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黎族秀面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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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黎族秀面文身
高峰岭的早晨清新透明,沉甸甸的稻穗金灿灿,随风摇曳。
我们走在弯弯的田埂上,迎面一个黎族阿婆踽踽独行。
霎时间,我被强烈地震撼了,她的美,如同一道闪电划过高峰岭上空,又坠入古南溪河谷。
她,远离尘世,又近在眼前,我看到1932年史图博在《海南民族志》里记录的秀面文身,刻在黎族人肌肤上的敦煌壁画。
可壁画是绘在墙壁上,它却绣在一张曾经娇嫩的少女的脸庞。
面纹变化多姿,虚实相掩,让人分不清所见是她虚幻的面具、还是真实的容颜。
她身穿蓝布碎花长袖衫,背着旧草帽,右手拄着一截树枝做成的手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
昨晚她的儿子回来说,今天有省城的朋友来给她拍照。
她听到了,又像没有听到,大清早仍然下地干活。
南开河畔的高峰村只有巴掌大,谁都认识她,一问准能找到——八十一岁的老人,村里还能有几个?
她早已看遍世间百态,日子平淡如喃喃的南开溪水。
丝丝银发在晨曦辉映下熠熠发光,古铜色的脸庞,细密的皱纹深深地嵌入,与暗青色的面纹交错起伏。
从她深陷的眼眶,折射出柔和而深邃的目光,乌黑的眼珠像龙眼核,因历经悲欢离合而干涩。
她的身影,就像山坡上的百年龙眼树,平凡而固执。
我们默默地跟随阿婆的脚步,目光追寻她的脸庞。
五条黛青色纤细的纹线,轻盈如飞蛾,从她的耳旁,等距地划向面前,在突起的颧骨处,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向下游走,划过面颊,又划过嘴角,收拢于从下颌横
过来的一根纹线,把左右脸颊的面纹相连。
肌肤下的线条是那么轻盈优美,犹如密林水边飞舞的蜻蜓的翅膀,被最高明的工笔画家捕捉;
又像云端的游龙忽隐忽现,被神仙驾驭翱翔。
下巴中间有一条竖纹,从嘴唇向下延伸到脖颈。
脸颊上那五根纹线又向后在耳朵边弯曲,向下游走,其中三根延伸到脖子,消失在无领的碎花衣衫下。
她的文面图案简洁而富于变化,面颊上这五根纹线,从两耳向面前、向脸庞中线收拢,产生收窄面庞的美学视觉效果:正面看犹如原始密林中警觉的花豹的脸,在树叶后忽隐忽现,将你的目光吸引。
不自觉中,让你凝眸聚焦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
再随着她的每一次蹙眉和微笑,纹线变化起伏,加强了她的情感表达。
这些古老神秘的符号要传递什么讯息呢?据人类学研究,黎族文面起源说核心是祖宗相认,主要功能是避免近亲婚姻。
因此,每个支系部族有其独特的文身图案,可以远溯到春秋和远古时代,其中暗含神秘和晦暗不明的遗传信息。
古代黎族文身技法无文字记录,全由村里老人言传身教,代代相习。
其线条的变化和图案的象征意义,她们自己也说不太清晰,只是笼统地把脸部的图案称作“福魂”。
早在1932年,任教于同济大学的德国人类学家史图博,来考察海南黎族时,就对白沙峒黎的秀面文身给予极高评价。
他在《海南民族志》中写道:“白沙峒本地黎在美术上的才能是非常出众的,作为受汉人的影响最少的本地黎这一支系,白沙峒黎在海南岛各族中是最富于艺术性的。
我要把全部黎族共同的东西用白沙峒黎来作代表。
”①因此,他重点调查打空峒和海猛峒(现白沙村附近),拍摄了76张白沙峒黎的照片。
他说:
“白沙峒黎的文身使用了较多的曲线和弧线,有着与其他黎族不同的特征。
”
黎族文面线条优美,“冂冂”相套,五条纹线像泉源的波浪,逐级扩展又首尾相连。
古诗赞曰:五指山中女及笄,百花绣面胜胭脂!史图博考察的打空峒,在现在310省道旁的白沙村附近,早已被现代生活的洪流所淹没。
正如史图博在书中所预料,“海南岛很快就要进入迅猛的文明化近代化,在没有全部失去尚可窥视其原始状态之前,今天必须记录下这些东西,因为这是最后的时机了。
”
八十多年过去了,为了再现史图博当年所见到的景象,我们追寻到白沙峒最偏远的深山峡谷,南渡江的源头;
沿着南开河谷逆流而上,翻越海拔820米的山脊,千回百转,追寻到深山密林里的高峰村。
我们看到了八十多年前史图博看到的那一幕,它像穿越时空而重现,又像最后一道闪电,划过山野,发出璀璨夺目的亮光。
石破天惊后,又恢复了太古的宁静。
我们被震撼了,从来没有像现在离史图博这么近。
曾经感觉八十多年的时空是多么遥远,如今却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望着阿婆脸庞上浮现的面纹,我在心里默默对比史图博书中的文字描述和图片。
不敢说出她的名字,那是对美的亵渎。
这是开在南渡江源头高峰岭下的空谷幽兰,又像山道边盛开的一朵紫蓝色的野牡丹。
她身材娇小,岁月的年轮密密地刻蚀在她的脸庞上,与古铜色皮肤下的面纹相织交错。
清晨凉爽的岚风从山岗吹来,她用粗糙而灵巧的手把头发拢向耳边。
那满头的银发,从额前一律整齐地梳向脑后,再随手扎成一束。
她笑了,
还像姑娘那样爱美。
她的微笑掩藏在面具之下,一晃而过,就像南开河底汩汩的暗流。
我们拉着阿婆粗糙干瘪的手,央求她讲小时候文面的故事。
阿婆堆在额头的皱纹缓缓舒展,露出一丝慈爱的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她的思绪飘向久远,她的花季少女时代。
从小母亲就时常跟她唠叨:姑娘秀面后再穿上桶裙才是最美丽的,祖先才能相认。
过了十二周岁,母亲默默地选日子,去野外摘“干拜”——蓼兰叶片,捣烂后混合乌烟和墨汁,沤制成蓝黑色的染料。
再去请村峒最有经验的文面师傅。
文面师都是女人,她们跟村里祖母辈、祖母辈又跟曾祖母辈,代代传习,延绵不绝。
在一个凉爽的小茅草屋,她静静地躺着,仰望屋顶的小窗。
祖先也透过茅草屋顶望着她。
开始是从颈部,然后从耳边延伸到面颊,要纹四五天呢!鲜树枝已经挂在屋外路口,提醒路人回避屋里进行的神秘仪式。
仪式静悄悄的,先用蘸上颜料的鸡毛末端,在她稚嫩的脸庞描绘出图案。
她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拍针棒轻轻地敲打声,白藤尖锐的利刺刺破她的肌肤。
她咬紧牙关,浑身一颤一颤,一丝丝刺痛感从脸部逐渐扩散。
母亲帮她擦去滚落的汗滴,她不禁低声呻吟,拳头紧握。
每刻一条纹线,就在刻痕上涂抹提前沤制好的染色液,让色素渗入皮层里。
鲜红的血液一点点浸出。
她看到莽莽森林里青藤翻来覆去,缠绕着垂叶榕;
看到花青蛇游过南开溪水,绿波荡漾;
还看到南开大石壁上浮现祖先的身影,影影绰绰。
他们投来关切的目光,仔细辨认那只属于本系部族的图案和符号,把祖先的灵魂刺入她的肌肤,靛蓝的面纹升华了一个民族纯洁的灵魂。
甘工鸟挥动长长的羽翼,从
高耸的崖壁飞过南开峡谷。
啊,所有民族传统的传承,都需要通过一定载体,有古籍史册、石屋庙宇,还有嵌入遗传密码的神话传说。
圣洁的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小姑娘,祖先纯粹的原始意识在她脸上显现,她将用自己青春的面颊,担负起传承民族传统的神圣使命。
隐匿在南开大石壁上的斑驳的图像,宣示着三千年民族命运的轨迹,一点点地投射到她年轻的面颊。
她变成传说,成为黎族的历史本身。
野性的森林在呼啸,河水咆哮撞击百米嶙峋的大石壁,黎母山的群峰回应着,她终将回到南开大石壁上祖先的行列。
雨后的夜晚,人们散去,明晃晃的月亮爬上冷寂的高峰岭,清辉洒满峡谷山野,从茅草屋顶的小窗口射进来。
她静静地躺着,河水淙淙回响。
深夜里一朵紫蓝色的野牡丹,悄悄绽放在高峰山谷。
四天后文面完成,她开始发热,浑身刺辣辣地疼痛。
三角灶炉火暗红,母亲煮好龙眼叶水帮她擦拭。
几天煎熬后,伤口慢慢愈合,退烧,她如大病一场。
沐浴后,她穿上叠放在床头的鲜艳的桶裙,那是母亲早准备好的。
三幅黎锦布帛缝合,灿若云霞。
她梳起乌黑高耸的发髻,插上三支崭新的银簪。
发丝明灭之間,她美如新娘,灿若山谷里的五色雀,色彩斑斓。
推开茅草屋小小的竹门,她迎着和煦的晨光走出。
整个村峒都轰动了,如同脱胎换骨的蜕变,又像凤凰之涅槃,祖先的意识穿越三千年而活灵活现;
南开河水欢腾了,高峰村有一个姑娘羞涩又美丽,这喜讯被叽喳的鹩哥鸟传到遥远的黎乡。
百峒黎寨那些有强健臂膀的英俊少年,急切地攀越陡峭的崖壁,跋涉莽莽雨林,只为一睹她的芳颜,表达爱慕之情!从此,
情歌常在她窄小的隆闺唱响,动听的鼻箫回荡在荔枝树后。
啊,只有爱情和美丽,才能超越刺裂的疼痛和死亡的黑影。
阿婆说她今年八十一岁,推算起来她生于1939年,如果十三岁开始文面,那是1952年。
解放后,政府数次号召废除封建陋习。
可以说她们是最后一批秀面的姑娘,也是最后的文身的阿婆。
史图博幸运地看到黎族少女生动灿烂的文面,看到她们青春骄傲的神采。
此前我看过画册上的文面图片,也看过旅游景区的表演,感觉美中灵气之不足。
就像离开了高峰山谷的鸟儿,离开了南开溪水的野牡丹,因远离大山爱的濡润而失去了奕奕神采。
搀扶阿婆坐到树下拍照,先喝点儿水,不用摆姿势,更不需要做出笑脸。
我们要记录下三千年历史的轮回,那是黎族人生活的轨迹。
内心的喜悦和感动,通过镜头来表达。
那份尊重和爱戴,她虽然听力不好,却一定能感受到。
她拄着拐棍,凝望着远方的高峰岭群峰,八十年的风雨啊,那里有她少女的梦想和欢笑。
她们,将是最后的秀面文身者。
刻箭传约的弓箭落满灰尘,南开大石壁上祖先的影像斑驳不明。
她干涩的眼眶湿润了。
野牡丹渐次凋零,最后的秀面文身终将远去。
再过二十年,就只剩下文字图片和影像,人们不能再亲手触摸那潜行在古铜色皮肤下的面纹。
长焦短距咔咔作响,树下端坐的老人陷入沉思。
她听不清,也看不懂当今的事。
沧海桑田,山川易道,而秀面文身必将长存于历史时空,化作山谷里美丽的彩虹。
村委会符主任说,他们的古老村峒年底即将整体搬迁,这里将恢复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宁静。
山兰园早已荒芜,牛木铃也不再回响在山道上。
以后人们再翻越崇山峻岭,追寻南渡江源头,还能看到南开大石壁上大力
神祖先的身影吗?那是黎族英雄符南蛇和吕那改②。
陡峭的大石壁低头不语,崖壁夹缝中凌空长出五六米高的垂叶榕。
那振动五彩羽翼的甘工鸟在哪儿?啊,看吧,这沟通远古的信使,正引领族群,把一艘艘船型屋翻转,晒干被搁浅了三千年的船底,装上高高的桅杆,在南开大石壁祖先目光的注视下,吹响封闭了千年的水牛号角,带领族人缓缓驶出南开峡谷,航向蔚蓝的大海。
泪眼模糊了高峰山腰袅袅的炊烟,那是固定族群聚落的锚。
三千年啊,这是祖先来时的崎岖山路,是祖先披荆斩棘、艰苦跋涉的心路历程。
归去来兮!
注释:
①、史图博《海南民族志》P48,P79,中科院广东民族研究所编印。
②、符南蛇,明代七坊峒黎族起义首领;
吕那改,清代多港峒黎族起义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