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谱，练书法，谈体会6——书谱第五篇：授书论

学书谱，练书法，谈体会6——书谱第五篇：授书论
孙过庭《书谱》第五篇：授书论
尝有好事，就吾求习。

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172】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窥于众术【173】，断可极于所诣矣【174】。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

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

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

通会【175】之际，人书俱老。

仲尼【176】云：五十知命【177】，七十从心【178】。

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179】，言必中理【180】矣。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子敬已下，莫不鼓【181】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móu)【182】，亦乃神情悬隔者也。

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

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

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

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183】，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驱【184】。

或恬憺(dàn)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chá)枿(niè)【185】，外曜(yào)锋芒。

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

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检。

跃【186】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187】之谈，已闻其丑。

纵欲搪突【188】羲、献，诬罔【189】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至有未悟淹留【190】，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

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

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

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夫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191】存矣，而遒(qiú)润加之。

亦犹枝榦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

如其骨力【192】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搓架险，巨石当路，虽
妍媚云阙【193】，而体质存焉。

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蘂(ruǐ)，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蓱(píng)【194】，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

质直者则俓侹(tǐng)不遒【195】，刚佷(hěn)者又掘强无润【196】，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jiǎn)钝，轻琐者染于俗吏。

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97】。

”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198】。

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jùn)发于灵台。

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熔铸虫、篆，陶均草、隶【199】。

体五材【200】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201】，感会无方。

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

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

违而不犯，和而不同【202】；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豪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譬夫绛树、青琴【203】，殊姿共艳；隋珠、和璧【204】，异质同妍。

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恡(lìn)筌(quán)蹄【205】？
曾有书法爱好者，向我求教，我便简明列举书法纲要，随教学进程循序渐进地讲授，他们无不心领神会，运笔流畅如意，悟得书法真谛而不能言表。

纵然未能掌握所有书法的技法，但肯定可以达到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境地。

若论思考领悟书法规则，青少年不如老年人；但初学临摹书写得体，老年人不如青少年。

思考问题，年纪越大越好；而临习苦学，年纪越轻越有条件进取。

勉励进取不止，须经三个时期；每个时期终了，就会有一个明显的飞跃。

例如初学分行布局时，只求字体平稳方正；既然掌握了平正的技巧，务必要在险绝上下功夫；如果熟练掌握了险绝的笔法，再回归到讲求平侧欹正。

初期可说还未达到平正，中期则会险绝过头，后期才达到精通笔法领会奥妙的境界。

到了这种时候，人和书都已经老喽。

孔子说：人过五十才知天命，七十而能随心所欲。

因此只有老者方能掌握平正与险绝的情势，体会权
衡变通的方法，也就是凡事考虑周全后再行动，才不会失当；掌握好时机再说话，这样必然能做到中肯达理。

就拿王羲之的书法来说，多数妙品都是晚年所作，应当缘于思虑通达审慎，意气平和，不激不厉，因而风格规范自然高远。

自献之以后，有些人莫不鼓劲努力，自负地另设书体，但不仅技巧应用比不上王羲之，就是神采情趣也相差悬殊。

有人总认为自己的墨品不行，有人爱夸耀自己的书作。

喜欢自夸的人将因缺乏继续勤奋精神而断绝进取之路，认为自己不行的人只是正在学涯途中憋着口气努力向前，必有成功的可能。

确实这样啊，只有学而不会的，没有不学就会的。

考察身边之事，即可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瀚墨有浓淡枯润粗细轻重等多种表现手法，不一样的性情下，乍刚乍柔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忽沉疾忽飘逸而分别使用不同的手法；有的恬淡雍容，内涵筋骨；有的折挫生叉，外露锋芒。

观察时务求精细，摹拟时贵在相似。

若摹拟不知其故，观察不能精细，分布仍然疏离，字形怪异不合规范；徒有鱼跃泉渊之态，却不见其妍美；坐井观天恬噪不休，已闻其偏执之丑。

纵然想冒犯贬低羲之、献之，诬陷毁谤钟繇、张芝，怎能掩盖当年人们的眼睛，堵住将来学者之口！赏习书法的人，尤其应该慎重辨别。

至于有人未能领悟行笔的淹留，片面追求劲疾；不能迅速行笔，反过来效法迟重。

要知道，劲速的笔势，是表现超迈飘逸的关键；迟留的笔势，则具有赏心会意的情致。

速迟有方，将达到荟萃众美的境界；专溺于迟缓，终会失去绝伦之妙。

能速不速，叫作淹留，行笔迟钝再一味追求缓慢，岂能称得上赏心会意呢！如果行笔不是心境安闲与手法娴熟，那是难以做到迟速兼施有方的。

假若各种奇妙笔法都具备，务必追求骨气，有了骨气，还须融合遒劲圆润的笔触。

这就好比树枝茂盛，高低疏密有致，经过霜雪浸凌而显得愈加坚挺；花叶鲜艳芳茂，与白云红日相映而愈显娇辉。

如果字的骨力偏多，遒丽气质即少，就像枯木构架险要，巨石挡路，虽然妍媚有欠缺，但体形质感还是有的。

如果婉丽占居优势，那么骨气将显弱势，譬如花丛中折落的花苞，空显芬美而毫无依托；又如湛蓝色池塘水面上飘荡的浮萍，徒有青翠之色而无所托。

由此可知，偏有专攻较易做到，而尽善尽美就难求得了。

虽是学书师出同门，却会演变成多种书
体，莫不随其本人个性与爱好，显示出各种不同的风格：性情耿直的人，书势劲挺平直而缺遒丽；性格刚强的人，笔锋倔强峻拔而乏圆润；矜持内敛的人，往往败于拘束；轻率简慢的人，常常背离规矩；个性温柔的人，伤于软缓；急躁勇猛的人，过于剽悍急迫；生性多疑的人，则沉溺于凝滞生涩；迟缓拙重的人，终究还是迟钝；轻慢琐碎的人，多受文牍俗吏的影响。

这些都是独自行事之人，因偏执于个性，而背离了规范。

《易经》上说：“观看天文，可以察知时序的变化；了解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可以用来教化治理天下。

”何况书法的妙处，就是从身边万事万物中汲取灵感。

假使运用得不是很周全，那也是研究这些奥妙的工夫还不够深；而书法家在挥洒自如波澜泼墨之际，正是灵感勃发的显现。

学书须懂得点画的情趣，全面研究起笔收锋的原理，融合虫书、篆书的奇妙，吸取草书、隶书的韵致。

体察用各种材料搭配制成的器物，仪态和形状的变化不可穷极；象各种乐器演奏乐曲，带给人们的感受美妙无比。

至于写字，几个笔画结合在一起，它们的形状各不一样；几个点儿并列，每个点的形态又互不相同。

起首一点成为这个字的书写规范，开篇第一个字乃是整幅作品的准则。

笔画虽有变通但又互不侵犯，和谐相处又不雷同；留笔不要频繁迟缓，遣笔不能始终疾速；润笔中又带有燥笔；墨迹将浓时又变成枯笔；舍尺规仍能方圆适度，弃钩绳依然曲直有方；运笔忽而显露忽而隐晦，或行或住；穷尽形态变化于笔端，融合书家情调于纸上，心手相应，不拘于书法规则，达到了自由的境界，可以背离羲献的法则而不失误，违背钟张的规范而仍得工巧。

譬如绛树、青琴两位女子，虽然容貌不一样但都很漂亮；隋侯之珠与和氏之璧这两件宝物，形质虽异却同样美妙。

何必刻意强求惟妙惟肖地临摹，竟总觉得不如原帖。

捞到了鱼，猎得了兔，又何必在乎捕捉工具呢？
【172】授：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受”，从“授”。

【173】窥：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穷”。

【174】诣：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临”。

【175】通会：此二字在《佩文斋书画谱》中并未有，该句为“后乃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
【176】仲尼：孔子之字也。

【177】此句《佩文斋书画谱》“命”字后多一“也”字。

【178】此二句语出《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此处孙氏旨在引圣人之言用以说明书法老来成，书法会随年龄之增长而日趋老练。

【179】此数句语出《论语·宪问》：“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

”孙氏引此旨在借圣人之行用以证明学书亦须善于把握时机。

【180】此句语出《论语·先进》：“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
【181】鼓：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效”，此从“鼓”。

【182】工用：技艺、技巧和使用。

侔：犹言相当。

此句意为技艺和使用不当，达不到好的效果。

【183】消：减少为消。

贾谊《鹏鸟赋》：“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息：生长、增长为息。

《淮南子》：“禹乃以息土填洪水。

”消息：犹言增减、消长。

“方”此可谓随机应变，方术不一。

【184】而：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以”，此从“而”。

【185】槎枿：亦作“蘖”。

被砍去或倒下的树木再生的枝芽。

槎枿此指树的杈枝。

北周庾信《枯树赋》：“森梢百顷，搓卉千年。

”
【186】以：此处作原因、缘故解。

跃：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濯”，此从“躍。

”
【187】窥井：犹言“坐井观天。

”指喻所见之小。

【188】搪突：抵触，冒犯。

三国魏刘劭《人物志·体别》：“是故强毅之人，狠刚不和。

不戒其强之搪突，而以顺挠厉其抗，是故可以立法，难以入微。

”
【189】诬罔：“诬”指捏造罪状陷害人。

《宋史·秦桧传》：“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

争以诬陷善类为功。

”诬罔，意即诬陷毁谤。

《晋书》：“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罔，诬罔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

”
【190】淹留：运笔法之一。

《尔雅·释诂》：“淹，留久也。

”此指运笔过程中涩笔顿挫之法谓之淹留。

清宋曹《书法约言·答客问书
法》：“曰：'又有淹留劲急之法，可得闻乎？’曰：'非能速不速，是谓淹留，能留不能，方能劲疾之谓乎？’”
【191】反：覆，翻转。

速：速度。

反其速：反复改变速度。

既：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气”。

【192】力：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立”。

【193】云：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之”，此从“云”。

【194】蓱：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萍”。

【195】俓侹：该词《佩文斋书画谱》作“径挺”。

犹谓直貌。

《北史·魏收传》：“言之不善，行之不正，鬼执强梁，人囚经挺，幽夺其魄，明夭其命。

”
【196】刚佷：亦作“刚很”"刚狠"。

《南齐书·萧坦之传》：“（坦之）刚佷专执，群小畏而憎之。

”掘：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崛”。

【197】此句出自《易·贲象》：“刚柔交错，天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孙过庭引此用以说明书法当师造化，师自然，从周围万事万物中汲取灵感。

【198】语出《易·系辞下》：“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
【199】均：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钧”。

陶钧：比喻培育人材。

【200】五材：又作“五才”，即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

《左传·襄公二七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

”杜预注：“五材，金、木、水、火、土也。

”又指五种德行。

《公韬·龙韬》：“所谓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

”
【201】八音：对中国古代乐器的统称，后泛指音乐。

《书·舜典》：“三载，四海遏八音。

”孔传：“八音：金、石、竹、丝、土、革、木、匏。

”晋葛洪《抱朴子·博喻》：“故离朱剖秋毫于百步，而不能辩八音之雅俗。

”
【202】语出《论语·子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原意指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一
切做得恰倒好处，却不盲从附和，小人只会盲从附和，却没有自己的不同意见。

孙过庭引此用以说明书法创作当于变化中求统一，不可为了求统一而放弃多样性。

：“和”与“同”均为中国古代重要哲学美学范畴。

“和”为不同事物的矛盾统一或矛盾对立面的渗透与和谐。

“同”为同一事物的相加或共存。

【203】绛树青琴：皆为中国古代美女和传说中的女神。

三国魏曹丕《答繁钦书》：“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树，清歌莫善于宋臈”。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

”
【204】隋珠和璧：原指隋侯之珠和和氏之璧。

后泛指珍宝。

【205】语出《庄子·外物》：“荃蹄所以取鱼兔，而究非鱼兔。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孙氏引此用以说明书法创作规则法度的作用，意谓守规则而不为规则所囿，到一定的时候就要敢于突破规则，抛弃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