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记(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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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

——唐·沈既济《枕中记》
喂,集市上摆摊的,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下雨之前,山上燃了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

树木噼里啪啦地倒下,成群的动物奔走呼号。

我躲在一个岩洞里。

岩洞隐藏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下。

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躲进那里的,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

洞口有一棵老银杏树,风掠过树枝和叶子,送进浓烈的焦糊味——我注意到银杏树在一场大火之后居然毫发无损,绿意盎然地展示着夏日的美好。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在岩洞里,我认识了我的师父。

师父是一个隐者。

他有多大岁数,在岩洞里隐居了多少年,是为了什么而隐居在深谷里的岩洞中——这些问题,在我们相处的那些年里,他从未向我提起过。

我跟着他学会了轻功,从我们居住的岩洞出发,沿着陡峭的山壁,下到谷底,或是攀到山顶。

幽深的山谷里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其他人出现过。

这说明,我当年的逃亡之路走得异常深
枕中记
文/王秀梅
2001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出版有
《一九三八年的铁》 《大雪》 《去槐花洲》 《再去槐花洲》 《丢手绢》 《浮世筑》等二十多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

作品多次被选刊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小说选本。

部分作品被译成希腊文等文字介绍到国外。

王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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邃。

他们追到这里后,先是花了两天时间搜山,然后点起了一场骇人的大火。

三天三夜的燃烧,连地底下的鼹鼠都被烧死了,通常来说,人是断断无法存活的。

“你已经不存在于人世了。

”师父说。

这是一个费解的问题。

在那些追杀我的人眼里,我早已成为几根焦黑的骨炭;或许经过了这些年,他们甚至已经把我遗忘。

在他们的生活中,又出现了新的人和事。

这等于说,我已经不存在了。

但我却真实地存在着。

我只存在于这个特定的时空,跟山谷里的日月星辰和飞花流水做伴。

师父教我武功。

我们的生活单调而孤寂。

我努力地记住飞逝的日子,却时时被打乱了秩序的时间而干扰。

在山谷里,别想记住日子的,它不像外面,有恒定的晨昏和四季。

当我在岩洞中睁开眼,看到绿意盎然的银杏树时,我就亲身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逃到山谷里时,外面明明是萧瑟的冬天。

理所当然的,当大雨浇灭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山谷里的植物变得异彩纷呈:它们有时回到大火之前,山高林密,鸟雀云集,千年老藤在地上匍匐。

有时,它们来到大火之后的时间里,深埋在地下的根破土发芽,或者已经长成新生的丛林。

鸟雀从遥远的异地飞来,在这里安家落户。

我尝试在岩壁上刻录时间。

师父在洞里盘腿打坐,闭着眼睛,对我说:
“你要忘掉时间。

在山谷里,时间是不存在的。


“可是,师父,我觉得它是存在的。

只是,它处于一种失序状态中。


“在时间之内,冬天和夏天永无聚首之日。

而在时间之外,它们可以相遇。


师父的话,我听不懂。

我也不打算听懂。

我还没做好准备,像师父这样在山谷里终老。

“我还有事情要干。

”我说,“我苦练武功,不仅仅是像师父您这样,为了强身健体,修身养性。


我有一把宝剑,自从父亲死后,它就一直跟随着我,像另外一个我。

师父从来没问过我这把宝剑的来历,但那天在我们探讨了时间之后,师父让我把宝剑拿给他看看。

“如果为师没有看错,这就是江湖上失踪已久的湛卢吧。


我睁大眼睛看着师父。

我并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它在江湖上失踪很久了。

据父亲说,数十年来,许多人都在四处寻访它的下落,而因为失传已久,没人认得它的真实面目。

父亲把它交到我手里时,它刚被父亲从后院的湖心中挖出来,剑身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水滴。

老实说,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一点都没觉得它有什么与众不同。

相反,它作为一把剑,缺少应有的逼人寒光,通体漆黑,像一根黑铁条,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凡俗之物而已。

父亲没来得及对它的其貌不扬做出任何解释,他只简单地对我说,人们寻找它的下落已有数十年,你要保护好它,善待它,绝不可丢失!
我在父亲的安排下,通过一条密道逃生。

父亲中年时就谙晓世事,带着一家老小在远离都城的小县城安身,本以为可以躲过世事,没成想,到头来还是被仇人找上门来。

他扑倒在密道口,血顺着木地板的缝隙,滴落在我的脖颈上。

在山谷里的那些日子,我没有一天忘记过父亲扑倒在地的样子。

这使得我手里的黑剑越发显得讳莫如深。

“师父,它有什么来历?”我问。

“这把湛卢剑的来历,说起来可就有讲究了。

它出自春秋时期的铸剑名匠欧冶子之手。

相传,当年在越王允常的恳请下,欧冶子带着妻女来到山高林密海拔一千多米的湛卢山,找到了铸剑所需的神铁和圣水。

欧冶子辟地设炉,用了三年时间,才炼成湛卢剑。

它通体纯黑,看起来还不如一把最为普通的剑,但它是有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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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

“师父,它的眼睛长在哪里?”
“湛,是澄清和明亮的意思。

卢呢,是纯黑和瞳仁的意思。

湛湛然而黑色也。

因此,它是一把剑,更是一只眼。

懂得它的人,看到的不是杀气,而是宽厚和仁慈。

它就像上苍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眼睛,注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此剑后来传到越王勾践的手里,勾践战败后,无奈之下把湛卢剑进贡给了吴王夫差。

然而吴王无道,湛卢剑竟自行离开,飞到了当世明君楚王身边。


“湛卢几经辗转,后来传到岳飞手中。

岳飞父子被害之后,它就从江湖上失踪了。

”师父抚着湛卢,目光慈蔼,“此剑出世后千余年来,多少人无法通晓它的要义所在。

你父亲定是晓悟了湛卢的意义,才把它埋入湖心之中,免得让它落入世人之手,用来杀戮”。

父亲是如何得到湛卢的,他跟数十年前被害的岳飞有何关系……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白雪,把山谷里的时间从春天换到了寒冬。

我躺在岩洞之中,望着外面白花花的飞雪,头一次感到人世间充满了疑问和谜团。

我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用来思考和决定一件事。

实际上,我无法肯定那是一夜,因为那个夜晚格外漫长,曙色迟迟没有降临,鸟雀们蹲在树枝上沉默不语。

我疑心许多白昼被时间拿走,导致夜晚们直接连缀到了一起。

我耐心而焦灼地等待曙光降临,因为师父在这样的夜晚是入定不醒的。

白昼终于降临,师父睁开了眼睛。

这么久没有吃喝,师父反而红光满面。

我跟随他修行多年,也能空着肚子捱过慢慢长夜,但长夜过后,还是疲弱不堪。

“师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说。

洞外柳絮飞舞,时间转到了春天。

“我早就料到了。

”师父说。

师父目光深邃,能看到我的心里去。

就这样,师父用他的易容术,使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山谷里的小溪旁,我照见了自己现在以及未来的样子。

“过去的你已经不存在了。

就像过去的时间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这把湛卢剑,它也不存在了。

”师父话里的意思我懂,他仍然不希望我回到外面去。

“师父,我办完事情就回来。

”我说。

“你认得路吗?”
我沉默了。

我早已记不清当年是怎么逃亡到这个山谷中的。

“我会找到来路的。

”我只好这么说。

余下的日子,师父教我使用湛卢剑。

“你要记住,剑法永远不是习武之人的根本。


我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一个持剑之人,剑法不是根本,那什么才是根本呢?
那个夜晚,师父交给我最后一招湛卢剑法之后,对我说:“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别忘了,湛卢是有眼睛的。


“师父,您为什么会湛卢剑法?”我提出了这个让我疑惑不解的问题。

师父没有回答。

那天夜里,师父一直盘腿坐在岩洞里打坐,我则睡在他的玉枕上。

这是我第一次被准许睡他的玉枕。

师父的枕头是墨玉做的,他无论冬夏都枕着墨玉枕入睡。

在稀薄的月光下,墨玉枕泛着黑亮的光泽,从玉的深处透出隐隐的绿意。

“睡吧,孩子。

”师父轻声地说。

我隐隐想起,父亲把我送进密道里的时候,我才二十岁。

在山谷里待了多少年,我如今是多大了?……我不知道。

白天在小溪里,我照见的自己,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

我带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进入了一场对我至关重要的睡眠。

一只蝙蝠飞进岩洞,翅翼搅动着黑暗的空气。

岩洞外壁上的山泉水瑟瑟地流动,老银杏树发出微微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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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什么时候了?是午夜还是凌晨?在山谷里,我永远辨不清跟时间有关的一切。

我醒来是因为头颈下的墨玉枕,从它深处发出的莹莹绿意更加翠生,像一把利剑穿透枕头,绿光照亮了我放在头边的湛卢。

我趴在地上,看了看墨玉枕。

的确,一束绿光把枕头洞穿,中间现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奇怪的是,我从通道这一头却看不到另外一头。

通道在墨玉枕里,却那么漫长,像一条幽深的山洞。

我走了进去。

我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为我准备的路。

但我又确信,那一刻我是身处梦中的。

除了梦境,没有什么能让我相信那个夜晚的存在。

包括此时此刻,我蹲在这里,熙熙攘攘的集市的一角,跟你说话,自然也是在梦中的。

喂,集市上摆摊的,我注意到,你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怜悯。

你是在怜悯我这些年来一直活在梦里吗?活在梦里需要怜悯吗?或许这是另一种更好的活法……
先不讨论活在梦里是不是另外一种更好的活法了,我还是继续讲述这些年我的生活吧。

那天夜里,我顺着那条发出幽绿光芒的通道,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腰间挂着漆黑如墨的湛卢剑。

我没有回头。

期间有那么几次,我停住脚步,差一点就要把头扭回去了。

我想看看我生活了多年的岩洞,想看看师父是不是正在那里目送我离去。

但我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必多说我离开山谷后经历的种种了。

重要的是,我离开了山谷。

当白昼来临,绿光消失,我看到自己走在一条官道上。

往来的车马,人们的衣着,跟我逃亡之前有了一些变化,这说明,我在山谷里待的年头不短了。

经过了不少日子,最后我在白晓巷落下了脚。

白晓巷是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巷,当我站在巷口,足足有半个时辰,它的喧嚷、香气、缤纷令我不知所措,头晕目眩。

我知道,我远离尘世太久了。

在白晓巷里有一家药铺,我顺利地成为铺里的伙计。

过去我对药草一窍不通,但在山谷里待的这些年,除了跟着师父习武打坐,我余下的时间就是攀爬绝岩峭壁。

在那些人迹罕至的石缝里,生长着奇妙无比的植物,它们可以驱除病疾,滋补身体。

每天我和师父各自背着一只藤篓,师父教我认识和采摘那些奇妙无比的植物,回到岩洞之后再进行分拣,熬制。

在药铺里,当不苟言笑的掌柜从抽屉里抓出几种药草,摊到柜台上时,我毫不费力地说出了它们的名字。

掌柜年近六十,是一个挑剔的人,他接着考察我的刀工和秤功。

我得感谢在山谷里的那些年月,让我不知不觉地练得了一手做药房伙计的好活儿。

年龄更老的药房主管捋着胡子对掌柜说:
“唔,此人做头刀和头柜都可胜任。


我在药铺里干了一些日子后,就顺利晋升为头柜了。

我们的药铺名叫悬壶药铺,铺门口挂着一只硕大的铜壶。

药铺是个三进院,平日,关掌柜绝少出门,总是待在内院打坐念佛,侍弄花草。

他们让我住在药铺旁边的一间倒座房里,跟一名厨子住隔壁。

倒坐房的门开在院子里,只有一扇窗户对着白晓巷。

我常常趴在窗台上,看街对面的无双铁匠铺。

无双铁匠铺里的程铁匠是干了二十多年的铁匠,城里所有耍刀弄剑的人,都是铺子里的常客。

白晓巷里的铁鹰镖局使用的所有刀剑,都出自无双铁匠铺那红通通的炉子。

有那么几天,我总想着把湛卢剑拿到铁匠铺里,让他们给我重新锻造,改头换面。

在药铺安顿好后,我把湛卢装在剑套里,藏在席子底下。

父亲死前说过,一定要护好这把剑。

瞧,白晓巷就是这么一条热热闹闹的街巷。

除了舞刀弄剑的镖局,巷子里还有数不清的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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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布店食坊。

在无双铁匠铺的旁边,就是白晓巷最简陋干净的一家茶肆,名叫寻常茶肆,门面不大,屋子里只可摆下六张桌子。

但这间茶肆里的茶汤,却是整个白晓巷里最好喝的。

人们都知道,老板娘沈寻常做得几十种茶汤。

薄荷汤、杏霜汤、香苏汤、豆蔻汤、木星汤、姜枣汤……几天不来茶肆,你就会闻到陌生的、新鲜的香味。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认得我。

我也不认识任何人。

不,确切地说,除了沈寻常,我再也不认识任何人了。

现在你可能要问,我为什么认识沈寻常,或者你可能会接着想到,我是为了沈寻常而来的。

这就对了。

我不是冲着白晓巷的热闹而来的。

离开山谷之后,我见识过比白晓巷还热闹一万倍的街巷。

实际上,我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白晓巷来的。

我并没有想到,过去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雌雄双杀中的“雌杀”,如今隐居在这条市井小巷里,开着一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茶肆。

我认得沈寻常的眼睛。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记得,我在密道里透过地板缝隙看到的这双眼睛。

她那时候名叫铁心。

药铺里没人的时候,我会趴在柜台上,看一看对面的茶肆。

这个如今名叫沈寻常的女人,也已经年过三十,但她却是白晓巷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

她穿着粗布衣裳,梳着再平常不过的发髻,在茶肆里烧水煮茶,招呼客人,无论是谁也想不到她曾经有一个当过杀手的过往。

现在你大概猜到了,我是来寻仇的。

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她跟“雄杀”铁血一起,血洗了我们家的府宅。

父亲把我推进密道里,我眼睁睁地看着铁血用他那把江湖闻名的血剑,把父亲杀死。

我要在白晓巷里等待。

等谁?当然是铁血。

离开山谷之后,我多方打听,得到的消息是,雌雄双杀已经解体,不知所踪。

然而我要找到他们。

茶肆里终日飘拂着各种茶香。

我难以想象,沈寻常那双握剑的手,如今整日在烹煮茶汤。

我从茶肆里看不到一丁点习武的痕迹。

这天,沈寻常穿过街巷,来到药铺里,对我说:
“给我称二两香苏叶,五两桂圆。


我放下算盘,拿起秤,去抽屉里抓药。

“又要煮新茶啊?”我问。

“是啊。

”她说,“你是新来的吧?”
“新来的。


我给她称了桂圆,告诉她说,香苏叶暂时没有了。

当我背对着她在抽屉里抓药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手有点发抖。

我闭上眼睛平息了片刻,才转回身去。

我面前的沈寻常,身上脸上没有一丝戾气,我差点要怀疑自己,她是当年的铁心吗?她脸上没有擦粉,很干净,眼睛里看不到任何讯息。

“空了到我那里去喝茶。

”她说。

她拿着包有桂圆的纸包,走到街巷上。

街巷上洒落着春日的阳光,她浅绿色的布裙拖曳在阳光里。

茶肆门口有一棵槐树,依稀开出了鹅黄色的小花。

自从离开山谷,我在查访雌雄双杀的路上花费了两年,这两年中,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时间失序的现象。

尘世里的时间是如此秩序井然,春日开花,夏日落雨,秋日枯叶,冬日飞雪。

但我仍在某些混沌的时刻,被山谷里的时间记忆所缠绕。

有时候于昏睡中醒来,看到窗外柳絮飞舞,我会想,是冬天来了。

但当我打开窗户,看到那并不是雪花,而是柳絮,时间丝毫没有逆转。

我会怔怔地待立很久。

两天后,我称了二两香苏叶,穿过白晓巷,送到茶肆里去。

实际上,香苏叶一直都有,满满地装了两个抽屉。

“尝尝我新做的茶。


沈寻常给我倒了一杯几近无色的茶,看起来像白水,但分明又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茶肆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顾客,我是特意挑了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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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刚刚用过了早饭,又还不到半上午,这个时候一般没有人会悠闲地坐在茶肆里喝茶。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起初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香气很奇异,从鼻孔里一丝丝地钻进去。

等茶汤淌过喉咙,缓缓下行,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山谷,那里,东方的天际正燃烧着瑰丽的晚霞。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沈寻常坐在门里边的椅子上,手里正绣着一块女红。

这是一双握过剑的手。

看到我睁开眼睛,沈寻常站起身,过来给我又斟上一杯茶。

“过了多长时间了?”我问。

“还不到一刻。

”沈寻常说。

“可我觉得好像过去几个时辰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大街,卖烧饼的郑小六还在附近叫卖,看来的确没过去多少时间。

我又喝了一口茶,问:
“这茶叫什么名字?”
“无尘茶。

”沈寻常说。

“无尘。

怪不得刚才我的思绪跑走了。

这茶是用什么烹煮的?”我问。

我很好奇,什么食材或是药材烹煮成茶汤,能让人暂离凡尘。

沈寻常没给我答案。

我站起身,胳膊在衣袖里暗暗使力,把茶壶碰倒了。

那是一把上好的琉璃壶。

沈寻常叫了一声,哎呀!两只手握起来,紧张地擎在半空里,张皇无措。

以我和她的武功,半空里捞起那把琉璃壶易如反掌,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掉到地上摔碎了。

我注视着沈寻常,她蹲在地上捡拾破碎的瓷片,丝毫没露出半点马脚。

我甚至产生了疑惑:她是铁心吗?抑或,她已然废掉了武功?我拂倒茶壶是成心的,所以自会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而她并没有预知这一幕,出于本能,她也应该出手把茶壶捞起来的。

若非她废掉了武功,那就实在是伪装得过于老道了。

我提出要用银两赔偿那把琉璃壶,沈寻常笑了笑,说:
“我想煮点槐花茶,要不然,你帮我去摘些槐花下来,就算是赔偿吧。


老槐树枝干粗壮,叶冠庞大,遮挡了半条街道的阳光。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爬到树上去很容易,况且我在山谷里跟着师父学得一身轻功,攀爬峭壁都不在话下。

但我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一个习武之人,想要装作不会武功,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很佩服沈寻常。

我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抬头看了看老槐树,然后,又紧了紧腰上的束带。

我手脚并用箍住树干,朝上爬了两下,又出溜下来。

“有……有没有梯子?”我问。

旁边铁匠铺里的雇匠矮三抄着胳膊笑话我说:“连棵树都爬不上,真是怂包。


沈寻常从茶肆后院里搬来一架竹梯,嘱咐我小心。

我小心翼翼地爬到树上去,给沈寻常摘槐花。

树上清香扑鼻,槐花扑簌簌地落下去,落在街上,落到沈寻常的头发上和肩膀上。

从树上看沈寻常,恍惚间,我感觉身上落满槐花的她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我忽然想,倘若把沈寻常带到山谷中,待有一日时间倒转,把我们两人都转回到不谙世事的少年,相伴长大,不会武功,不懂恩仇,那该多好。

啊,该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条街巷中,时时会对沈寻常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仿佛就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我们是会武功的江湖人,如今却隐居在这条街巷中,不知来日如何。

沈寻常分明是我的仇人。

我被这些矛盾的情感纠缠着,有时难免就郁郁不乐。

药铺掌柜姓关,这是一个多数时候脸色阴翳的人,就连跟了他二十年的管家老曲都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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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他的心思。

有一日,铁鹰镖局里的两个镖师来药铺抓药,他们受了不轻的刀伤。

关掌柜恰好到前堂来转悠,看到两位镖师的刀伤后,叹息道:“刀剑横行,世风日乱。

药只能治伤,不能救人。


关掌柜说完后,就背着两手回到后院去了,瘦削的后背写满了无数没有说出来的话。

曲管家说:
“掌柜的经常说,开多少药铺都没用。

刀剑太多了,仇怨太多了。

看看对面的铁匠铺,炉火整日红彤彤地烧着,客人络绎不绝。


“既然掌柜不喜欢铁匠铺,为什么还要把药铺开在铁匠铺对面呢?”我疑惑地问。

“世上之事无不相生相克。

掌柜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曲管家给了我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啊,铁匠铺的生意太好了。

实际上,据我观察,镖局里的那些人武功实在平平,平日也就是吆喝个场面而已。

白晓巷里那些不会武功的老百姓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倒是从外面来到铁匠铺里的那些人,值得暗暗观察一番。

我在药铺里,没有顾客的时候,除了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余下的时间就是看茶肆和铁匠铺了。

我关注茶肆是因为要寻找铁血的下落,关注铁匠铺则是一种本能。

来铁匠铺里打制铁器的,有附近耕种的农民,他们需要打制一些镢头铁耙之类农具。

另外就是三教九流的所谓江湖中人了。

我能从他们的眼神和神态中,看出哪些人武功还不错,哪些人只是会点花拳绣腿。

当然,还有一些人是看不出来的。

春天过去了。

夏天里的一日,几个浪荡公子哥儿来到白晓巷,先是到铁匠铺里转了一圈,嚷嚷着要世上最锋利的宝剑,不锋利就砍下铁匠的头,两天后来取。

接着晃荡到茶肆,开始调戏沈寻常。

曲管家对我说:
“去,帮忙去。


我站着没动。

我希望看到沈寻常好好地教训一下这几个家伙。

但是沈寻常一点都没有那个意思,让我禁不住怀疑她是否失忆了,忘记了过去自己曾经是一名剑客和杀手。

直到沈寻常的衣裙被嗤地一声撕烂,我才跑出药铺。

我要再说一次,假装不会武功真的很难。

我跟他们撕扯在一起,最后成功地被撂倒在街上,嘴角流着血。

这是几个外地来的皮货商,住在城北的客栈里。

当天,沈寻常换了衣裙,依然像往常一样在茶肆里烹煮茶汤,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晚饭的时候,她用食盒提来一碗羹汤,算是对我表示感谢。

我的脸上有一点外伤,已经自己涂了药粉。

另外,衣服被几个浪荡子撕破。

沈寻常回家拿了针线,穿过白晓巷,来给我缝补衣服。

厨子忙完了活儿,也坐到我房里来,跟沈寻常聊天。

不多久,曲管家也来了。

沈寻常离开之后,厨子对曲管家说:
“我看沈老板对咱家释无念有点意思。


曲管家说:
“倒是般配。


释无念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在山谷里,师父从未问过我的姓名,他对我说,来到山谷里,过去的你就不存在了,我给你取一个新的名字,叫释无念吧,放下所有的凡尘之念。

离开山谷之后,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我是谁?
大仇未报,我自然不能暴露身份,哪怕已经易容换面。

离开山谷后的那天,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我做了一个决定:继续作为释无念在尘世里活着,寻找雌雄双杀,为父亲及万家满门报仇。

曲管家和厨子打趣,要我回家请爹娘来提亲。

我说,我已无双亲,在世上孤零一人。

曲管家说:
“那我让掌柜替你做主。


“我还不想成家。

”我说。

“你就痛快点说,你对沈寻常中意不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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