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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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1.哥哥
走出胶水味弥漫的车间,他直接去了二楼的办公室。

在那里,领到了这个月的工资,四千八百五十八块。

紧捂着裤兜里的钱,他顿时感觉沉甸甸的。

走出厂门,来到喧嚣的街道,风裹着一丝冷气,刀一般割在脸上,却一点也不感到冷,他心底欢喜着,一股莫名的暖流转瞬流淌全身。

留了几百在身,剩下的钱全都寄了回去。

他生活节省,虽然才三十刚出头。

抽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一年到头难得买一次衣服。

把挣来的钱都存起来,看着卡里不断攀升的数字,他心底就感到十分踏实。

从邮局出来,已近黄昏。

天空飘着丝细雨,他走在马路边,孩子式地张开嘴,让裹着寒意的雨水落进嘴里。

抖擞了下身子,他顿感全身舒畅很多。

他喜欢吃牛肉。

今天也不例外。

每次月底发工资,他都会去附近的湘菜馆点一份牛肉和一份小菜,然后再喝上一点小酒,算是犒劳自己一番。

雨夜,霓虹灯闪烁,氤氲出淡淡的温情。

微醺的他从饭馆出来,蹲在马路边,默默点燃一根烟。

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燃烧着,转眼就化为灰烬。

地上残余的灰烬是那一根烟的尸体。

他能感受到指尖燃烧所带来的温度。

他把烟摁灭在地,适才掉落在地的烟灰在雨水的湿润下,早已与地上的灰尘融
生活在低处
文/周齐林
籍贯江西永新,80年代中期生,
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东莞文学艺术院第四届创作项目签约作家,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青年文学》、 《鸭绿江》、 《北京文学》、 《青年文学》、 《文学界》、 《青年作家》、 《朔方》、 《当代小说》、 《四川文学》、 《天涯》、 《安徽文学》、 《特区文学》、 《短篇小说原创版》。

曾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心怀故乡》。

周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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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体。

他站起来,在异乡的街头,起身的那一刹那,忽然就想到了爷爷的死。

那个盛夏,因食道癌而干瘪如柴的祖父被推进火化炉里,炽热的火焰把它燃烧成灰烬。

他重新点燃一根香烟,在暗夜里,看着它点点滴滴化为灰烬。

在零星闪烁的微光里,他仿佛看见爷爷那张熟悉的面孔。

点燃香烟的熟练手势,让他时刻充当着一个殡仪馆火化工的角色。

他狠吸一口,把缭绕的烟雾吸入体内,那种腐朽的气息慢慢在他体内驻足下来。

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他缓缓朝熟悉的工业区走去。

在工业区超市旁的IP电话亭里,拨通那个烂熟于胸的电话,微醺中,他听见女儿清脆甜蜜的叫声。

“爸爸,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听在耳里,一股暖流忽然从内心流淌而过,转瞬又涌上他的嗓子眼,他忽然感到一阵鼻酸。

他怔怔地握着电话筒,像是陷入一段虚无之中。

“爸爸,回来记得给我带一个大熊猫啊,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抱着她睡了。

”女儿响亮的声音顿时把他从悠远的思绪当中拉了回来。

他一个劲地说,好,婷婷等着,爸爸回来买一个大大的熊猫给你。

他听见女儿在电话那边笑起来。

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年初刚在省城做完手术。

想起国庆,他请假回去呆了一周,女儿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

他去上厕所时,女儿就站在厕所门外,时不时地叫一声他爸爸。

晚上睡觉时,女儿的小手紧捏着他的大手。

那天深夜,他起身去上厕所,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儿见他不在,以为他走了,满脸泪水地喊着爸爸。

长久的父爱的缺位,以致女儿很依赖他。

他隐隐担心着。

果然,他回工厂上班那天,女儿撕心裂肺地哭着,口里一直喊着爸爸不要走。

他扭过头,眼泪顿时湿润起来。

原本,他和妻子两人在广州江高小塘的一家小鞋厂打工,过着出租屋、车间、饭堂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工厂放假她们会去附近的超市和公园逛一逛。

女儿放在家里,由他母亲带着。

日子虽然单调枯燥,却也弥漫着琐碎的幸福。

三点一线的生活像捆绑在身的绳索般直勒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陀螺在外力的鞭策下加速旋转,维持平衡。

在生活无形的巨压下,他每天加班到深夜,生命的陀螺,飞速旋转,命运的火花在高速旋转中飞溅而起,转瞬消失在寂静的夜空。

在日日夜夜汗水的浇灌下,银行卡上的数字缓慢攀升。

他想着这样辛苦几年,积攒点钱,回老家开个鞋店,这样会好很多。

心底藏着这丝对未来的憧憬,暗地里他使劲紧握拳头,卯着一股劲加油着。

然而,家庭的一个变故巨石般瞬间打破他们忙碌平静的生活。

去年底,他母亲突然屙血,一拉几百毫升,颜色由黑渐渐变红,母亲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

刚通宵加完班的他匆匆踏上回去的火车。

在县医院,他看见苍白无力的母亲,一向倔强的母亲眼神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与绝望。

他彻夜守候在母亲旁,一脸憔悴。

从睡梦中醒来的母亲,忽然嗫嚅着嘴,孩子,又要花这么多钱,是娘害了你。

他紧握住母亲生满老茧的右手,说,娘,没事呢。

几日后的深夜,病情稳定正准备次日出院的母亲忽然病情加重,血仿佛失去了身体的阀门,从她体内流泻而出。

在通往省医院的120救护车上,脸色惨白的母亲紧握住他的手,像紧抓着这唯一可以依靠的一根救命稻草。

救护车呜咽的悲鸣着,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闪烁着的霓虹灯氤氲出一种迷离的光。

寒气模糊了窗玻璃。

车内的他直感到一阵恍惚。

他想起许多年前,年幼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紧握住母亲温暖的双手。

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现在,母亲成了他眼中的孩子。

三十年倏忽而逝,岁月以互换的方式变换着各自的角色。

在省医院,床铺十分紧张,他彻夜未眠地守着母亲在急诊大厅的过道里过了一夜。

次日,在几番央求下,终于住进了暖烘烘的病房。

他在母亲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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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剧的病情里煎熬着,一道病危通知书让他的手不由颤抖起来,通红的双眼溢出浑浊的泪水。

转危为安后,他就蜷缩着身躯睡在床沿角落里那张巴掌大的铁架床上,满脸疲惫。

医院,命运的苦难和苍白在这里堆积,像灰尘日复一日的覆盖下来,直至面目全非,化为一坯尘土。

地狱中的魔鬼手执扫帚清扫这些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尘土,新的疾病和苦难的灰尘重新掉落而下,一切变得臃肿不堪,在一次次地狱之神的清扫之下,命运陷入不堪的恶性循环之中。

他想起他的父辈,饥寒交迫中的第一代打工者,而他在时代的浪潮里,无声地从父辈手里接过第二棒,步履匆匆。

医院,弥漫着浓重的暧昧气息。

而死亡是唯一的暧昧对象。

疾病的阴翳遮蔽了病人们的瞳孔,它们的悲伤在脸上潮水般蔓延开来。

同病房住着的另外两个病人,一个是患了胃癌的年逾七旬的女教师,一个是患了肝硬化的乡村老人。

女教师和乡村老人,相同的年龄,不同的面容映射出生活的富足和艰辛。

女教师由一个三十多岁的保姆看护着,他的两个儿子忙于工作和生意,只有周末的时候才能过来看望她。

半米之遥的地方,一个面容粗糙的中年人正照顾着这个乡村老人。

老人刚进院时经常会吐血,现在病情得到了控制。

深夜,看护女教师的保姆入睡时打起浓重的呼噜声。

一脸疲惫的他蜷缩在巴掌大的折叠床上,被巨大的呼噜声折磨得难以忍受。

次日晚上,他效仿着中年男人的样子,等母亲安然入睡后,把折叠床搬到楼梯灰暗的角落里。

灰暗的楼梯拐弯口没了呼噜声的干扰,却寒气逼人。

他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瘦弱的身躯,再把身穿的那件大衣披在被子上,身子骨才慢慢暖和起来。

紧挨着他躺着的是那个面部沟壑纵横一脸沧桑感的中年男子。

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看见中年男子正蹲在楼梯口抽烟,零星的烟火在黑暗中闪烁着。

他在噩梦中梦见满头白发的母亲悄然逝去,满脸泪水的从睡梦中醒过来。

他匆匆跑到病房看见母亲正睡着,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心才放心下来。

重新回到灰暗的楼梯间。

暗夜里,他和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蹲在楼梯间默默地抽烟。

中年男子跟他说,我知道我娘没得救了,但她这么多年独自一人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我们无论如何得尽力让她活久一点,哪怕是一分一秒。

闪烁的烟头穿透黑夜,瞬间熄灭下去。

中年男子低下头,说,我快撑不住了,住院一个月花了十二万。

他说十二万,他三年不吃不喝才能挣回来。

他们羡慕年逾七旬的公办女教师医药费可以报销百分之九十以上,女教师却羡慕有这么孝顺的孩子时刻陪伴左右。

命运之神以这样一种方式时刻演绎着它的倾斜和平衡。

他站在命运倾斜的天平上,瞬间滑入命运的深渊里,跌入深渊的瞬间,他紧抓住岸上的稻草,拼命挣扎着。

暗夜里,病房的监测仪时而无声的运行着,时而像拉响了警报一般,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代表着血压的曲线上下波动,窜上去,又跌落下来。

机器上划出优美的线条,却呈现命运的心酸与悲凉。

命运在颠沛流离中划出完美的曲线弧度,弯曲跌宕的弧度像重压下生命弯曲的背脊。

一整夜,他守候在冰冷的机器旁,心情随着浮动的波浪线上下波动。

初到医院时,血压线像半空中飞行的雨燕,一下子俯冲到顶端,转瞬却又被猎人击中一般,瞬间滑落到低点。

骤然降低的血压映衬着母亲异常苍白的脸。

疾病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慢慢把他体内的水分烘干殆尽。

他无数次梦见自己在黑夜里嘶喊。

一个月的住院,几乎花光了他这几年来积攒下来的积蓄。

但此刻他的心是温暖平和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落进了他的心底。

转身,看着母亲安详入睡的脸,他原本空落落的心顿时变得丰盈起来。

打完电话,雨丝变得细密起来。

回到出租屋。

躺在床上,细雨敲窗,发出滴答的响声。

虽然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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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又悲哀地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原点,但他心里还是欢喜的,母亲还健在,他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劲。

暗夜里,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像是证明自己确实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一般,使劲紧握自己的拳头,拳头发出的咂咂的声音。

在异乡的夜里,他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女儿可爱的面容、甜蜜的声音,缓缓沉入梦乡。

午夜,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中惊醒过来。

滚烫发热的身体几乎要把他燃烧起来,可骨子里却又寒意逼人,浑身禁不住阵阵颤抖着。

他使劲蜷缩着,把自己弯曲成一张弓,试图用尽全身的力气拧透身上的寒意。

暗夜里,他捂着隐隐作疼的肋骨喘息着,适才被驱散的寒意又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就把他淹没了。

被腐蚀的顶梁柱忽然崩断在地,整个屋子瞬间轰然坍塌,落地的灰尘席卷而来。

一朵绽放的花朵在风吹日晒之下走向萎靡颓败。

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

在愈演愈烈的疼痛中,他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慌里,他想起刚做完心脏病手术的女儿,病卧在床的母亲,年迈苍老的父亲,还有老实而又沉默的妻子。

夜色包裹成一团巨大的冰,寒意逼人。

他感觉此刻的自己正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卑微,命运的巨足,一脚就可以让他灰飞烟灭。

他只能颤抖着在命运的脚趾缝里求生存。

寒夜里,床头柜上滴答行走的闹钟映衬着他加速的心跳。

他忽然屏住呼吸,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心跳声透过指尖传递到他耳边,声声撞击着他的耳膜。

心是嵌入人体内的时钟,过高过低的心跳敲打出生命底色苍凉的旋律。

人体是一个巨大的肉体时钟,在心的日夜兼程的行走里,苍老和腐朽慢慢漫过头顶,最终抵达死亡的平静和安详。

我们用尽短暂一生的喧嚣来换取永恒的沉默和寂静。

晨曦时,渐缓的疼痛让适才深陷在巨大恐慌里的他得到一丝喘息。

在幻想中,他感到曙光初现。

浓重的胶水气息在车间弥漫着,他弓着腰,右手持着小铁锤,使劲敲打着鞋帮。

一直撑到下午,他浑身乏力,脸上苍白,额头冒着虚汗。

做完手中的鞋,起身时,他顿感天旋地转,差点晕倒在地,他赶紧扶住一旁的桌子。

在医院,医生开了一堆化验单给他。

有可能是肿瘤。

落进蚌壳里的沙子,在时光的孕育之下,变成一颗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珍珠。

而生存的污垢在时间的预谋下,在他体内慢慢变成一个定时炸弹。

做完CT出来,已是黄昏。

他站在医院门口,一脸茫然。

下午做的检查,报告结果要次日早上才能出来。

这意味着还要经受一个晚上的煎熬。

深夜,他静躺在床上,听雨水敲窗之声。

雨一滴滴敲在窗上,敲击着他脆弱的心。

他不断咀嚼着医生的话,仿佛嚼着黄莲,苦味渗透进骨子里,他顿时陷入无尽的悲伤里。

他想起去年夏天工业区开摩托的肥仔因心脏病猝死在出租屋里,七天后才被发现。

发现时,肥仔早已面目全非,浑身冰凉。

肥仔太胖,附近的工厂嫌他体型胖做事慢,都找理由把他炒掉。

肥仔买了个二手摩托,做起了摩的生意。

他坐过肥仔的摩托车,坐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具庞然大物,他瞬间就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形销骨瘦。

它瘦弱,单薄,像一只匍匐在地的蚂蚁。

他曾一度羡慕肥仔的胖。

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妪长跪在肥仔尸体前,颤抖着身躯,满脸泪水。

这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子,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母亲在世上。

儿子曾经是他唯一精神依靠。

往后的时光里,她终将像一艘破旧苍老的帆船飘荡在茫茫大海上,随世事浮沉。

他想起父亲。

1985年背井离乡打工,2014年回家。

北京3年,长沙2两年,广州2年,深圳8年……29年东奔西跑的打工生涯,供完两个儿子结婚生子,建好一栋三层高的新房,而后满头白发,带着满身疾病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

常年与泥浆打交道的手布满老茧,飞溅的大理石灰堵塞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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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肺,B超图显示出一道模糊的死亡阴影,腰椎间的骨刺刺得他沉沉的弯下腰去。

29年,他咬着牙,从未向生活妥协过。

在父亲的命运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19岁那年出来打工,一晃16年倏忽而过。

16年,他一直呆在广州,在广州的各个镇区颠沛流离。

他摸着身上的那根骨头,使劲捏着,一股腐朽般的酸痛传遍他的全身。

自己还那么年轻,身体却已经加速苍老下去。

想着父亲,他仿佛就看见了自己的宿命,终将有一天要带着满是窟窿的身体,回到故乡,而后埋葬在故乡那棵老树下。

黑暗中,他又紧握了拳头,想着天塌下来,也要把年幼的女儿一直供到读完大学。

次日清晨,医院,医生看了他一眼说,还好,是良性的。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医院,屋外阳光灿烂。

他站在医院大门口,望着这冬日的暖阳,忽然泪流满面。

2.码字工
2009年年底,我深陷在疾病的漩涡里,一脸颓废。

母亲在镇上的鞋厂小作坊上班,月薪八百,她手持剪刀,埋着头,有些笨拙地剪着皮革料,车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胶水味。

八百块钱工资,大半都花在了给我买药上。

我经常独自蹲在门前的那块空地上,望着天空纷飞的云朵,默默发呆。

母亲常在身后看着我,蹙着眉,一脸担心的神情。

当我转过身时,她又灿烂地笑了。

晨风里,看着母亲微瘸着腿走在乡村那条泥泞的小路上,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我站在窗前,望着母亲,心底像被针扎了一般,直感到阵阵隐疼。

我深知,是母亲鬓边的那丝白发刺疼了我。

几天后,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四百块钱,装上了网线,我重新拾起落满灰尘的电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开始写作。

两个月后,隔三岔五会有一些小稿费单寄过来,镇上邮局的人隔三岔五打电话到家里,叫过去拿汇款单。

稿费不多,每张都是七八十块钱,一次能拿个三四张,钱虽少,但母亲每次总是开心地去取,像一个快乐的孩子。

春节后,春寒料峭的三月,空气里裹着丝丝寒意,我拖着虚弱的身子,提着行李,坐上了去东莞的大巴车。

窗外下着暴雨,一道闪电劈开黑漆漆的夜空,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挣扎了许久才从床上爬起来。

暴雨之后,雨水渐渐小了起来。

母亲撑着雨伞一路把我送到小镇的马路上。

雨水模糊了窗玻璃,透过窗户,我隐约看见车窗外的母亲在朝我挥手。

汽车在雨水中穿行起来,我紧贴着车窗往车后张望,母亲的身影早已模糊在雨水中。

一阵隐痛从肋间传来,像是一次突袭,让我陷入无边的恐慌中。

草木皆兵,在疾病所带来的疼痛里,我似乎不堪一击。

到东莞后,我在智通人才市场附近的八元店里躺了下来。

我蜷缩着自己瘦弱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把它安放在铁架床上。

一躺下,脑海里就浮现出母亲的身影,我掏出手机,想打一个电话回去,犹豫了很久,还是挂了。

暗夜深处,屋外灯火辉煌,远处的大排档里不时传来喝酒的人划拳吆喝的声音。

我紧贴在铁架床上,抵御着肋间不时向我袭来的疼痛。

我几乎匍匐在床,直至冒出丝丝虚汗,那股冲锋陷阵般攻城略地的疼痛才有所喘息。

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像怀抱着一只出现丝丝裂缝的花瓶,担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耳边就会响起破碎的声音。

抱着简历,在人才市场随着拥挤的人流步履维艰,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刺鼻的汗味几乎令人窒息。

三天后,厚街一家鞋厂录用了我。

鞋厂弥漫着浓重的胶水味,身处其间,我头晕。

不到一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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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了辞职。

烈日下,背着新买的水桶、席子,还有床单,出了厂门,而后在厂门口守候着。

从下午一点半开始,一直到快五点时,才领到那一周的工资。

985块钱,我紧握在手,像紧握着一根救命稻草。

夕阳西斜,黄昏是那么美。

我背着席子提着水桶,迎着落日,辗转之下,去了寮步。

多年未见的好友俊锋在寮步。

从3路公交车上下来,俊锋上来紧紧地抱住我,像是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早上工厂的铃声响起时,俊锋去上班时,我拿着简历去面试,中午回来时在快餐店吃完饭,便在工厂附近的公园午休。

公园很小,却五脏俱全,我躺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在蝉鸣声中缓缓入睡,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掏我裤兜,我一个惊醒过来,紧捂着裤兜,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面试回来已近黄昏,我一脸疲惫地蹲在厂门口不远的石凳上,等候俊峰下班。

下班的铃声响起,趁着工厂保安休息的片刻,在俊锋的掩护下,溜进他的宿舍。

我躺在俊锋的床上,满脸疲惫和忧伤。

楼道里寂静无声,我想着就这么安静地躺下去该多好,像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狭小的宿舍住着五个人,一个陕西的,一个山西的,两个湖南的,还有一个是河南的。

河南的那个是88年的,俊锋宿舍的都叫他阿辉,人忠厚活泼,比较健谈,更重要的是比较吃苦耐劳。

住在俊锋宿舍的那段时间,阿辉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每天六点多起来,晚上一直到12点才回来。

跟俊锋打听,才得知他工作之余,中专毕业的他坚持着自考大专和本科学历。

看着生龙活虎身强体健的阿辉,反观自身瘦弱的身躯,心中总是颇多感慨。

一周后,附近的一家工厂录用了我。

面试时,策划总监拿着我写的稿子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原来他也是文学爱好者。

参加面试的总共六个人,最后留下了我和另外一个本地的女孩。

我对此心存感激。

一个月后,策划总监却突然找我谈话,说想裁掉一个策划,因为那个女孩是本地人,比较稳定,所以考虑把她留下。

原来我只是一个备胎。

我笑着点头说好。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刹那,阳光落进我的眼底,一阵刺眼。

次日下午,我拿着那3850块钱工资,离开了工厂。

站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看着左右穿梭的车流,我直感到一阵恍惚。

此刻的岭南,那股夏季的炽热变得蠢蠢欲动起来,风裹挟着丝丝热意四处游窜,像一条蛇吞吐着热气腾腾的信子。

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捏着几分简历,在南方工业小镇辗转流离。

身体内部不时传来的疼痛时刻让我陷入一股巨大的焦虑和恐慌之中。

它像是一颗定时炸弹,潜伏在我身体里,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出。

在进退两难的境地所蔓延而出的悲伤和绝望里,我准备破釜沉舟。

我在潮湿昏暗的出租屋里牵上了网线,开始整日趴在电脑前写字。

俊锋送过来一个半旧的电饭锅,我把一日三餐都放在了里面。

早上起来,我把饭煮好后,把饭舀出来,放进大碗里,而后继续用电饭锅煲汤。

十块钱的排骨汤就是我中午和晚上的菜。

那个日子始终烙印在我脑海深处。

半个月后,正是五一假期的第二天上午,一阵尖锐的电话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俊锋打来电话,语气慌乱地说,阿辉死了,死在宿舍里了。

电话里的俊锋带着惊慌和不知所措。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宿舍门的那一刻,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张面目狰狞的脸,原本善良本分的阿辉此刻嘴巴大张着,十指已变得僵硬。

墙壁上留着鲜明的指痕,暗示着他生命里的最后挣扎。

尸检结果是心肌梗塞而死。

几日后,阿辉瘦弱的弟弟带着几个上了年纪的亲戚过来处理后事,他们准备好了横幅,欲像电影新闻中那样在厂门口大闹一场。

有时候,生活像一个蹩脚的整容师,它让你积聚在脑海里的想法变得面目全非。

最终,厂里老板赔了一万多块钱,工厂员工捐了八千,总共不到两万五。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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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赔偿就这么一点,这种反差让我感到很震撼。

一整天,我静静地呆着,他的死像一块巨石砸入我的心湖,掀起阵阵波澜。

掀起衣角,抚摸着肋间的根根凸显的肋骨,沿着骨头的纹路,我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宿命般的悲伤。

在手掌间密集的荒凉里,我把自己沉潜到生活的底层,流放于每个文字之间。

整个屋子里只听见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

这种声音只能持续一两个小时,当我离开电脑,静静地凝视着落满灰尘的屋顶,巨大的恐慌感便潮水般向我袭来。

邮政储蓄里剩下的一千多块钱,决定着我还能坚持多久。

出租屋窗户正对面是一家工厂的食堂,每到饭点,原本寂静的食堂就变得热闹起来。

我站在窗前,透过窗的缝隙看着不远处嬉戏打闹的他们,心底生出一丝羡慕感。

时常,有几个穿着工装的女孩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像是在盯着一只长期蜷缩在洞穴里的怪物。

我深陷在无边的恐慌里。

手机铃声突然尖锐的响起来,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身体还好吗?我说一切都好。

放下电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抹干眼角的泪,紧握拳头,又趴在电脑前,我霹雳啪啪断断续续地写起来。

这种持续的声音缓冲着我内心的恐慌和忧伤。

像一只囚禁在笼子的困兽一般,白天我悄无声息地躲在出租屋里,晚上,我跑到工业区一个空旷的烂尾楼里,冲着寂静的夜空大声嘶喊咆哮着,那种积聚在心的压抑感在一声又一声的呐喊里释放出来。

在这一声声嘶喊里,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对命运的呐喊。

三个月后那个异常闷热的晚上,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在附近中学的操场上拼命奔跑着,直至筋疲力尽,浑身湿透地躺在草坪上。

如水的月光倾斜而下,落在我身上,我仰望苍穹之巅的月亮,月亮里暗灰苍凉的环形山忽然让我想起已经走进泥土深处的祖父。

孤独与压抑迅速蔓延开来,几乎要把我吞噬埋葬。

暗夜深处,我一边收拾这行李一边在内心深处歇斯底里的呐喊着。

深夜,喧嚣的都市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霓虹灯下,沾满灰尘的纸片在一阵疾驰的风里飘到半空,转瞬又无声地飘落在地。

我想起我如这纸张一般的命运,单薄、颠簸,在日复一日的辗转流离之中,走向病痛、衰老、死亡。

次日,我带着这三个月给别人做枪手挣来的一万一千两百块钱,背着行李,踏上了去广州的大巴。

因为哥哥的存在,广州在我心底时刻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温暖。

3.买码
漂泊是从一张火车票开始的。

深夜,我紧握一张无座票,蜷缩在两个车厢相连的过道上的一角,浓浓的睡意潮水般袭来,迅速把我淹没。

不时有卖东西的小推车经过,我从睡梦中醒来,起身让道,而后又蜷缩成一团。

一张火车票,无座、硬座、硬卧、软卧,人们或站或坐或躺在疾驰的火车上,一张窄小的火车票里映射出生存的艰辛。

物质的窘迫映照出生存的困境。

我渴望飞翔,当飞翔成了一种奢望,它只能在梦境中得以实现,在梦中不断拍打自己的双臂,像鸟儿一样飞翔。

寄居在大哥逼仄的出租屋里,从楼下的空旷之地回到窄小的出租屋,空间的逼仄感让人心底满是压抑,呼吸和心跳在涌动的空气的包围下仿佛也跟着加速起来。

深夜,一天的声嚣渐渐熄灭,在雨雾的弥漫下,夜色变得稀薄起来,淤积于胸的压抑感渐渐被抽离,一切顿时变得空旷悠远。

夜,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归宁静。

出租屋里,哥和嫂子睡床,我打地铺,睡在紧贴地板的席子上,能感受到那股凉意。

午夜,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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