,同时,还赢得同性及男性恩赐的节义牌坊而流芳千古。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莲花般的女子,在江南烟雨楼台中,春风来了,柳条绿了,而心,却是紧闭的城,空旷,孤寂,一切美好都被阻在了城外。“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一个“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没有心上人的来归,任你绿肥红瘦,朝云暮雨,“我”这“锦屏人”都无动于衷,都看的忒贱。这是一种执着的坚持,这是一种把心化为石头古井的守诺,是自我在折磨中的修炼。三月江南傍晚的青石街道,是个什么状态呢?古朴、幽静、温润、含而不露,这样的街道一如这莲花般的女子。马蹄的达达声骤然在光滑湿漉的青石板上清脆地响起时,于女子,于惊鸿一瞥过女子的“我”这个过客,是一种怎么样的美丽心跳?长久的等待有了回音?孤寂的心性有了填充?消失的青春有了补偿?终身的倚靠有了把握?春帷揭开?窗扉轻启?柳絮翻飞?重门洞开?映出小小的莲花般摇曳生姿的身影?露出灿若桃花的笑靥?云鬓半偏,眉如青山,眼似水波流光一闪?这倚楼苦待的女子和风尘仆仆骑马的过客形象成了现当代人向往的美好爱情意象。

等待,是一首源远流长的歌曲。有李白的“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有白居易的“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更有温庭筠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从早到晚,从春到冬,过尽千帆皆不是,希望,失望,直至绝望,令多少人柔肠寸断,哀婉欲绝?幽居燕子楼的关盼盼有诗云:“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其时,徐州的张尚书已殁,这是一

种明知无望的等待,等待黄泉下的相见。而白居易因爱盼盼诗,和了几首,其中的一首却要了盼盼的命:“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盼盼反复读之,泣曰:“妾非不能死,恐百载之后,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是玷我公清范也。”白居易也许只是感叹张建成死后的孤独,并无责盼盼未殉情之意,但盼盼在回了白居士的诗后,怏怏旬日,不食而卒,算是成就了她一生的“功名”。

更磨人的,还是“生等”。冯小青,明代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袅袅娉娉十三余,嫁与杭州冯生为妾,无奈大妇奇妒,将她赶到孤山别业,与冯生隔绝。孤苦无依也无望的等待里,“时时喜与影语,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絮絮如问答。”无人怜惜,只得顾影自怜;无人倾诉,只能喃喃自慰。十八岁不到,便抑郁成疾,香消玉殒。她曾赋诗一首:“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所以,女性要想得到真正幸福,也只能像大胆的杜丽娘一样,为情死,为情而复生。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女自怜”的“蟾宫之客”,“我再来睢你那”的柳梦梅,古往今来,能有多少呢?

这样的等待,在男性的角度看来,多么美丽和宽慰,“铁血男儿百炼钢,不敌三寸绕指柔”,激发了多少男性的热血贲张,引动了多少男儿的似水柔情?如果尤怜“眼前人”的故事铺展开来,不过是多了个浪漫,至多是像杜牧说的那样“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的等待,在外人看来,是多么的坚贞与执着,然后就有了“尾生抱柱”,巫山神女“望夫石”的美丽传说;这样的等待,于主人公自己,却常常以青春的虚掷与生命的消亡来换取。就在这青春的虚掷生命的消亡中,女性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弥补了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情感,实现了自我价值。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扼腕的美丽的错误。时间的流逝,并不能纠正些儿什么。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郑愁予,也歌颂起这样的等待:在等待中消失的莲花般容颜,在凝听中恍然达达的马蹄声为心上人来归,在伫立中有那么一刹那错误地认为过客就是她的心上人。东风,三月,柳絮,春帷,窗扉,寂寞的城,青石街道,莲花般的容颜,披着现代诗歌的外衣,骨子里全是古典诗词里常用的意象,只不过“船帆”变成了达达的马蹄声,一声一声,比船帆更直接真切地踏中这已构建有心上人模型的古典女子心窝。诗人的告白,也是这般的委婉:“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我”是一个充满道德感而又怜香惜玉之人,为冒昧地撞入一个幽居中的女子的生活而歉疚,为不能给长久等待的莲花般的女子一个慰藉而满怀遗憾,为自己不是或者不能成为女子的“归人”而落寞。这是“我”的错误,这错误,来得令人惊喜,又令人遗憾万分,无形中,对吟唱千年的闺怨诗主题给了一个男性最诚实又无奈的回答:为什么独倚望江楼的女性“肠断白苹洲”?就是因为她们等待的男性在她们的生命之河中,是“过客”,而非“归人”。

至此,我想起一个看到的冬天捕狼的方法:冰天雪地里,在狼的必经之路上,插上冻着厚厚鸡血的三棱刮刀,只露出刀尖。饥肠辘辘的狼嗜血成性,一嗅到血腥味,便大舔起来。鸡血一层层少下去,狼的舌头触到了刀锋,慢慢地,鸡血没了,狼的舌头被刀锋割破,狼在舔舐自己舌尖流出的血而不自知,狼舔舐的速度越快,越贪婪,从舌尖流出的血越多,它的生命热量就消失得越快。把等待的当作终身追求的,把错误的当作美丽的并加以咀嚼回味的,从悲剧性的情节和想像中获得心理满足的,爱或者情,不恰好成了那带血的锋利刀刃,陷得越深,求得愈切,岂不是越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么?这样一想,这一坛坛的“女儿红”竟血淋淋起来,有些怕人。

可是,现在,今后,我们依然会一再重复和歌唱这种美丽的错误并从中获取丰富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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