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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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光明日报》(2012年08月21日14版)
8月24日——老舍的忌日。这个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异常普通的日子,对我却早具有了一种浓郁的历史的“罗生门”意味。它时而明晰,时而模糊。有时,我觉得离它越来越近,但瞬间又仿佛觉得它渐行渐远了。我多么希望能成为一个幸运者,可以捕捉到历史的影子。
历史是一只精致的瓷瓶,发生的瞬间就打碎了
对于老舍,我们把他在1966年8月23日被红卫兵批斗时所发生的事情,简称叫“八二三事件”。当几十位叙述人把历史的记忆凝固在那一天讲述的时候,如果你只面对一个叙述者,你相信他说的是历史真实,便记录下来。然后,与其他一个或两个或三个再去作对比,你会发现怎么差得那么远,怎么那么多人会在某一个历史的细节上,说法截然不同。比如,1966 年8月23日,老舍先生为什么那天要去北京市文联参加“文化大革命”,众说纷纭。这还算简单的。那天上午,老舍先生是几点到的?不一样。老舍先生是由他的司机用专车接他去的,还是他自己坐的公共汽车?说法不一样。老舍先生是穿着白衬衣、蓝衬衣,还是穿了外套?不一样。中午,老舍先生没有回家,是因为司机罢工不拉他了,还是因为什么原因?也是各说各话。下午,发生红卫兵冲击文联,把许多文化人揪斗,后来押到孔庙去“焚书坑儒”,文联内部到底是谁打电话叫来的红卫兵?到今天这个谜都没有解开。试想,经历过那一事件的人,在事情过去了三十年以后,当他想到自己可能要为那个事件承担某种个人历史责任的时候,他敢承认是自己打电话叫来的红卫兵吗?所以,这也就带出了口述历史的一个明显特征,即随着时过境迁,历史的当事人可能调整了心态。可能因为当初自己所处那个历史事件当中的角色和立场的不同,到今天重新建构记忆的时候,便很自然地将它重新编排了。换言之,如果说“八二三事件”是一个瓷瓶,在它发生的瞬间就已经被打碎了,碎片撒了一地。我们今天只是在捡拾过去遗留下来的一些碎片而已,并尽可能地将这些碎片还原拼接。但可能再还原成那精致的瓷瓶吗?绝对不可能!西方有史学家强调,在历史发生的瞬间,已发生的历史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且,历史永远不可能和它见证者的口吻相一致。
这样的话,已经过去的历史对于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我们所做的,就是努力把它拼接起来,尽可能地逼近那个历史真相,还原出它的历史意义和历史价值,这是历史所带给我们应有的启迪或启发。如果历史陷入了虚无,我们也没必要读历史,因为没有真实可言,历史就是故事,历史就是小说,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
老舍先生的遗体在太平湖被发现后,是如何打捞的,有三位“歌手”所唱的三个版本,该如何甄别?这对于研究老舍及整个事件都不是十分重要的,重要的是,老舍在1966年8月23日,如何被红卫兵揪出来?如何被送到孔庙去批斗挨打?又如何被送回文联?如何在那天晚上被扭送到派出所?一天中所发生的很多事情的细节,诸多口述者的所说,很难在某一个点上完全统一,支离破碎,都是散在地上的一个个碎片,几乎无法把它拼接起来。如果能找到哪个事情和哪个事情能够相连,或许还容易把它做成一个复原品,但是现在,这片和那片根本就找不
着,根本就不相连。因此,这也就造成了制造神话的空间,这是历史产生这种被塑造成神话的很重要的一个可能性。
关于“老舍之死”,从认识上,主要是三种说法,“抗争说”、“绝望说”、“脆弱说”。大体上有三类学者。第一种把“老舍之死”理解成是用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抗议“文革”,是要舍生取义,与屈原同例。
持“绝望说”者认为,老舍先生一直在挣扎。新中国成立以后,老舍先生曾经度过一个相对平稳的生活,精神状态也很好。但随着上世纪50年代初运动一个接一个,老舍先生感到内心困惑,挣扎,煎熬。虽然在“文革”以前,很多政治运动都没有牵扯到他,但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很多朋友被牵连进去,被批判,被批斗,直到“文革”,灾难找上门来,躲不开了。他绝望,用今天的时髦词叫失去了精神家园,于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持“脆弱说”者认为,老舍先生是因为内心脆弱经受不起打击而投湖。他们多是经历过建国以后一次或两次甚至三次的“老运动员”,经历过一些磨难,所以到“文革”时,他们觉得“文革”的灾难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旧伤口上又添了一个新伤而已,可能比以前疼得更厉害点,却可以忍受。他们觉得,老舍先生从新中国成立以后,一直是在政治上坐顺风船,一帆风顺,从来没有经受过任何的磕磕绊绊。所以当“文革”的风雨来了以后,一下受不了了,他脆弱的心灵,脆弱的精神根本承受不住这命运的一击,倒下了。
图:晚年老舍
老舍之死就是一场历史的“罗生门”
我在某一段时间,也有点倾向于这说或那说,似乎都有道理。但后来,我慢慢地发现,“老舍之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就像我们很难相信那三个打捞尸体的人哪一个说的是真的一样,我们也不能轻易地把“老舍之死”的结论下在某一说上。因为“老舍之死”是复杂的,是由复杂的因素导致的,有他自身性格的因素,文本中文学形象的因素,政治因素,等等,都有。巴金先生在1984年为话剧《老舍之死》剧作写的一篇序中,说过一段我觉得可以作为我们更深一层理解“老舍之死”的很有启迪的话。他说,“关于老舍同志的死,我的看法是他用自杀抗争,不过这抗争指消极抵抗,并不是勇敢的行为,这里没有勇敢的问题,但是当时确是值得尊敬的行为,也可以说这是受过‘士可杀不可辱’教育的知识分子‘有骨气’的表现。……老舍同志可能有幻灭,有痛苦,有疑惑,有……但他最后的心情是悲壮的。没有结论。那个时候也不会做出什么结论。”我们看,巴金先生的意思是,既不能简简单单地把自杀归为勇敢的行为,他特别强调这里没有“勇敢”的问题。他说老舍在抗争的同时,有幻灭,有痛苦,有疑惑,等等,即有很多种的因素导致了老舍先生的自杀。
我觉得,如果要做一种对比的话,简单地把它和屈原之死挂钩,是有点太过直接
了,我倒愿意把“老舍之死”跟王国维之死做个比较。如果从文化类型上来说,他们俩可能更有可比性。
第一点,在自杀方式上可以说都与屈原同例,为什么?投的都是水。王国维于1927年6月2日早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终年50岁;老舍1966年8月24日于太平湖投水,享年67岁。两者相隔39年。
第二点,两人死得都很平静,是一种理智性的自杀,而非病态的表现。他们死前都很平静,看不出有任何的异动,不是说情绪低落、抑郁,流露出一反常态的神情,没有。而且,王国维还留了一封遗书,就是那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后面还有几句话,但这几句话是很关键的,人们始终探讨。什么叫“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活了50岁,就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世变”的世,是世界的世,不是事情的事。这个“世变”是什么?“义无再辱,”“再”,那前面的那个“辱”是什么?留下了困惑,给研究王国维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老舍先生自杀前,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虽然后来有很多“歌手”在传唱的时候,说在太平湖上漂了很多碎纸片,纸片上写满了字,人们打捞上那些字,发现是毛主席诗词《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但是,据更多的目击者说,那天湖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你看,不同的“歌手”所演唱的故事内容不一样。我们该相信哪一个呢?
第三点,对于王国维为什么自杀,看法“一直众说纷纭,甚至聚讼不已。”较经典的四个版本是“殉清说”、“悲观哀时说”、、“罗振玉逼债说”,还有“殉文化说。”像刚才说老舍之死有三说一样,关于王国维主要有这四说。
第四点,王国维死后,对他的死因有各不相同的说法,对老舍之死同样也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立场和态度,并由此做出不同的猜测和推论,两者的共同点是“罗生门”的模式。大家有看过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或是黑泽明由此改编成的著名电影《罗生门》的吗?讲一个男人身负刀伤死在竹林中,为了查明这一案件讯问了好几个有关人物,每个人都有各不相同的供诉,而每一种供诉则又都不完全可信。那是因为,每一个相关人物都莫不想为自己的卑鄙做掩饰,为自己的虚荣做辩护。从这个细节,来看王国维之死和“老舍之死”,是不是都有这种“罗生门”的意味?
第五,从王国维留下的遗书看,“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个“世变”和“再辱”是不是可以用在老舍先生身上?“世变,”“文革”对于老舍来说是不是“世变”?如果对老舍先生来说,“文革”是“再辱”,那在这个“辱”之前有没有“前辱”,“前辱”又是什么?因为在此之前确实发生过一系列的政治运动,老舍先生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他可能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他至少看到自己有很多朋友卷进去了,他至少可能也会思考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运动,或许他给自己划了一个底线,假如说自己碰上这样的运动,要以死抗争,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