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

神思
1.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
魏阀，挂象魏(法令)的阔。

宫前有两台，中缺，有通道，称阔;象魏，象，即法;魏，状高。

《庄子·让王》:“中山公子牟(魏公子，名牟，封在中山)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朝廷)之下，奈何?’”指身隐居而心想利禄，这里借指心思不受空间限制。

（子部·道家
2.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

志气统其关键:精神活动的关键由志和气来统辖。

《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

”精神活动由意志作统帅，配合着气势。

如理直气壮，理直是志，气壮是气。

（子部·儒家）
辞令管其枢机:外物通过耳目的观察，用语言来表达，关键在运用语言上。

枢，门臼;机，弩箭的机件，比喻关键。

枢机：这里指“辞令”。

关键：这里指“志气”。

《易·系辞》上:“言行，君子之枢机。

”枢机，制动之主。

（经部）
3.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澡雪:洗雪，洗净。

《庄子·知北游》：“老聃曰:‘汝齐(斋)戒疏瀹而(汝)心，澡雪而精神。

”（子部·道家）
五藏:五脏，指性情。

《白虎通·论五性六情》:“内有五脏六府(腑)，此情性之所由出入也。

”
4.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
端。

玄解之宰:深通事物奥秘者。

《庄子·人间世》:“古者谓是帝之县(悬)解。

”（子部·道家）
独照之匠:有独特感受者。

称宰是主宰，称匠指匠人，本于《庄子》。

又《天道》:轮扁(制
轮匠人名扁)说:“斲轮（砍制车轮)徐则甘而不固(砍慢了，就省劲，但轮子不牢固)，疾则苦而不入(砍快了，就费力，但砍不深)，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技巧)存焉于其间。

”因技巧说不出，只有独自领会，所以称独照。

（子部）
运斤:《庄子·徐无鬼》:“郢人垩（白土)慢(漫，染)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

匠石运斤(斧)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

”出处指“挥动斧头”。

（子部·道家）
5.人之稟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史部）
迟速异分:有的下笔快，有的下笔慢，才分不同。

大小殊功:创作有巨制，有小品，功力不同。

《汉书·枚皋传》:“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

”《西京杂记》:“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起)，几(几乎)百日而后成。

”
6.扬雄辍翰而惊梦（史部）
《全后汉文》十四桓谭《新论·祛蔽》”:“余少时见扬子云一之丽文高论，不自量年少新进，而猥(乃)欲逮及。

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因)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多日病愈)。

子云(扬雄)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

每上甘泉(宫)，诏令作赋，为之卒暴(突然)，思虑精苦。

赋成遂困倦小卧，梦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纳)之。

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

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

”
7.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沉虑（集部）
王充《论衡·对作》:“夫论说者闵(悯)世忧俗，与卫骖乘者(在车上作保卫的)同一心矣。

愁精神而忧魂魄，动胸中之静气，贼(害)年损寿，无益于性，祸重于颜回(颜回短命而死)，违负黄老之教(黄帝老子主张自然)，非人所贪，不得已故为《论衡》。

”思，杨注称《事文类聚》五作沉。

8.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
《后汉书·张衡传》:“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

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

精思傅会，十年乃成。

”（史部）
《文选·三都赋》注引臧荣绪《晋书》:“左思字太冲，齐国人。

少博览文史，欲作《三
都赋”，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在四川)之事，遂构思十稔（年)。

”（集部）
9.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
崇朝:终朝，一个早上。

见《辨骚》。

赋骚，即写《离骚传》，阐发《离骚》大意。

《汉书·枚皋传》:“上有所感，辄(每)使赋之。

为文疾（速），故所赋者多。

”（史部）10.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搆
《文选》杨德祖(修)《答临淄侯(曹植)笺》:“又尝亲见执事，握牍持笔，有所造作，若成诵在心，借书于手，曾不斯须(一会儿)少留思虑。

”（集部）
《三国志·魏志·王粲传》:“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早先写好的)。

然正复精意覃(深)思，亦不能加(胜)也。

”援牍举笔是互文，援牍的也举笔，举笔的也援牍。

（史部）
11.阮瑀据「案〕鞍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
案：顾校作鞍。

《三国志·魏志·王粲传》注引《典略》:“太祖(曹操)尝使(阮)瑀作书与韩遂。

时太祖适近出，瑀随从，因于马上具草(草稿)，书成呈之。

太祖揽(握)笔欲有所定，而一竟不能增损。

”（史部）
《后汉书·祢衡传》:“刘表尝与诸文人共草章奏，并极其才思。

时衡出，还见之，开省(视)未周(完)，因毁以抵(至)地。

表怃(怅)然为骇。

衡乃从求笔札，须臾立成，辞义可观。

表大悦，益重之。

”又:“黄祖长子射，时大会宾客。

人有献鹦鹉者，射举㞎(杯)于衡日:‘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

’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改动)，辞采甚丽。

”范注:“案草奏一事，当食作赋又一事，彦和云‘当食草奏’，殆合两事而言之。

”（史部）
12.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
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纤旨:精微的道理。

曲致:曲折的情致。

这些不是语言所能表达，文辞更无功了。

这就需要达言外之意和难显之情了。

《吕氏春秋·本味》:“汤得伊尹(名挚)……说汤以至味(美味)，曰:‘鼎(烹调器)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心)弗能喻(领会)。

”（史部）
13.刻镂声律，萌芽比兴。

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垂帷制胜:杨注:“垂帷”即“下帷”。

《史记·董仲舒列传》:“下帷讲诵。

”束晰《读书
赋》:“垂帷帐以隐几。

”“垂帷制胜”，乃重申篇中“积学”“博见”之要，非谓将军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

（史部）
体性
1.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
文苑波诡者矣。

雅郑:雅正和淫靡;雅本指周王朝的标准音乐，郑本指郑国的靡靡之音。

云橘波诡:作品像云彩和波纹的变幻多端。

扬雄《甘泉赋》:“于是大厦云橘波诡。

”，这里指房屋构造就象云彩、波浪一样千姿百态，形态不可捉摸。

2.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
异如面。

从气有刚柔，构成风有刚柔。

《风骨》:“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

”风趣指文情说的，情有刚柔。

学有浅深，形成事义的浅深。

事义即《知音》中的“五观事义”，即文中引证的事类，这同学问有关。

从习有雅郑里形成体式的雅郑，指体制格调的正淫，跟习染有关。

师:法。

成心:犹个性。

各师成心:各人依据个性写作。

《庄子·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成心本指偏见、成见，这里借用。

（子部·道家）其异如面，《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

”（经部）
3.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

熔式经诰:取法经典;熔，熔化;式，以为法式;诰，如《尚书·大浩》等。

（经部）
4.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
俊发:指才气卓越，所以文洁体清。

《史记，贾谊列传》:“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

”这是才气卓越之证。

5.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史部）
傲诞:骄傲夸诞，所以文章浮侈溢美。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这)时卓王孙有女
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以琴心挑之。

……相如……买一酒舍酤(卖)酒，而令文君当炉。

相如自著犊鼻挥(像牛鼻的裤，即裤叉)，与保庸(佣人)杂作。

”这就是傲诞，不拘守礼法。

（史部）
又传赞:“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

”虚滥即侈溢。

6.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
沉寂:性情沉静，所以志隐而味深。

由于沉所以深。

《汉书·扬雄传》:“默而好深湛(沉)之思，清静亡(无)为，少誉(嗜)欲。

”传赞说：“今扬子之书，文义至深。

”（史部）
7.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
简易:不讲究繁重礼节，平易近人，所以文章志趣明白，广引事例。

昭:明。

《汉书·刘向传》:“向为人简易无威仪。

”传中载刘向章奏列举事例，明白切至。

（史部）
8.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
雅懿：雅正美好。

裁密思靡:体裁绵密思想细致。

《后汉书·班固传》:“博贯(通)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

”传论说:“固文赡而事详。

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激，扬;诡，怪;抑，退;抗，进;指抑扬褒贬恰当)，赡而不秽(芜杂)，详而有体。

”雅兹和赡博结合，所以裁密思靡。

（史部）
9.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
淹通:博通;淹，淹盖，指博洽。

虑周藻密:思虑周详，文藻绵密。

《后汉书·张衡传》:“通五经，贯六艺，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

”传论说:“故智思引渊(深)微。

”由于博通，所以文章详密。

（史部）
10.仲宣躁[锐]竞，故颖出而才果
锐，当作竞。

躁竞:急躁而好争胜。

颖出才果:锋铓毕露，才思勇决。

果，果敢，指勇决。

《三国志·魏志·杜袭传》:“王粲性躁竞。

”又《王粲传》:“善属(缀)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

”才思敏捷，和性急相应。

（史部）
11.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
气褊：气度窄。

言壮情骇:语言壮厉，情思惊人。

《三国志·魏志，王粲传》注引《典略》，称文帝赐刘祯(字公干)带，又嘲桢，物在贱者手，至尊(天子)不取用。

桢答称，贵者所用物，
贱者先用;嘉禾始熟，农夫先尝。

这就显得他气度窄，不肯退让，有惊人的话。

（史部）12.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
俶傥:同倜傥，不羁，指不受礼法拘束。

响逸调远:如《咏怀》诗格调高而含意深远。

《晋书·阮籍传》:“任性不羁。

”“发言玄远，口不臧否(褒贬)人物。

”（史部）
13.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
俊侠:英俊有侠气。

兴高采烈:旨趣高超，辞采激烈。

《晋书·秘康传》:“(孙)登曰:‘君(指秘康)性烈而才隽(俊)，其(岂)能免乎!’……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

”（史部）
14.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
轻敏:轻薄而敏慧。

锋发韵流:锋铓发露，才华外露。

《晋书·潘岳传》:“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

……岳性轻躁，趋世利。

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

”（史部）
15.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
矜重:庄重，守礼仪。

《晋书·陆机传》:“伏膺(敬守)儒术，非礼不动。

”所以说矜重。

（史部）
情繁辞隐:情思繁富，文辞含蓄。

又:“张华尝谓之曰:‘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

”这是情繁之证。

16.夫才〔有〕由天资，学慎始习，斲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

斲（斫）梓;砍梓材作器物。

《尚书·梓材》:“若作梓材，既勤朴(木材)斲……”（经部）染丝:《淮南子·说林训》:“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器制成，丝染就，不易改变，比喻开始学习时走了错路，改变起来比较困难。

（子部）
17.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摹体定习:指摹仿各体的风格说的，所以说“习有雅郑”，要崇雅绌郑。

因性练才:根据各自的情性来锻炼文才。

文之司南:学文的指南针。

司南:《韩非子·有度》:“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

”（子部·法家）
风骨
1.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

这里先讲“风”的来源，本于《诗经》中的国风。

《毛诗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经部）
化感:即教化。

风有教化作用。

《书·舜典》:“诗言志。

”《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

”所以又和志气联系。

不过“风骨”的“风”，是指作品内容上的美学要求，要求作品内容的骏爽。

有了风，才使抒情述志起到教化作用，它本身不是教化，不是志气，是教化之本源，志气之符契。

本源在于感动人，符契是凭证，使人信服。

有了风这个美学要求，才能感动人，使人信服。

（经部）
2.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务盈守气:务必充实守气。

守气指生气，《左传》昭公十一年，叔向说:“单子其将死乎？……无守气矣。

”（经部）
生气兼指风骨，生气勃勃则“辉光乃新”，即有风;又“刚健笃实”，即有骨。

有了风骨像鹰隼的奋飞。

《易·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

”（经部）
《礼记·月令》:“季冬之月，征鸟厉疾。

”征鸟，指鹰隼等猛禽。

（经部）
3.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徵也;思不环周，〔索莫〕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

失统:失掉统绪，没有条理。

索莫:杨注:“莫”，黄校云：元作“课”。

何焯云:“疑是‘牵课’。

”按作“牵课”是，“索”即“牵”之误。

《养气》“非牵课才外也。

”《宋书·孝武帝纪”(大明二年诏):“勿使牵课虚悬。

”“牵课”犹今言勉强。

（史部）
4.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

《史记·司马相如传》:“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赋仙:指作《大人赋》。

蔚:蔚然，状文彩富。

遒:劲;风力遒劲。

（史部）
5.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曹工《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譬诸音乐，曲度虽
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气指才气。

曹工认为才气有清浊，本于天性，不是可以用力达到的。

这是宣传天才决定论。

（集部）
6.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

《典论·论文》:“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

”又:“徐干时有齐气。

”齐气，齐俗文气舒缓。

（集部）
曹巫《与吴质书》;“公干(刘桢字)有逸气，但未遒耳。

”逸气，气高超。

7.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

翚翟备色:《说文》:“雉五采备曰翚。

”又:“翟，山雉尾长者。

”（经部）
翾翥（宣注):小飞，指飞不高。

肌丰力沉:肌肉丰满，气力不足。

翰飞决天:高飞至天，见《诗·小雅·小宛》。

（经部）
8.文章才力，有似于此。

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
固文〔笔〕章之鸣凤也。

翰林:文翰之林，文囿:文章苑囿。

都指文学园地。

藻耀高翔:有文彩的照耀，又有风骨而能高飞。

笔，孙云:“《御览》作章。

”（子部）
9.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
《周书》的话。

意思是“文辞应该抓住要点，不能一味追求新异。

”（经部）
10.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论语·子罕》:“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有何远)！”意思是“他还是没有真的想念，如果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呢?”（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