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变局引发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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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变局引发的思考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撰稿人周轶君
2012年我在英国剑桥大学学习,亲眼目睹学界为“阿拉伯之春”欢欣雀跃。
当时,学者们的普遍共识是“‘穆斯林排斥民主论’彻底终结”(absolute end of Muslim exception)。
一名原籍巴勒斯坦的教授大声疾呼:“我们还要听多少次‘阿拉伯没有准备好迎接民主’的论调?”
但时至今日,“阿拉伯之春”的发展看起来不那么美妙。
叙利亚内战未绝,突尼斯伊斯兰激进势力涉嫌暗杀世俗派领导人,就连曾经被认为转型最平稳的埃及,血腥清场也打破了非暴力革命的元气。
埃及清场的枪声似乎证明了人们一贯的质疑:穆斯林对“自由民主制”(Liberal Democracy)没有准备好,民选政府竟然被军方武力推翻。
还有人更悲观地哀叹:伊斯兰与民主无法共存。
这种大而化之的质疑,掩盖了一个基本事实——“阿拉伯之春”属于“阿拉伯”,它几乎没有伊斯兰属性。
首先,从发生地点看,它仅限于阿拉伯国家,伊朗没有呼应(尽管2009年发生过“绿色革命”),巴基斯坦也没有。
这个地域特征显示,变革的骨牌效应,与人们使用相同的语言文字传播信息有关。
更重要的是,伊斯兰教在起义中几乎没有扮演角色。
面对普通人对“平等、自由、尊严”的汹涌而来的要求,埃及穆斯林兄弟会、萨拉菲等宗教力量一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参加,左看右瞧等待多日之后,确认眼下是推翻宿敌——埃及世俗政权的好机会,才率众加入。
推翻穆巴拉克之后的第一次选举中,宗教团体凭借无人能及的动员能力,赢得执政权。
然而,穆兄会违背了不把宗教带入执政的承诺,引起革命始作俑者世俗派的愤怒。
军方武力驱逐穆兄会势力也可以这样解读:这场革命一开始就与你们无关,在短暂的“执政闹剧”之后,再次宣告你们与革命成果无关——此处我无意为军方粗暴的行动辩护,但这解释了为什么在埃及内部,军方的清场行动没有遭到铺天盖地的谴责,反而获得支持与宽容。
可以这样说,“阿拉伯之春”证明,对民主的诉求是普世的,无关宗教身份,但此后的民主化经验,却因发生变革的阿拉伯各国的历史背景、社会文化、政治光谱的不同,各有各的幸与不幸。
在阿拉伯国家的民主化进程中,宗教传统、宗教势力成为主角之一。
一人一票选举,是民主最显著的面目。
但人们常常忽略了这种制度的另一面,即司法独立、权力监督、言论自由、集会自由、信仰自由、私产保护等,总称为“自由(Liberty)”的护航措施。
南北半球,很多国家政府接受了投票选举,行的却是“无自由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比如拉美多国。
在选举横扫全球的今天,“自由却还在西方徘徊”(法里德.扎卡利亚《自由的未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埃及大选后出现的混乱,并不特殊。
但不可否认的是,“伊斯兰民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举世公认的成功范例。
土耳其通过“政教分离”,实施“世俗民主”,把宗教排斥在政治进程之外。
伊朗自诩的“民主”刚好相反,政教一体,神权代王权。
马来西亚等亚洲穆斯林国家,仅仅把伊斯兰教看作政府的合法性来源,宗教法在国家法律中占非常小的部分,也算不得因“伊斯兰”而民主。
黎巴嫩的民主口碑稍好,但它是唯一没有把伊斯兰教当作国教的阿拉伯国家。
总之,在穆斯林为主体的国家,相对成功的民主先例,都把宗教置于政治之外,或不让它发挥关键作用。
伊斯兰能不能与民主共存?学界众说纷纭。
肯定者认为,伊斯兰教早有“平等”因子,清真寺里国王与庶民平起平坐,无分座次。
历史上也早有议事会、咨询会的形式。
悲观者指出,伊斯兰教膜拜的宗
教权威,根本上与现代民主倡导的制度权威相抵触,伊斯兰教法对于世俗生活的规定,有违现代精神(如男女不平等)。
埃及穆斯林兄弟会一上台,不思治国,忙于整顿社会风气,强推伊斯兰宪法。
与其说世俗派反对他们的“宗教性”,不如说是反对他们的“落后性”,即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部分。
投票选举的模式,在多个穆斯林国家推出了人脉广泛的宗教党上台。
这些党派未必不是好的执政者。
土耳其和摩洛哥的正义发展党都曾带领经济向好,虽然宗教色彩浓厚,执政时却较为收敛。
等到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恃权傲物,宗教的手伸进世俗生活,便即刻遭遇国内狂风骤雨般的抵制。
伊斯兰政党的执政智慧很重要,埃及穆兄会显然在这个地方“菜鸟”了。
政教分离,说来容易,但在伊斯兰世界,把宗教势力排除在民主化进程之外,代价却恐怕是经年冲突。
土耳其“国父”凯末尔当初以高度独裁手段,强推该国世俗化。
而对于阿拉伯国家而言,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政治伊斯兰”兴起,伊斯兰信仰“激进化”,令它们剥离宗教身份变得非常困难。
当时以埃及为首的阿拉伯大军与以色列交战连连失利,丢失大片土地,圣城耶路撒冷易手,阿拉伯人震惊了。
主要参战国的世俗政权,以及他们惯用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彻底失败,阿拉伯人需要新的身份认同。
这时候,从伊斯兰教本源寻找力量的潮流,填补了人们对自身认知的真空。
虽然伊斯兰政治势力的兴起,并非必然(如果当时其他意识形态可以慰籍战败的阿拉伯人的话),但伊斯兰身份与阿拉伯历史文化结合得最好,所以至今获得了极其广泛的呼应。
“政治伊斯兰”与世俗政权、西方“异教徒”缠斗好几个世纪,更以慈善手段牢牢抓住底层人士,成为阿拉伯世界最活跃的政治力量。
要不要、能不能把伊斯兰势力排除在外,是个权力斗争的问题,很容易擦枪走火,暴力相向。
而穆斯林国家民主化道路上的障碍,又不止宗教势力。
强势军方,是中东又一大特色。
军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东现代化改革中壮大,在各国扮演不同角色。
外界一度寄望埃及走上土耳其道路,由军方监国,保证国家的世俗性,待适当的时候还政于民。
土耳其军方曾在1960、1971、1980年屡次兵变干政,赶走宗教化政府。
可是,这个过程必然导致军权过大,不符合民主国家“军队国家化”的特征——军队属于国家,而非相反。
到了2010年终结军队干政的,竟是宗教色彩浓厚的埃尔多安政府!
埃尔多安政府最近又遭到世俗力量大举抗议。
由此看来,土耳其为埃及指明的,并不是军队要不要监国,而是这样一种局面:穆斯林国家民主化进程,很可能取决于宗教、军方、世俗力量之间数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多重角力。
无论是否准备好,推翻穆巴拉克的埃及已经开启了民主化大门,且无人能够单独主导这个进程。
在这场多重角力中,真正有可能守护自由民主制微光的,是普通人个体意识的觉醒。
推翻穆巴拉克前后,埃及大城市里成立了各种政治讨论的小组,热烈探讨民主。
赶走在位三十年的统治者,埃及人一夜丢开“恐惧”,也从此对任何形式的独裁抱有警惕。
别忘了,穆巴拉克下台后,军方掌权15个月,不断遭遇抗议,要求还政于民。
埃及与以色列签订和平协议三十多年来,埃及人与西方对抗的神经渐渐放松,很多人不再需要宗教来巩固身份认同,反而更加认同自己的国民性,相信执政的合法性来源,应该是公平公正的选举。
这些人的经济水平整体上高于穆斯林兄弟会的支持者,人数也足够庞大,这保证埃及不会变成伊朗式的神权国家,也不会长久接受军方管治。
现代通讯手段发达,普通人有了组织动员的能力。
2011年的埃及革命,可以说“没有首领”,但革命之后“普通人”需要自我组织,显示统一的政治力量。
这股初生的力量,要与成熟顽固的宗教及军方势力斡旋,注定不易。
但愿埃及人能够从过去两年的反复中,汲取经验与教训。
最后提一下,种种迹象表明,在“阿拉伯之春”过后的中东,美国的影响力正在减弱。
变革初起,欧美政府反应极为迟钝,甚至误判形势。
埃及人普遍认为,尽管奥巴马曾经到开罗讲演,但是缺乏帮助人们实现民主的具体措施,美国看上去还是更乐意跟中东的独裁者们打交道。
今天,美国在埃及、在叙利亚问题上进退失据。
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主席塞西,拒听奥巴马电话,还反驳美国的批评“毫无根据”。
美国国防部长哈格尔曾在今年7月31日发布推特:“我与塞西将军通电话,讨论使用武力的问题,相信是成功的。
”但14天后,广场上的枪声,仿佛狠狠给了哈格尔一记耳光。
相比美国迟迟不敢取消的13亿美元援助,沙特和阿联酋许诺十倍于美国的数额,敦促埃及军方对穆斯林兄弟会开刀。
美国也只好在口头上弘扬道德,心里明白:不是埃及需要美国,而是美国承受不起失去埃及!所谓“西方主导埃及民主进程”的论调,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