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文学史价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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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文学史价值(一) 【内容提要】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与永恒江月的相遇,意味着初唐的先觉诗人们的诗学触角开始伸向天地宇宙,做着迎接“醉态盛唐”的准备,而且就其宇宙精神而言,无疑足以站在时代的峰巅,遥遥地回眸天人关系的文化原点,迢迢地引领灵魂的经典走向不朽。这正是它“以孤篇压全唐”“竟为大家”的魅力之所在,无疑也是它的文学史价值之所在。作为描述中国文学发生、发展和演变的文学史,不可不对作家及其作品中所会通的宇宙意识和由宇宙意识升华、凝练的宇宙精神进行点睛勾勒和重笔书写。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以孤篇压全唐”之誉,并被王闿运称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令人刮目相看。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价值何在?这是学术界一个关注的亮点。对它的评价涉及到文学史的重大问题,现、当代的大师们的观点无疑在人们的心头引起了震撼。
一、震撼从清算宫体诗的罪孽开始。
20世纪30年代初,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以下简称闻文),考查了“从梁简文帝当太子到唐太宗宴驾中间一段时期,正是谢脁已死,陈子昂未生之间一段时期”的诗坛状况,认为“这期间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那只是一个消极的缺憾。但这时期却犯了一桩积极的罪。它不是一个空白,而是一个污点”,因为“他们制造了”“人人
眼角里是淫荡,人人心中怀着鬼胎”的宫体诗。那些宫体诗的作者,“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他们“由意识到文词,由文词到标题”,“可算作一种文字的裎裸狂。”“专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文字为务的宫体诗,本是衰老的,贫血的南朝宫庭生活的产物,只有北方那些新兴民族的热和力才能拯救它。”然而“谁知那些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样,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他们马上又屈服了。”所以“宫体诗在唐初,依然是简文帝时那没筋骨,没心肝的宫体诗”,“在当时可说是一种不自主的,虚伪的存在。”
闻文不啻为清算宫体诗罪孽的檄文,在学术界亮出了一面大纛。横空出世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似乎给了闻文立论的一个注目礼,当然还有卢照邻《长安古意》和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以及刘希夷《公子行》《代悲白头翁》等。
“但是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在窒息的阴霾中,四面是细弱的虫吟,虚空而疲倦,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卢照邻《长安古意》“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首先已够教人们如大梦初醒而心花怒放了。”它“是宫体诗中一个破天荒的大转变。”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由此“扩充到卢骆二人洋洋洒洒的巨篇,这也是宫体诗的一个剧变”,“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的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人们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言的,‘不废江
河万古流’。”刘希夷《公子行》《代悲白头翁》是宫体诗“感情返到正常状态”的“又一重大阶段。”“就在此刻”,“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恋人才变成诗人,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从美的暂促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变成诗人了。”“从蜣螂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
是的,唐初诗坛被梁陈余风所笼罩,从形式到内容都在沿袭宫体。武后当政,诗坛转机,“四杰”、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等,担当了诗界先觉者的使命,一方面在南朝诗歌讲求声律的基础上,使五、七言律体定型并完善了七言古体;另一方面,他们努力开拓新的诗歌天地,题材由宫闱私情转变为男女健康之爱,体制由台阁应制转变为江山风月,风格由萎靡细弱转变为爽快清新。张若虚则一跃而登上顶峰,成为一颗亮星。
“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那是“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
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庭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1]
有罪孽,就一定要洗净,但问题出来了。
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算不算宫体诗,这重要吗?
时隔50多年后的80年代初,程千帆、周振甫、吴小如三位先生,先后分别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春江花月夜〉再认识》《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为题撰文(以下简称程文,周文,吴文),对闻文的评价进行了讨论,讨论主要围绕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算不算宫体诗的问题而展开。
程文主要论证了《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认为闻文恰恰既有理解的一面,也有误解的一面:给《春江花月夜》以极高的评价,这是对它的理解;把《春江花月夜》归入宫体诗一类,这是对它的误解。程文考证,张若虚“这位诗人和这一杰作在明代以前的命运,却是坎坷的。从唐到元,它和它被冷落了好几百年。”“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春江花月夜》,是《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所载。这一卷中,收有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春江花月夜》共五家七篇,而张作即在其中。这篇杰作虽然侥幸地因为它是一篇乐府而被凡乐府皆见收录的《乐府诗集》保存下来了,但由宋到明代前期,还是始终没有人承认它是一篇值得注意的作品,更不用说承认它是一篇杰作了。”“嘉定时代(16世纪中叶),李攀龙的《古今诗删》选有此诗,可以说是张若虚及其杰作在文坛的命运的转折点。”程文进一步考证,“《春江花月夜》的由隐
而至显”是因为“这篇作品是王、杨、卢、骆之体,即属于初唐四杰这个流派,所以它在文学史上,也在长时期中与四杰共命运,随四杰而升沉。”“陈子昂以前的唐代诗坛,未脱齐、梁余习。四杰之作,对于六朝诗风来说,只是有所改良,而非彻底的变革。所以当陈子昂的价值为人们所认识,其地位为人们所肯定之后,四杰的地位便自然而然地下降了。”“真正在杜甫《戏为六绝句》以后,几百年来,第一次将王、杨、卢、骆提出来重新估价其历史意义和美学意义的,则是李梦阳之伙伴而兼论敌的何景明。”“何景明以其当时在文坛的显赫地位,具此‘妙悟’,发为高论,必然会在‘后贤’心目中提高久付湮沉的‘王扬卢骆当时体’的地位,则是无疑的。四杰的地位提高了,则属于四杰一派的作品也必然要被重视起来。这也就是为什么自李攀龙《古今诗删》以下,众多的选本中都出现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理由所在。这篇诗是王、杨、卢、骆之体,故其历史命运曾随四杰而升沉。这是我们理解它的起点。当明珠美玉被人偶然发现,发出夺目的光彩之后,它就不容易再被埋没了。后来者的责任只是进一步研究它,认识它,确定它的价值。从晚明以来的批评家对这篇杰作的艺术特色,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其中涉及主题、结构、语言、风格等。”清末王闿运在许多人研究的基础上,“大胆地指出了这篇作品之于四杰歌行,实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他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抗战时期,闻一多在昆明写了几篇《唐诗杂论》,其中题为《宫体诗的自赎》的一篇,对张若虚这篇杰作,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