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的颠覆与重建——《被掩埋的巨人》中的神话与记忆

第43卷 第5期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V o l .43N o .52020年9月
J o u r n a l o fY a n g t z eU n i v e r s i t y
(S o c i a l S c i e n c e s )S e p
.2020收稿日期:20200610
基金项目:北京语言大学梧桐创新平台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 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 (19P T 06)作者简介:黄悦(1981-)
,女,陕西洛川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神话学研究㊂① 在接受英国‘
金融时报“采访时,石黑一雄表示自己在‘被掩埋的巨人“写作思路受阻时,创作了一系列短篇小说,后来结集出版为‘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㊂② 石黑一雄1983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群山淡影“,1989年以‘长日将近“获得布克奖,及至2015年出版‘
被掩埋的巨人“,此时距离他正式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逾三十年,而距离他获得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只有不到两年时间㊂③ 亚瑟王传说在欧洲流传广泛,但人们对于他的了解最为可靠的记录来自于凯尔特神话传说和中世纪的野史文献,其中以成书于12世纪的蒙茅斯的杰佛里‘不列颠诸王史“和15世纪的托马斯㊃马洛礼‘亚瑟王之死“影响最大㊂关于这一问题的专题研究参见:R o g e r S h e r m a nL o o m i s :T h eD e v e l o p m e n t o f A
r t h u r i a nR o m a n c e ,D o v e rP u b l i c a t i o n s ,2012.传奇的颠覆与重建
‘被掩埋的巨人“中的神话与记忆
黄悦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3
) 摘 要:
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以古老的亚瑟王传奇为母本,以个体记忆为焦点,创造出内涵截然不同的隐喻系统㊂其叙事手法既不同于历史小说,又有别于一般的奇幻文学㊂作者借助神话传统,通过对象征符号的挪用㊁拼接和置换,打破了传奇故事的民族话语权威;通过不断变换叙事主体和视角,为神话历史注入个体生命体验,用交织的话语之网打破集体记忆的迷雾㊂石黑一雄将传奇日常化,借隐喻打破时空负载,体现了其国际化写作的历史深度,而且以重述神话的方式拓展了当代小说的叙事空间㊂
关键词:石黑一雄;重述神话;国际化写作;传奇;记忆
分类号:B 9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395(2020)05-0023-07
作为石黑一雄距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一部长
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受到的关注远不及作者的其他作品㊂或许是因为这部充满隐喻的现代寓言意图过于明晰,难以激发评论者的解读热情,又或者国内读者对于英国妇孺皆知的亚瑟王传说缺乏足够的情感联系,这部写作跨度长达十年之久的作品热度甚至不及作者在写作间歇完成的短篇小说集①㊂这部完成于石黑一雄创作巅峰时期的长篇小说②呈现出与其以往作品完全不同的面貌,更像是一个以中世纪传奇故事为背景再创作的寓言故事,其中运用了大量神话题材㊁隐喻意象和历史镜像,但这些符号又被以一种戏仿乃至戏谑的方式重新组合,从而为传奇故事赋予了超出民族话语以外的新内涵㊂
故事设定在公元6世纪左右,根据民间传说,此
时亚瑟王已死,骑士们的故事还没有成为传奇,基督教传入不列颠,但尚未取得绝对权威㊂这是一段历史与神话㊁传说交织莫辨的时期,也是英格兰历史上异常纷乱的阶段,由于缺乏准确的历史记载,所有的故事都以回溯的角度展开,叙事与历史之间的距离成为意义的发酵皿㊂德国学者阿莱达㊃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对文化身份的形成至关重要: 每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 凝聚性结构 ,它起到一种连接和联系
的作用㊂ [1](P 7)
亚瑟王传说正是英格兰民族文化认
同中的凝聚性结构㊂传奇中,不列颠人在亚瑟王的统领下,与罗马人㊁撒克逊人㊁皮克特人㊁苏格兰人㊁爱尔兰人彼此争斗,其间日耳曼神话㊁基督教信仰和古欧洲民间传说交融杂糅,竞相攀附亚瑟王的神圣
血缘㊂③
在重估与再造的过程中,民间传说成了人们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9月
重建传统㊁建构文化身份的底本,各种观念轮番登台,造就了社会记忆的试验场㊂变动之大之快,不仅令后来的旁观者目不暇给,也使得身处其中的当事者陷入记忆迷雾之中㊂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渐入暮年的撒克逊夫妇,他们离群索居,处境悲惨,因为不愿继续在黑暗中忍受孤独,踏上了寻找儿子的旅途㊂在 出门历险 这个典型的传奇套路中,船夫㊁骑士㊁武士㊁修士㊁少年㊁龙依次登场,随着主人公旅程的展开,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的矛盾㊁基督徒与异教徒之间的敌意渐渐浮现㊂这一行各怀目的人相伴而行,竟然完成了屠龙传奇,但有别于传奇故事大团圆结局的是:勇士杀死巨龙,故事才刚刚开始;迷雾散去,人们记起了曾经互相杀戮征伐的过往,仇恨的伤疤被重新揭开,两难的困境浮现出来,悬而未决㊂作者却笔锋一转,又回到老夫妇的孤独旅程,他们没有通过船夫的记忆考验,被迫分离,陷入了永恒的孤独㊂小说在此处结束,留下了巨大的情感黑洞,悲凉且无解㊂
借助古老的亚瑟王传说,‘被掩埋的巨人“形成了一个天然附带潜文本的复合结构㊂小说本身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意义交流潜在地建立在中古英格兰的历史和传说之上㊂作为历史和传说的混合物,亚瑟王传奇一直是不列颠人构建自身文化身份与族群认同的重要资源㊂如果说中世纪历史是小说的源代码,亚瑟王传说则是代代传承的编码本,石黑一雄将这些公共的文本中的符号㊁人物甚至象征隐喻重新组合,生成了全新意义,揭示出回忆的丰富维度和历史的情感负载㊂
一㊁集体记忆的架空与重审
小说以一个充满时间纵深感的开头引出: 要找到后来令英格兰闻名的那种曲折小道和静谧草场,你可能要花很长时间㊂ [2](P3)凭借这个开头,在现实时空之外,作家迅速搭建出一个悬浮的秘境: 目之所及,尽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凿的粗糙小路㊂罗马人留下来的大道,那时候大多已经损毁,或者长满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㊂ 这样的时空组合在历史与神话之间㊁真实与虚假之间漂浮不定,几乎可以定位于英格兰任何一片荒野,又漂浮于现实时空之外,兼具历史的纵深感与奇幻感㊂
这个开头看似是对中世纪传奇的模仿,但其在时间点上的精妙组织,又凸显出记忆的疏离感和不确定性,点出了全书的题眼所在㊂石黑一雄延续了以往对记忆的关注与书写,相比以往作品对近现代
历史的发酵式细读,这部作品更像是对中古时代传
奇故事的戏仿和颠覆㊂在叙事策略上,石黑一雄改
变了亚瑟王传奇的主角,聚焦于大时代中的小人物㊂
石黑一雄惯常以回忆的角度展开叙事,只不过这一
次,回忆以缺席的方式占据中心:故事一开始,迷雾
中的人们正陷入一种整体性的失忆之中㊂迷雾被认
为来自于母龙齐瑞格呼吸的污染,故事的核心矛盾
就在于是否要杀死母龙,重建记忆㊂
在当代思想家眼中,记忆既是历史的载体,又是
神话的延伸,更是现实的投射㊂卡西尔就说过: 我
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说成是
以往印象的微弱映象或摹本㊂它与其说只是在重
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
造性的过程㊂ [3](P65)对于熟悉欧洲中古历史的人来说, 英格兰 罗马人 这样的关键词,给出了有效的
定位提示,直接代入了那个最具有传奇性的时代:公
元6世纪左右,自认为原住居民的不列颠人和罗马人㊁撒克逊人的族群争斗刚刚止歇,古欧洲民间信
仰㊁以凯尔特为代表的印欧神话和基督教信仰之间
的诸神之战才刚刚开始,记忆处在无边的迷雾之中,
记忆的迷雾正是对这一段历史的隐喻㊂小说中,偷
走人们记忆的迷雾被认为来自于邪恶的母龙齐瑞
格,屠龙成了一次拯救记忆的英雄之旅㊂
对现代读者而言,脱开对亚瑟王传说的理解,这
部作品是一个关于记忆的寓言:人们究竟是如何失
去记忆的?谎言又是如何取而代之的?在更深一个
层次上,作者还想要探讨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神话
历史如何建立㊂比起谎言,创伤性的记忆是否值得
捍卫?仇恨如果被重新唤醒,带来的究竟是希望还
是灾难?这种寓言式的写法为阅读者留下了巨大的
弹性:对于熟悉特定文化背景的读者而言,借助于亚
瑟王传说这个潜文本的提示,很多隐性的线索和内
涵昭然若揭,但在跨文化的语境之中,这些进入故事
的 钥匙 或 密码 则需要被重新识别和释读㊂二㊁符号隐喻的代入与改写
为了在集体记忆的潜文本与新创作的故事之间
建立链接,石黑一雄借用了欧洲神话传说中的符号
体系,这些符号来自不同的文化地层,增加了文本的
历史厚度,同时也为读者设置了门槛和密码,比如其
中最为明显的屠龙故事㊂屠龙是欧洲民间故事中的
一个古老母题,弗莱认为,其最古老的版本来自于近
东地区的神话:恶龙被杀死,其身体为世界提供了构
㊃42㊃
第43卷第5期黄悦:传奇的颠覆与重建
造材料,屠龙是创世神话的核心环节,龙兼有混沌与
神圣的性质㊂到了‘圣经㊃旧约“中,屠龙就变成了
神圣力量对邪恶的战争,龙成了邪恶的化身,这是基
督教对巨龙神话的挪用与再造㊂到中世纪的骑士传
奇中, 主人公杀死巨龙㊁征服巨人,这表明一种文明
的力量逐渐增强了对狂乱的自然秩序的控
制 [4](P194)㊂龙成为秩序的反面,具有狂暴和邪恶的特征㊂在古欧洲信仰和基督教的双重作用下,民间
传说中的象征符号溢出了神话框架,进一步符号化,
屠龙母题也由此成为英雄传奇附属的标配㊂而在这
部作品中,母龙齐瑞格变得单薄孱弱,成了一个被操
纵的傀儡㊂当最终的决斗到来时, 她俯身卧着,脑
袋扭在一边,四肢伸开,这姿势让人觉得是具尸体,
被人从高处扔到了坑里 [2](P92)㊂母龙 瘦弱不堪,看起来更像个虫子一样的爬行动物 ,甚至在普通人眼里都失去了骇人的威风和光芒㊂在传统的屠龙母题中,恶龙的气焰和威力反衬着骑士的光芒,但杀死齐瑞格这样一条半死不活的龙显然不是了不起的功劳,随着这个细节的改动,用以反衬英雄的道具被打破,骑士的高大形象也轰然倒塌㊂更重要的是,屠龙并没有能解决终极问题,反倒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因为母龙制造的迷雾正是为了掩盖刚刚过去的杀戮,而这种遗忘本身,是通往长久和平的必要一步㊂搞清了母龙的使命,才能理解那个在正文中似乎被作者遗忘了的巨人究竟意指何物,又是为什么被掩埋㊂结合印欧神话背景会发现,这个缺席的主角正是记忆的守护者或化身㊂古老的印欧神话中时常提到一个巨人,他的职责是保护人类的记忆㊂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神话中保留了类似的观念,‘吉伐的哄骗“中讲到, 在世界之树(Y g g d r a s i l l)的树根之下,冰冻巨人的对面,有一眼弥米尔泉,泉水里隐藏着知识和理解力㊂谁得到泉水,谁就叫弥米尔,他的心中就充满智慧,因为他喝到了用吉拉罐(G j a l l a r-h o r n)舀水的泉水 ①㊂G j a l l a r h o r n这个词是一个复合词,后半部的-h o r n表示饮水器,而这个词的前半部分正是冥界大河的名字㊂在神话的隐喻结构中,知识和理解力不过是记忆的副产品㊂据此,布鲁斯㊃林肯从词源的角度做出了解释: 弥米尔一词是原始印欧语的动词,其名词形式最好译作 记忆 ,而人格化了的弥米尔,一个聪明的巨人㊁记忆的保护者,可与凯尔特的记忆保护神罗斯梅尔妲(R o s m e r-t a)女神相比较,她的名字也是源自原始印欧语㊂ [5](P74)可见,巨人来自古老的印欧神话,他正是母龙的对立面㊁记忆的守护者,随着母龙被杀死,巨人与其所捍卫的记忆和真相将重新苏醒㊂
石黑一雄想表达的观点从这里才开始浮现 对于人类世界来说,记忆和真相是否只能继承,不能遗忘?在这里,石黑一雄比执着于打捞历史遗物的学者和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多走了一步,触及到了更深层的问题㊂在传统故事中,高文骑士是亚瑟王的侄子,也是十二骑士之一,是高尚理想和骑士精神的化身;但在这个故事中,他的角色几乎翻转,其真正使命是保护母龙,以此维护迷雾,从而掩盖争斗的历史,维持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来之不易的和平㊂在他看来, 我和你希望魁瑞格死掉,我们只想着自己的宝贵记忆㊂可是,多少古老的仇恨将在这块土地上复活,谁又知道呢?我们只好希望上帝能找到办法,维系两族之间的纽带,可习俗与猜忌一直让我们难以团结㊂如果对土地和征服的新欲望,被巧舌之辈嫁接到古老的怨恨之上,谁知道会带来什么灾祸呢? [2](P305~306)
作者借人物之口说道: 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㊂他肯定很快就会起来,到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友好纽带,就会像小女孩用细细的花茎打的结一样,脆弱不堪㊂ 原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共享和平的人们, 你们要么逃跑,要么毁灭㊂一个个国家会相继沦陷,这儿会成为一块全新的土地,撒克逊人的土地,没有痕迹表明你们曾在这儿生活过,除了一两群无人照看的绵羊,在山里游荡 [2](P306)㊂此情此景,几乎与古史中记载的景象重合:亚瑟王死后,继任者们陷入疯狂的报复与仇杀之中㊂ 赛伦塞斯特城被攻占,被焚烧㊂戈尔姆德打败克瑞迪克,将之驱逐到塞文河那边的威尔士㊂然后,他蹂躏田野,放火焚烧临近的城市,肆意发泄他的愤怒㊂直到这两片海域之间整个岛屿的土地都被焚毁,所有的建筑都在攻城槌的重击之下被粉碎,所有的居民和教堂中的教士都被闪闪发光的宝剑和噼啪作响的火焰吞噬㊂那些幸存者四处逃命,被致命的灾难驱散㊂但是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逃亡途中都没有安全的天堂向他们敞开大门㊂ [6](P201)至此,作者的用意昭然若揭,不列颠人关于自身的族群认同与对外来者的仇恨互为表里,比起世代相传的杀戮和仇恨,忘却与和
㊃52㊃
① ‘吉伐的哄骗“(G y l f a g i n n i g)是冰岛历史学家㊁诗人斯诺里㊃司徒鲁生(S n o r r i S t u r l u s o n,1178-1241)所作‘散文埃达“的一部分㊂
① 历史学界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参见阿莱达㊃阿斯曼:
‘记忆还是遗忘:如何走出共同的暴力历史“,‘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6期㊂
② 对于作品中的个人感情,刘倩在‘记忆㊁爱与死亡“一文中做出了细致的解读,‘读书“,2016年第5期㊂
③ 这一问题的专题研究参见R o g e r S h e r m a nL o o m i s :T h eG r a i l :F r o mC e l t i cM y t hT oC h r i s t i a nS y
m b o l ,C o l u m b i aU -n i v e r s i t y P r e s s ,1963.R o g e r S h e r m a nL o o m i s ,C e l t i cM y
t ha n dA r t h u r i a nR o m a n c e ,A c a d e m y C h i c a g oP u b l i s h e r s ;R e v i s e de d .1997.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9月
解或许是更高的智慧㊂正如另一位英国作家所说的, 有些时候,有些地方,比如北爱尔兰㊁波斯尼亚㊁卢旺达,放开历史很重要,要记得尼采的忠告 主动
忘却 过去,为的是克服仇恨和报复的欲望㊂
[7](P 123)
在这里,石黑一雄的国际化写作表现出他的历史深
度与现实关怀㊂
① 三㊁
船夫与小岛:死亡原型在埃克索夫妇的旅途首尾,出现了一个令人费解但又十分关键的人物㊂夫妇二人刚一出门就遇到一个船夫与老妇人争执㊂老妇人声称船夫借摆渡之机造成了她与丈夫的分离,而船夫则声称是因为二人没有通过考验他们爱情的记忆测试㊂这个船夫在夫妇二人旅程结束时再次出现,并最终导致了两人的分离㊂这个船夫显然来自印欧神话中随处可见的摆渡人原型,他是帮助人们渡过冥河,进入永恒彼岸的艄公,也是帮助人们回顾一生,甚至做出评价的关键角色㊂在小说中,随着迷雾散去,隐喻背后的意义逐渐清晰,老人的儿子早已死去,海湾的小岛就是永恒彼岸,夫妇二人的探亲其实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死
亡之旅,同时也是向死而生的人生隐喻㊂
②
印欧神话将死后的世界安排在一个临水的海湾或小岛,那里 没有夏天,没有冬天;没有溽热,没有寒冷;没有痛苦,没有劳作;没有饥饿,没有焦渴;没
有疾病㊁老年和死亡
[5](P 21
)㊂根据布鲁斯㊃林肯对印欧文献的研究: 冥界位于一片汪洋即大海㊁海湾的那一面,而通常是在一条河流的对岸,可以摆渡㊁
过桥或者涉水而至㊂ [5](P 74)
凯尔特文献‘布兰航海
记“中就描绘了这样的极乐世界: 在著名的精心耕耘的土地上,不知悲恸为何物,也不知背叛为何物㊂没有呕哑嘲哳之声,惟悠扬的音乐,声声入耳㊂没有伤恸,没有郁闷,没有死亡㊂没有疾病,没有虚弱:这就是以曼(E m a i n
)给人的印象㊂再也没有与之相当的奇妙之地了㊂ [5](P 35~36)
这个至福之岛的设定被后
来的基督教文化改造利用,成为给圣徒的应许之地㊂亚瑟王传说继承了这个死亡之岛的设定,亚瑟在卡姆兰之战身负重伤之后就被抬到了岛上,他同母异
父的姐姐摩根医治并埋葬了他㊂蒙茅斯的杰佛里所写的‘梅林传“中描写了这一场景:
我们把亚瑟抬到那里,有巴林图斯作为向导,
大海和天上星星他都认识㊂
在这个撑木筏者的帮助下,我们将王子带到那里,
摩根以极其合适的礼节款待我们㊂她把国王安置在她房间里的金床上,用尊贵之手揭开伤处,观察良久㊂最后她说,如果他长久留在她这里,愿意服用她的药剂,就可能恢复健康㊂
于是我们雀跃,把国王托付给她,
不再乘顺风返航㊂
③
结合其他故事可知,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死后
都被留在了阿瓦隆岛(A v a l l o n ),此处正是凯尔特神话中的极乐仙乡, 长久留下 就是死亡的委婉说法㊂如果再进一步探究,摩根这个名字就是起源于古爱
尔兰的女战神摩里甘,她是主管战争和死亡的女神㊂在这里,神话与历史相融无间,经过肉体的死亡,亚瑟王进入了集体记忆的万神殿㊂
在此类故事中,对岸或海湾是死亡的隐喻,而摆渡的船夫就是死亡的使者,负有一定的裁决权,其根据来自于每个人的记忆㊂从生到死的过程总是与跨过一个水域有关,并且与记忆高度相关㊂希腊神话中的忘川(L e t h e )就是最具代表性的形式㊂在死亡面前,埃克索夫妇最害怕的是孤独,希望经由共享记
忆所证明的真爱能够帮助他们在彼岸同行㊂在这里,爱与记忆的联系被空前强化㊂以往的神话传说中,记忆首先是通往智慧的基石㊁辨别善恶的依据,在这里,作者的焦点转移到记忆与爱的关系㊂石黑一雄说: 我对夫妻之间的记忆很感兴趣㊂所以我想问,爱这个东西真正的重要性是什么?它的重要性又是基于什么?是不是基于分享了共同的回忆呢?当直面死亡的时候,爱又会变成什么样?爱是否是㊃
62
㊃
① 1978年,
石黑一雄开始在英国东安格利亚大学学习创意写作研究生课程,并在这里遇到了他的老师安吉拉㊃卡特(A n g
e l aC a r t e r )㊂② 伦敦大学教授弗朗西斯㊃叶芝所著‘
记忆之术“对古典记忆术的技巧与影响有深入而富有魅力的研究,见‘记忆之术“,钱彦㊁姚了了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㊂
第43卷第5期
黄悦:传奇的颠覆与重建
一种能够超越死亡的强大事物呢?这些问题,我同
样是从记忆的角度来思考的㊂ [8
]正是对记忆的持续
关注,将石黑一雄引向了中古传奇㊂弗莱认为,过去四五百年来,小说的写作在两个方向之间来回穿梭:
一个方向是 传奇的 ,另一个方向是 现实主义的 ㊂现实主义的趋势沿着 表现 和 替换 的方向发展,而传奇的趋势则朝相反方向发展,集中于神话
和隐喻的程式化单元㊂ [4](P 39~40
)这部作品正是传奇
叙事与现实主义的合流㊂通过重述传奇,当代作家赋予了古老神话宇宙观独特的内涵,面对生死之间的冥河㊁摆渡的艄公,记忆成了证明真爱㊁豁免孤独的通行证㊂与此同时,故事首尾两次不可避免的分离暗示:在向死而生的路上,虚假的记忆尚可换取陪伴,绝对的真诚却只能通往孤独㊂面对终极的考验,究竟是选择遗忘还是选择真诚接受孤独的宿命,是每一个人终将面对的选择㊂埃克索眼看就要通过船夫的考验,但却自己否定了前面的答案,他究竟为什么放弃,又将面对什么,成了永恒的谜题㊂
四、
个体记忆撬动神话历史从结构上看,整部作品可以分为三个层次㊂最外层是人类与邪恶的母龙和食人兽之间的矛盾㊂故事一开始,食人兽的侵扰就给村庄笼罩上了一层阴霾,但诡异的是,食人兽出没并不是主人公最核心的焦虑,比不上食物㊁柴火㊁疾病带来的威胁,甚至被以一种调侃戏谑的语气谈论: 反正食人兽不算太坏,只要别去激怒他们 ㊂真正的恐惧来自于无故消失的记忆: 过去消失在一片迷雾之中,就像沼泽
地上的雾气一样㊂ [2](P 7)
人们不仅会忘了遥远的过
去,甚至连上个月刚刚见过的人都会彻底遗忘,比起群体性失忆带来的黑暗,死亡的危险微不足道,正因为如此,主人公夫妇才离开家园,开始了冒险之旅㊂
故事的中间层次是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的族群争斗,这是传统亚瑟王传奇的叙事重点㊂在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传奇故事中,亚瑟王一边率领不列颠人与罗马人斗争,一边与入侵的撒克逊人战斗,通过拔出石中剑为自我加冕,又以杀死恶龙和巨人的荣耀来为秩序开道,并用道德法则和风度为骑士阶层赢得光辉,最终以抵御外族入侵的胜利为王位正名㊂
在这个故事中,巨龙的使命被悄然置换:母龙受到亚瑟王骑士的暗中保护,目的是要掩盖刚刚过去不久的杀戮㊂骑士高文成了亚瑟王潜在的代言人,但其权威性甚至动机的合理性都受到各种角度的质疑㊂
在史诗式的叙事框架之内,故事的核心落在了一对老夫妇寻找㊁重建记忆的过程㊂传奇故事原本的屠龙英雄㊁骑士冒险乃至圣君明主都退隐成了配角甚至背景㊂通过将表面光滑内核坚硬的模式化传奇故事置换为个体生命驱动的探索,石黑一雄重新开启了解读历史㊁人性和神话的大门㊂他坦言: 对我来说,记忆本身就像是一个看待事物的透镜㊂我这本小说不仅仅写了社会记忆,也写了个体层面上
的记忆㊂ [8
]小说以夫妇俩的困惑开始,又以他们的
分离失散而终,在古老深厚的传奇背景之上,以普通人看似微不足道的历险重述了传奇古史㊂在环环相扣的结构中,亚瑟王传奇的核心被置换成了普通人的生命焦虑,指向族群认同的英雄叙事被有限的个体视角溶解,不可靠的记忆成了历史深处的裂纹㊂
石黑一雄关注神话与个体生命流程的关系,他认为: 在神话宇宙的底端是死亡和重生过程,它们对个人毫不关心;在顶端则是个人恢复的身份㊂在底端是记忆,可以追忆,是重现的封闭循环;在顶端是记忆的再创造㊂ 个人的记忆与身份认同是神话与传奇生长的现实土壤,这种看法可以在他的老师安吉拉㊃卡特那里找到呼应①㊂后者曾经在一部民间故事集的引言中说道: 我们现在看到的某个精怪故事很可能是个大杂烩,多多少少混合了各种历史悠久㊁远道而来的故事片段,然后经过修补,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有时候还会和其他故事混作一谈,直到说故事的人亲自编排,好满足现场观众的需要 这些观众可能是小孩,或是婚礼上的醉汉,可能是下流的老妇人,或是守灵的哀悼者,又或者只是
她自己㊂ [9](P 3)
安吉拉㊃卡特关注的民间故事进入
当代话语的过程,在石黑一雄这里被凝聚为 记忆 这个焦点㊂
当代历史学家将记忆分为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二者构成互相支撑的关系㊂如果说古典的历史观是通过力求精确的记忆术来支撑,那么对历史的
反思则首先从打破记忆的神话开始㊂②
无论是霍布
㊃
72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