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春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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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春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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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叫我老师那年,我才十几岁,但我感到的远远不是尊重。
忽一日,有位学生家长给我拎来了一网兜砀山梨。
他在县运输公司当司机,后来成了我小说《大市民李四》中“李四”的原型。
那兜砀山梨是我第一次见,该有多大,反正一网兜只装了三四只梨。
皮子淡黄,浅到发白,透着清脆、美味的信息。
没舍得吃,星期天回家,带给父母,自己当然也尝了,真的很好吃。
现在想起来,爽意犹新。
但事情并不仅此而已,学生家长还有更让我感动的表示。
当时他看了看我的宿舍,转头对我说,下次出车,给你从南方带来一个书架。
我推辞是没用的,心里当然明白他这是要我关照他的女儿。
梨子吃完了,常常不由自主地惦记那个书架。
从有了几本书开始,我就盼着能有什么东西妥善安置它们。
从书包,到书箱,这就是它们在我这里走过的短短的历程。
学生家长让我看到了事物发展的方向,书架已是大势所趋。
但有了书架,就必须有安置书架的空间。
当时我跟另外两个青年教师同住在一座教室里,中间用一排背向我们的木橱隔开,一半是我们的宿舍,另一半是生活常识课的实验室,每到夜晚,那里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而在我们这一半,就不一样了。
三张床挨墙放着,后来一个老师又带来了他侄子。
床铺已经挤得空地儿不多,再加上各自的生活用品,四处满满登登。
年轻人,都在精力旺盛的时候,小学的课程又简单,谁还指望他们业余再去研究教学?对他们的打打闹闹,我唯一的期望是不让他们影响到自己。
我要的是
一点点的安静,能够看看旧书,以排遣内心的愁绪。
也许是性格使然,我觉得世上并没有那么多令人高兴的事。
他们一天天从早到晚乐陶陶的,在我想来,真是怪了。
但那一点点的安静对我是奢侈的。
如果不是那位学生家长提起,我哪里想得到为自己弄一个书架?
既然我已迎来这个贸然闯入者,就准备对它以礼相待。
我暗暗决定了安置他的位置,在我的床铺里边,想必不会影响别人。
我已预先感受到了这个书架给我带来高雅的书香气息。
躺在床上,眼前常常出现幻觉。
我的那些书纷纷从书箱(一个纸箱子)里飞出,有条不紊地降落在书架上,自动整齐地排列起来。
它们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一个个向我闪着感激的目光。
它们甚至像些孩子,那么乖巧而调皮。
同时我发现书架上还有许多空隙,实际上我的书也不过几十本。
怎么能让书架空着啊!那样似乎很对不起学生家长。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我逛了几次新华书店。
可惜的是,书店里并没有多少——几乎没有我要买的书。
但我想,只要学生家长把书架送来,不拘什么书,我都要买来。
我是如此渴望那个书架,却总不见学生家长那边的动静。
也曾经遇上他几次,他也只字不提。
我当然不好意思催问了,接受学生家长的礼物本身并不怎么光彩的。
时间一久,就像没这回事了。
我就想,学生家长也许不过是随口说说,而我竟当了真。
一次言不由衷的允诺,竟让我如此的牵肠挂肚,可见自己没见过世面。
这学生家长就住在我们学校附近。
去他家家访时,我看到院子里
放着两个竹子做的书架,因遭雨淋,已起了绿毛。
我管不住自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学生家长并没有特别的反应。
从他家出来,我感到非常安心。
我已做出了顺理成章的推测。
他没把书架送给我,大约也是为我着想。
小小不然的一网兜梨子,收了也就收了。
书架好歹得算是个庞然大物,赫然摆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不好说的。
我到底还是因为涉世未深,想不到收受学生家长礼物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书架的影子不过在我眼前一晃,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书依旧躺在书箱里,或凌乱地堆放在宿舍的写字桌上。
我所盼望的,依旧还只是一个能够独处的空间。
那个空间不要多大,甚至只能放下一张床就够了,但必须绝对是属于一个人的。
可是,在我从事教育工作的两年时间里,我没有得到,也没再买多少书。
书店的书不合我的口味,除了武侠小说,找不到一本正儿八经的文学书籍。
偶而一次,书店处理旧书,我看到了许多诸如《绿衣亨利》《月亮匣和六便士》这样的外国文学名著,我却只买下一本泰戈尔的《沉船》。
这是我至今想起来还感到万分惋惜的事。
但是没有办法,制约我进行文学投资的重要因素是我囊中羞涩。
当时我的确没妄想在文学上出人头地,摆在我面前的是婚姻问题。
我想以稍微充裕的经济条件,给自己娶房媳妇。
娶个纺织女工,或者娶个商店营业员,宾馆服务员,我们学校的老师就是这样的。
没钱,一直困扰着我的生活。
我抓紧所有可能的机会读书,却买
书甚少。
我也像别人一样拿工资,平时既无烟酒嗜好,又不请客送礼,何至于如此穷困?后来我从学校调出,也幸好没用花费。
但经济状况并未好转。
记得有一年过年回家,为买条新裤子,我给人借了五十块钱。
回来时到了济南,连车票钱也花光了,只得又给人借了十块钱。
还有一次,是回家路过济南,又没了住宿的钱,就去了一位老师家里。
吃了饭,天晚了,师母见我不走,就拉下脸子,说,老济南的规矩,留饭不留宿。
老师忙支开师母,偷偷对我解释师母到了更年期,不让我把她的话当真。
我实在是计出无奈。
出了老师的家门,就意味着露宿街头。
忍着住下来,不到天明,就悄悄起身溜走了。
在这种前提下,要无限制地买书来读,确乎不太现实。
现在我的藏书仍不多,但比起平常家庭,要算多得多了。
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我近年来所买。
回首往事,我痛悔不已。
读书的好时机实际上已经错过。
一本书读上二十遍,也不如过去读一遍记得深刻。
常常是前面读过了,后面的也跟着忘记了。
可是多少年前在学生时代看过的书,比如《〈红楼梦〉研究》学刊,比如《浮士德》《乌托邦》,比如《呼啸山庄》《德伯家的苔丝》《悲惨世界》《巨人传》《匹克威克外传》《复活》《猎人笔记》,到现在还如刻在脑子里一般。
像很多人一样,买书已不仅仅是为读书。
即使不读,也要买。
买了舒服。
我已有了一个较为像样儿的书架,上面摆放着我喜爱的书籍,从《红楼梦》《聊斋志异》,到卡夫卡、福克纳、鲁迅、王小波。
早在两年前,这一个书架就已无法盛放我的藏书。
杂志之类只好屈居于另
一个只有三层的简易书架。
那个较好些的书架,是在结婚时买下的。
这些年来,经过多次辗转,又缺少合理养护,我的那些书都已脏污不堪,书脊上几乎辨不出书的名字。
书架买贵了,用同样的价钱,换个商场,可能买一大排书架,可我只买来孤零零一个。
买书架那天,家里来了一大帮安装工,叮叮当当,很像回事地把书架安放着背阴的小房间里。
他们走后,我开始摆书。
上面一层是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学理论,中间两层是外国文学,下面一层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最底下的橱子里,是我的小说手稿。
书摆上了,我轻松地坐下来,蓦地想到,这个矗着一个书架的小房间,该管它叫什么呢?“书房”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跳到了我的脑中。
这是线条美观简洁的书架在告诉我,我已经得到了一个书房!从此以后,在这里,我可以安静地读书、写作了。
我要看哪部书,伸手就可取到。
累了,往旁边的小床上一躺,就可休息。
可是,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我实际上是在为一块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奋斗。
在原先的小学校中如此,在新单位也是如此。
新单位的条件甚至还比不上那所小学校。
当初来单位报到,原指望马上踏踏实实地得到一间宿舍,孰料单位根本无法安排,就暂时让我去住旅社。
住宿费给规定下来,我只得去住七八个人一间的大房间。
单位领导感到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一个月后,将我召回,给塞到了市艺术团舞蹈队宿舍。
要说年轻,这些舞蹈演员才算真的年轻。
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无忧无虑。
此前,我从没想过一个人能够拥有这样傲人的青春。
他们
的快乐,只能显出我的老气横秋。
无论对任何人而言,快乐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但我拼死抵抗。
我已走上了从事文学专业创作的道路,在某种意义上,文学创作也许更需要忧愁。
为取一静,我搬进了办公室。
那里早就住着一位离婚的诗人,已放不下另一张床了,我就只好睡在拼起来的办公桌上。
我们两人,一个为生活所迫,焦头烂额,一个孤苦无依,前途渺茫。
大眼瞪小眼,悲苦的感受常常不期然袭上心头。
不久,诗人又结了婚。
除了每周一次的例会时间,办公室好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时候,我总算松了口气。
形影相吊,孤寂难耐,但我可以盼望,实际上,这是一种主动,跟过去被动地接受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最经常盼望的,就是诗人突然出现在门口。
新的婚姻使他比往日更加狼狈了,每次见他,都是满脸的伤痕。
从他那里,我感到的是那种沉痛的生活体验,既疯狂,又残忍,但散发着生命的光热。
——办公室并未成为我心中的属地,也可以说还没来得及成为我心中的属地,就碰上单位为偿还外债,出卖地皮。
我们的办公室正好地处在那块地皮。
于是,我又回到了“他人”之中……
实际上,我更多考虑的绝对不是读书。
我要的只是“住”的地方,书房也只能是一种遥远的景象。
在我的毅力经过千般的摧折磨炼之后,书房伴随着一个崭新的书架,出其不意地降临到了我的眼前。
它不宽敞,也不明亮,但它无比真实。
在里面读书,夜怎么深,都不会想到有一个美丽的狐狸精翩翩而至,轻叩我的窗户。
只过了一年,我就分到了新房。
这回房间朝阳,虽然还是面积不大,却是房屋设计中的名堂,称之为“书房”似乎更名正言顺。
我不大相信命运,但命中注定自己将在这所谓的书房淹留。
对这里的一切,我已经熟悉到无以复加,这些书,这个已掉了一扇玻璃门的书架,这台配置已明显落伍的电脑,这张蓝色电脑桌,都仿佛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但伴随着我的这种熟悉,则是我对外界的陌生。
在这个我已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里,没有多少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几个人。
每日送孩子去幼儿园出趟门,一路上打不了几个招呼。
但我心里充满了安宁。
也许是为了保持内心的安宁,有时不免要自比一下圣贤。
不出户,而知天下。
恍惚之中,觉得说的就是自己。
其实得到信息的途径不可胜数。
深夜里,远方朋友的电话,带着神秘颤动的电流声,总是让我惊喜不已。
每天都有一次,要接到订阅的报刊,但最让我牵挂的,还是里面有没有夹着赠刊、信件。
在上午或下午的某个时间到来之前,我都要预先感到自己的心动。
互联网也给我带来了获取信息的快捷。
邻居帮我装了宽带,鼠标轻轻一点,似乎整个世界都展现在了自己面前。
不过使用了一个月,就被我果断地拆了下来。
我怕的不是信息不够用,而是那潮涌般的信息,都有可能将我淹没。
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我是朋友最少的人,我却认为自己朋友最多。
古今中外,老庄孔孟、伊索但丁,虽多是死人,却虽死犹生。
是的,他们都是精神万古不灭的伟人,但我宁愿把他们当自己亲爱的还活在人间的朋友。
翻阅这些先贤的著作,我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一句顶一万句”。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宠辱若惊,遗大患若身。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一砂一世界。
要上天堂,就看准上帝下手……活到现在不知几千岁、几百岁的老人,早把话说到家了。
空间狭小,也就三四米见方,不是书房,恐怕这些人类精英挤成饼子也盛不下。
他们一点也不吵闹,跟静静流淌的时光一起,无声地占据着一本或两三本书那么大的空间,但他们给我的,却那么多,甚至连我呼吸的空气,也是他们所给。
在这些朋友里面,我最想提及的,是十位外国朋友。
第一位塞万提斯,他的《堂吉诃德》,总是令我想到生活的悲剧性。
第二位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激起我潜藏于心的狂暴的情愫,这几乎是我第一次阅读外国文学就马上迷上的一部小说。
第三位就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常常能够满足于我对完美女人的渴望。
还有写《红与黑》的司汤达、写《罪与罚》的陀斯妥耶夫斯基。
爱看《复活》,托尔斯泰无疑给我提供了一种明亮和健康的范本。
爱看《包法利夫人》,它让我体会人生中的虚妄、小说叙述中必需的节制。
读《高老头》,我晕眩于那股隐藏在纸张之后的雪亮的目光。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可以让我一次次地汲取快乐的精神,正像我看陀斯妥耶夫斯基时,一次次审视内心的幽暗。
1987年,从《文艺报》上,我看到了改编自这部名著的音乐剧《大河》剧照,两个虎虎有生气的美国小伙子,手执长篙,引吭高歌,忽然意识到这部历险记的真正意义。
一条大河的意象,常常不期然进入我的文学创作中,体现在我的处女作,中篇小
说《林祭》里面,就是一种宽广和冷静。
而福克纳却又是那样贴近我的内心,我读他的《喧哗与骚动》《去吧,摩西》《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花斑马》《夕阳》《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他所表达的什么,似乎已不重要,不过接触一下他的文体,就能让我感受到几乎是全身心的宁静的松弛。
“于是我开始奔跑。
我朝屋后跑去,来到廊沿,停住了脚步。
接着我哭起来了。
我能感觉出鱼方才在哪一滩沙土里。
它给宰割得支离破碎,已经不像是鱼了……”这就是我所钟爱的福克纳。
除去福克纳,我列举的这些外国作家,他们的作品全都属于古典文学。
尽管现代文学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但我认为他们的位置绝对不可替代。
一次,遇上我们当地的一名文学新手。
在他那里,几乎所有的古典文学都遭到了无情的贬损,连《红与黑》也不能幸免。
我默然无语,良久,才委婉地说,自己最初也没能真正看到这部小说的好处,偶然通过电影频道看了与此同名的电影,感到的却只有震惊。
那是一部很旧的黑白片。
屏幕上,主人公机警得有些神经质的表情,苍白的面容,单薄的身材,玄黑的服装,一刻不停的内心独白(嘟嘟囔囔),简直就像我在亲眼观看一场噩梦。
于是感悟,一部文学名著之所以能够流传百世,还在于它的文学特质。
就是这种文学特质,决定了它的不可替代性。
更多的感悟,则是在我的所谓书房里进行的。
我的生活,除了读书、写作,就是孤独的思考,有时却仅仅是跟那些书本的面对,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倏忽间,却也能闪现明亮的火花。
首先,不管自己
所感悟到的是否有失偏颇,但绝不会与人发生龃龉。
不久前,与一极力尊崇传统文化的老学人同席,老学人卖弄了自己的渊博,然后,言之凿凿地指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就是“天人合一”。
我的心中蓦然一动,不由想到,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天人合一”,莫不是其它文化就不博大精深,就不“天人合一”了?已主张了几千年的“天人合一”,可究竟让我们看到了什么?人家那里似乎没有“天人合一”,却四处可见美丽和谐的人文、自然景观。
我不过是这么想想罢了,如果说出口,肯定会把自己招进“群起而攻之”的尴尬境地。
唯有在我的书房里,我才可避免与人发生毫无意义的争执。
神游八荒,言出无稽,皆与人无碍。
唯有在书房里,在这小小的空间,才能进行我自由的联想。
甚至可以说,也唯有在这里,我才不会受到伤害。
对我,这里是最为安全的空间,也许有朝一日,将成为我永久的幽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