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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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的父
亲◇









我父亲是个窝囊人。

在格木村,只要提起
窝囊这个词,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父亲。


囊就是说一个人没有什么能耐,胆小怕事,又
总受欺负的意思。

我母亲说,人要是一窝囊,
就跟一个废物没什么区别,所以父亲在窝囊的
基础上,又被母亲加了个废物的称号,窝囊和
废物连起来叫,就是窝囊废。

人要是窝囊,运气也不会好到哪去,父亲
就是这样,他这辈子便宜事一件也没摊上,倒
霉事倒是接二连三地出现。

那些预设在人生
路上的陷阱,他一个都躲不过去,不管他多么
小心谨慎,都会一脚踏进去。

父亲不是不想做
出几件漂亮事儿,但无论走得多快,他和漂亮
事儿都至少差上一步。

这里,我要先简单地介绍一下我父亲。


祖父去世早,他刚刚三十多岁,就被疾病和苦
难硬生生地拖离了人世。

那时父亲只有十六
岁,十六岁在现在来说还是一个孩子,但那时
他却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因为我的祖母身体
不好,又加之父亲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弟弟妹
妹,父亲义无反顾地接过祖父丢下的重担,压
《娘子关》文学双月刊2022.02总第220期
在自己稚嫩的肩上,咬着牙继续前行。

祖父去世的第二年,父亲就跟随许多大人,去了遥远的地方出工,修一条铁路。

当时正是初冬,天冷得要命,时常会下起雨夹雪。

铁路要在一片沼泽地里穿过。

由于要抢工期,所以不等泥土冻实,他们就开工了。

再加上民工住的又是简易工棚,没有任何取暖措施,所以父亲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

在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疼痛一直伴随着他,尤其到了阴雨天,他经常腰酸腿疼下不了炕。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生活依旧艰难。

我们哥仨儿先后降生,又相继长大,我们需要吃的粮食越来越多,花销也越来越大。

那时父亲一个人在生产队里干活儿,起早贪黑,不敢耽误一天工,可一年到头却分不了几个钱。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家的主食就是苞米,苞米面大饼子、苞米面粥、苞米大碴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饺子。

我们哥仨儿穿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二哥捡大哥穿小的衣服,二哥穿小了后再给我,所以我的衣服是最破的,浑身上下打满了补丁,跟一个小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作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父亲无力改变家庭的状况,这叫他苦恼又愧疚。

好在后来实行了大包干,格木村人都欢欣鼓舞,父亲也似乎看到了希望。

他偷偷地摩拳擦掌,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甚至幻想着,他窝囊废的绰号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轻松地甩掉。

实行大包干那年,生产队里的牲畜都做了价,准备用抓阄的方法分给社员,分到牲畜的社员交一些钱,补给那些没分到牲畜的人家。

母亲知道父亲手臭,就想替他去队里抓阄,但看别人家去的都是男人,她就只好作罢。

抓阄那天,父亲紧张到了极点,心怦怦地跳,腿瑟瑟地抖。

他的手心里都是汗,又湿又黏,像新长出了一层苔藓。

他不停地在裤腿上揉搓着双手,裤子都要被他抓烂了。

临到他抓阄时,面对着一堆纸蛋蛋,他忽然就迷茫起来,就像算卦时面对着签筒里能预示自己命运的竹签一样。

他先在中间捏起了一个纸团,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捏起了另一个大一些的。

他反复捏着那些纸团,好像用手指就能够判断出纸团里的内容一样。

最后,在别人不耐烦的催促声中,父亲一闭眼,终于捏出了一个。

没想到他抓到的却是生产队里的那匹黑马。

那是一匹老马,体力早已过了最旺盛的阶段,瘦骨嶙峋,骨头架子撑着一张皮,身上沾满了灰土和草末,肚皮底下的马毛似乎好几年也没褪换过了,很长,打着卷,黏结着湿漉漉的马粪。

那匹黑马根本干不了重活儿。

本来队长是想把那匹黑马杀掉的,谁知赶上了分生产队,就把它作价二百二十块钱,做成了阄,打算分下去。

可想而知,抓到那匹黑马的人手气该有多差。

父亲在别人的嘲笑声中,灰头土脸地把黑马牵回了家。

母亲站在院门口,老远就看见父亲牵着黑马往回走。

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一种巨大的失望从她的心底升上来,就像冰冷的河水从她的脚底慢慢涨上来。

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回了屋。

抓到这匹黑马还不如抓到一个空阄,抓到空阄最后还能得到点钱,再添点,去买一头牛也比这强。

抓到黑马就是赔钱,也不是买回来杀掉卖肉,即使是杀掉卖肉,也卖不出二百二十块钱。

母亲一反常态,没有像以往一样训斥父亲,这让本已内疚的父亲更加内疚。

抓到黑马后,他就做好了被母亲大骂一顿的心理准备,但母亲却并没有发作,只是用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这让他有如芒刺在背,惶恐不已。

他巴不得母亲赶紧指着他的鼻子,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那样他还能好受些。

那时已是冬末,过不了两个月就该春种
了,黑马根本对付不了刚分下来的那一垧二亩地。

父亲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是不是得想法给黑马添些膘?要不开春一上套它非趴窝不成。

母亲没好气地回答,怎么添膘?这就是一匹应该被杀掉吃肉的马。

父亲不吱声,吭哧半天又说,其实这匹黑马要是好好喂一下,添点膘,也能耕地种田,是生产队没好好伺候它。

母亲说,那你就好好伺候它吧,我还真想看看它能不能耕地呢。

父亲有了点信心,又问母亲,我想把咱分的那一袋黄豆种子给黑马吃,你看行不行?母亲反问父亲,给黑马吃,开春你往地里种什么?父亲说,不行头一年咱只种苞米,先把黑马喂肥要紧。

母亲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黑马牵回来的第二天,父亲就领着大哥和二哥着手建起了马棚。

父亲说,要想把马喂胖,养好膘,首先就不能让它挨冷受冻。

马棚建得很大,最少能容下两匹马。

我十分不解,去问父亲。

父亲告诉我,开春的时候,还要买一匹马回来,说母亲已经同意了。

他跟我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是那种看到了美好希望的笑,红亮亮的。

奇迹发生了,黑马竟然渐渐地胖了起来。

父亲选最柔软的稻草,又铡得十分细碎,把炒熟的黄豆研成面,用温水浸泡后,再与碎稻草一起拌均匀才给黑马吃。

就连给黑马饮的水都是温水,里面放一把咸盐,还要再撒上一瓢黄豆面。

每天早上还没吃饭,父亲就会把黑马牵出马棚。

父亲说,白天马棚阴冷,必须把马牵出来,让它晒晒太阳。

临近开春时,母亲忍痛拿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又卖了一头肥猪,凑了钱,在别处买回了一匹骡子。

买骡子时母亲也跟着去了,她不再相信父亲。

骡子买回来了。

这是一匹年轻漂亮的骡子,身材高挑,超过黑马一头,一身溜光锃亮的棕红色毛皮,像华丽的锦缎,太阳一晃,每一根毛尖上都闪着一粒跳跃的光痕。

它浑身充满了不安分的力量,只要一迈步,一条条肌肉就会在皮下水波一样颤动。

它的两只耳朵长约尺余,形似弯月,而且十分灵活,可以随意地竖起来,也能向任何一个方向倒下去。

最美的是它的眼睛,大若鸡蛋,黑似墨珠,而且像玻璃一样的晶莹,如一潭湖水,深不见底。

就连它的眼皮都是双的,美人一样,上面生着长长的睫毛,眼睛一睁一闭,长长的睫毛跟着上下扑闪,像高雅的黑蝴蝶的翅膀,很招人喜欢。

但也许是刚换了新环境的原因,这匹红骡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戒备。

父亲牵它进院时,它的身体不时地向后倒退着,同时高昂起头,侧着脑袋,眼睛瞅向每一件物体,充满了疑惑和惊惧。

就连从脚下匆匆跑过去的一只母鸡,都吓了它一跳,身子不由得快速向外横跨了两步,两只耳朵一起一伏,摆个不停。

父亲将红骡拴在了黑马的旁边。

黑马默不作声,面无表情,似乎看不到自己又多了一个新伙伴,自顾自地低头吃草,老迈中透着世故和处事不惊。

红骡狐疑而好奇地看了一会儿黑马,然后就慢慢地把头伸了过去,鼻孔一张一翕,去嗅黑马的脖子。

黑马毫不理会,却突然间打了个响鼻。

红骡猛然间被黑马的响鼻惊到了,立刻收回了头,同时快速地调转了屁股,两条后腿同时扬起,一连气向着黑马尥了三四个蹶子。

黑马微一侧身,躲过了红骡的后蹄,嘴里继续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稻草。

几天后,红骡渐渐地对新环境熟悉起来,对黑马也不那么排斥了,但它却变得飞扬跋扈起来。

父亲新添的稻草,它总是霸着不让黑马先吃,用自己的脑袋抵着黑马的头,嘴伸进马槽中,两片嘴唇上下翻动,快速地挑出稻草中混合的黄豆面。

黑马并不同它争抢,静静地站在旁边,一双大眼睛凝视
《娘子关》文学双月刊2022.02总第220期
着前方的土墙,那上面停着两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叫着。

红骡挑净了稻草中的黄豆面,心满意足,抬起头去嗅马棚顶上的一根葵花杆子,黑马这时才低下头,开始慢慢地吃起草来。


繁忙的春种开始了。

首先要做的就是犁地起垄,这对于马骡来说,是比较繁重的活儿。

经过一冬的沉积,土地板结严重,要想用犁铧把土翻开,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

父亲一手扶着犁杖,一手持着鞭子,驾驭着黑马和红骡,一垄挨一垄地把土地重新翻了过来。

犁铧前有一截粗铁链,与一根横杆的中点相连,横杆的两端就是马套,左面套着黑马,右面套着红骡。

红骡年轻气盛,力气又大,高高地昂着头,两只耳朵向后背着,晃着脖子拉,总是抢先黑马一头。

黑马默无声息,埋着头,一步步踏实地走在后面,它浑身是汗,不时打一声响鼻,以便快速地换气。

犁铧深深地插入泥土,稳稳地前行,从犁铧两侧升起黑色的波浪,那是新鲜土壤的波浪。

这富含泥土馨香的波浪均匀地在犁铧后翻滚,组成一片整齐的舞蹈,起伏跳跃,齐齐刷刷,就像船头在海里分开的水浪一样。

刚翻过的土里,蠕动着一些受到惊吓的虫子和蚯蚓,一大堆花喜鹊跟在犁后,飞起落下,跳着脚寻找食物。

春耕那几天,也许是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驾驭着黑马和红骡翻地起垄,就像诗人在稿纸上写下一行行的诗句,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快乐。

为了赶活儿,那几天父亲中午顾不上回家吃饭,而是由我把饭送到地里。

午休时,父亲把黑马和红骡从套里卸下来,先牵到地头的格木河里饮水,再把草料袋子系在它们的笼头上,然后才坐下来吃饭。

他一边吃饭,一边和我说起了闲话。

这让我觉得有些新奇,他常年沉默寡言,好像是生活在我家里的陌生人,所以他和我说话,马上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他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红色的微笑,简单的饭食也吃得喷喷香。

他说,今年一看就是好年头,秋后一定会有好收成,这样干下去,用不上两年,咱家就能盖起来一栋四间大瓦房,就能给你大哥说回媳妇,完了是你二哥,最后是你。

咽下一口饭后,他抬起头,望着远处飞过的一只鸟继续说,给你们哥仨儿都说完媳妇,我也就该自在了。

他说这句话时,眼睛瞬间就亮了,好像里面落进去一个太阳。

我想他说的自在应该就是自由的意思,就像刚刚飞过去的那只鸟一样,想往哪飞就往哪飞。

那时父亲已经五十多了,他头发花白凌乱,像一堆碎麦草,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蒙着一张揉皱了的旧报纸,看上去更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早已被命运的鞭子抽得遍体鳞伤。

那一刻,我一下子愧疚起来,因为我的出生,又给他增添了许多的辛苦,使他一时半会儿自在不了。

为了表示我的愧疚,我坚定地说,我长大了不娶媳妇,娶媳妇没意思,还得受她管,就像我娘管你一样,多不自在。

父亲听完,哈哈大笑,脸上的皱纹次第开放,露出里面白色的底子。

他说,要不了几年,你该吵着闹着要媳妇了。

父亲吃完午饭,黑马和红骡还没有吃饱,要等它们一会儿才能干活儿。

利用这短暂的时间,父亲会仰面倒在地上,放松一下腰和腿。

他眼望着蓝天,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但不到一刻,他似乎被梦惊醒了一样,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想,那时父亲一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天上飞,或者在原野上跑,很自在,就像我常做的梦一样。

但他随后就梦见了一栋崭新的大瓦房,梦到了大哥、二哥和我娶上了新媳妇,于是他就立刻
被惊醒了,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房子和儿媳妇不会出现在梦中,必须要靠力气才能一点点地换回来。

种完我家的地,父亲开始受雇于那些没有牲口的人家,给他们翻地起垄。

父亲开始早出晚归,那些日子我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

他早晨走的时候我还没有醒,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但我知道,他每天走的时候都会摸摸我的头。

以前大哥和二哥还小时,每次他起大早,都会摸摸我们的头,从大哥的头摸起,然后是二哥,最后是我。

他半夜回来的时候,也会这样摸我们,从我的头摸起,然后是二哥,最后是睡在炕梢的大哥。

摸完我们,他就默无声息地接过母亲递给他的饭碗,坐在黑暗里吃饭。

那时虽然我们都已经睡着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能看见他,仿佛我有另外一只隐形的眼睛,这另外一只眼睛并没有睡着,它一直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慢慢的两个哥哥都大了,他俩开始厌烦父亲,和父亲之间生出了坚硬的隔阂,从那时起,父亲就不再摸他俩的头了,但他依旧喜欢摸我。

黑马和红骡在劳动中渐渐地建立起了友谊。

红骡虽然不再护食了,但它吃一会儿草,就会按捺不住自己调皮的心性,总是歪头去蹭黑马的颈项,或伸头去轻咬黑马的耳朵。

黑马老了,早已提不起玩耍的心,每当这时,它总是轻轻地把头一侧,躲开红骡的捣乱,依旧面无表情。

红骡觉得无趣,于是低头继续吃草。

进入初夏,地里的苞米已经齐腰,这时父亲更忙了。

他不光要给我家的苞米趟地封垄,还要给那些雇我家犁具的人家趟地封垄。

他中午依旧不能回家,庄稼绊住了他的脚,犁具捆住了他的手,他不再属于家,他只属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土地。

那时天已经很长了,他每天都要在苞米地里干十几个小时。

天天中午我都要给他送饭。

有一次我去晚了,只看见黑马和红骡在地头吃草,却看不见他。

我找了好一会儿,才在苞米地里发现他。

他躺在地垄沟里,四肢张开,身上映着苞米的绿色。

几只蚂蚁从他的裤脚往上爬,一直爬到了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知。

他似乎融进了土里,成了土地的一部分。

接连两年,我家的庄稼都获得了大丰收,加上父亲给人春耕和趟地挣来的钱,我家的钱已经达到了一个可观的数目。

母亲决定要盖房子。

她先是花了三千多块钱买了砖瓦。

父亲赶着马车从五十里地外的砖瓦厂,一趟一趟地往家里运,只几天时间,我家的院子里就堆满了一垛垛的红砖和青瓦。

那时格木村除了老大队部和供销社以外,各家各户住的都是土坯茅草房,所以砖瓦刚一拉回家,就引来了格木村人的围观。

他们问这问那,对我家充满了艳羡的同时,冷嘲热讽和嫉妒怎么也克制不住,但父亲并不在意。

他那些天虽然很劳累,但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安宁的微笑,似乎他艰辛的一生马上就会得到酬谢一样。


入冬时,母亲托人在林场买了用来做房架子的松木杆,讲好了,一车一千块钱,随便装,只要一马车能拉走就行。

那天父亲把我们哥仨儿都领上了山。

太阳落山时,我们已经装了满满一车松木杆,但是父亲还是让我们继续装。

大哥和二哥劝说父亲,说装再多也得能拉回家才算自己的。

但父亲那天却来了犟劲,非要再装。

大哥和二哥看劝说不了父亲,索性坐下来抽烟,冷眼瞅着父亲自己干。

我左右为难,最后还是选择帮助父亲。

我知道,父亲是因为知道钱挣得不易,觉得多装一些才不白瞎那一千块钱,所以才显得那么贪心。

《娘子关》文学双月刊2022.02总第220期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终于决定不再装了。

因为黑马稳重有经验,红骡虽有力气,却急躁多动,所以父亲让黑马驾辕,红骡拉套。

出山的路极不好走,上岗下坡,坑坑包包,但黑马却熟练地掌握着拉车的节奏,何时用力拉,何时向后坐,谙熟在心。

红骡也收起了顽皮的心性,它知道到了紧要关头,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努力地配合着黑马。

一车松木杆在崎岖的山路上稳稳地前行。

出山的路上,有一个转弯,叫鬼见愁。

那里先是一个短而陡的下坡,走到转弯处,马上又变成上坡,而且在上下坡间的这个转弯接近直角。

这里特别考验辕马的力量和经验,每年都有许多拉松木杆的马车在这出事儿。

临近鬼见愁时,父亲在空中猛甩了一下鞭子,鞭梢啪的一下炸响,提醒着驾辕的黑马和拉套的红骡,它俩于是奋蹄疾行,进行冲刺。

这个鬼见愁,马车行到这里,下坡时就必须全速前进,这样才能借助惯性,冲上前面的陡坡。

那天,马车急速下冲,但在坡底拐弯处,左侧的车轮却不巧压在了一块山石上,马车被瞬间颠起,又轰然落下。

黑马也许已经老迈,有些力不从心,被整车松木杆的重量一下子压趴在地。

这样的马车,载重是以辕马站立时为平衡的,如今黑马卧在地上,一车松木杆的重量就几乎都移到了前方,通过车辕子又压在了黑马的身上。

黑马静静地卧在地上,喘着粗气,由于是急转弯,一侧车辕子紧紧地抵在了它的肋上,已经掀下了一块皮,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肉,同时有血珠子不断地从肉上渗出,向下滴落。

我看不出它的痛苦,它很平静,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不见底,睫毛上挂着白色的霜花。

它鼻孔中喷着白气,鼻子上的几根长毛上已经结出了小小的冰溜子。

红骡焦躁地站在黑马的旁边,不时地用头去拱黑马的脖子,同时四蹄不断踏地,它虽有一身的力气,却只能干着急。

让黑马趴着休息了一会,父亲就让我们哥仨一起趴在松木杆的尾部,利用杠杆的原理,减轻辕子的压力。

他自己则走到车前,先是摸摸黑马的脑门,安抚它的情绪,然后就双手抓住车辕子奋力上抬,同时嘴里暴喝一声驾!黑马忽然间就振作了起来,前蹄一蹬,先将身体支起来,随后就猛地向前一窜,挣扎着立起了两条后腿。

站起来后,黑马似乎力量已经耗尽,四肢突突地打着颤。

红骡兴奋起来,不住地伸头去拱黑马的脑袋,黑马这次没有回避,也用脑门和它相抵,互相蹭了蹭。

回家的路上,红骡格外卖力,套拉得咯嘣嘣响。

它奋蹄向前,并不时地转头拱一下黑马,给它鼓劲。

太阳早已落山,一轮惨白的圆月照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反射着微弱的银光,一辆满载的马车飞奔在碎石铺成的路上,蹄铁磕击着路面,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脆响。

黑马和红骡的身上冒着腾腾的热气,腹部结满了银霜。

它们的脚步一刻都没有放缓,因为它们知道,如此重载,决不能松劲,必须一鼓作气。

那天回家,黑马刚一卸下套,就卧在了地上,被车辕子顶破的伤口糊满了结冰的鲜血。

它的内脏应该是受到了撞击,之后它走路都很费劲,每迈一步,身子都会抖一抖,真不知道那天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它,拉着一车松木杆从山里一直飞奔到家的。

父亲被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

因为有了黑马和红骡,我家的日子才得到了改观。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它俩埋着头,执着地把我家从贫困的泥淖中一步步地拉了出来,并且眼看就有了红火起来的迹象。

母亲原本看到了希望,也开始为将来的生活做美好的规划,可就在这时,黑马却受伤了。

要不是父亲贪得无厌,装了那么多松木杆,黑马根本就不会受伤,这怎么能让母亲不生气。

她指着父亲不停地骂,翻出了结婚之后父亲
犯下的所有错误,细数了她因为父亲而遭受的所有委屈。

她一边怒骂父亲,一边痛哭流泪,我还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伤心过。

父亲坐在炕沿上,颈骨断掉了一样,一颗花白的脑袋垂挂在胸前,双手拄在膝盖上,一动不动,那样子就像一个用泥巴捏的假人。

而母亲对他的怒骂则好似狂风暴雨,我真担心如果母亲再骂一会儿,他就会土崩瓦解,化成一摊烂泥。

黑马的伤势越来越重,最后卧地不起,草吃不了几口,整天只勉强喝几口水。

父亲请来了兽医,给它一连打了五六天针,但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红骡那几天老实了很多,只静静地站在黑马的旁边,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黑马看,有时也会低下头,嘴巴碰碰黑马的脑袋,或用牙轻咬黑马颈上的皮毛。

黑马毫无反应,眼睛浑浊,眼角凝着一滴圆圆的清泪。

母亲决定卖掉黑马。

几个肉贩子要把黑马装上车拉走,他们喊父亲搭把手,但父亲却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立在原地,毫无反应。

黑马已经麻木了没有反抗,它早已意识到,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几个肉贩子费了好大劲儿,连拽带推,好不容易才把黑马弄上车。

红骡被拴在桩上,仰天长嘶,来回蹦跳,大拇指粗的缰绳险些挣断。

肉贩子把钱递向父亲时,父亲吓了一跳,猛地向旁一躲。

黑马被卖掉后,红骡又在我家养了十年,它力气大,自己就可以拉动犁铧耕地,也能独自驾辕拉车。

在这期间,大哥和二哥先后都成了家,我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

为了攒够我结婚的钱,父亲开始利用农闲,天天赶着骡车去城里拉脚,给一个金属回收公司拉废旧钢铁。

这个活儿很累,一车废旧钢铁两三吨重,装车卸车都要父亲一个人,劳动量很大,一般两匹马拉的车都不敢照量,但为了挣钱,父亲还是豁出去了。

他相信红骡有能力干这个活儿,也相信他自己可以坚持下来。

红骡果然没让父亲失望,它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不管是遇到重载,还是遇到上坡,都很亢奋,即使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也从不退缩。

我那时甚至以为,红骡身体里的力量是无穷的,怎么用都用不完,就像我小时候认为父亲身体里的力量是无穷的一样。

那些日子,每天晚上回来后,红骡浑身都跟水洗的一样,走路时蹄子都抬不利索,拖拖拉拉,铁掌磕在地上,一点儿都不响亮。

父亲也很狼狈,他的衣服污浊不堪,脸上涂满了暗黄色的铁锈和黑色的机油,那样子就像一个谢幕后的小丑,充满了滑稽、疲惫和忧伤。


我刚结完婚,母亲就召集我们哥仨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她征求我们的意见,不想让我们哥仨分出去单过。

母亲一直向往着儿孙满堂的日子,喜欢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生活。

虽然我看出大哥和二哥都不太同意母亲的想法,但他们还是违心地答应了。

我当然更不能有异议。

虽然后来不到两年,我们的这个大家庭就分崩离析了,但当时却显得十分和睦热闹。

在那次家庭会议上,母亲还做了一个决定,卖掉红骡,买一台小型拖拉机。

父亲不同意卖掉红骡,但他根本违拗不了母亲的意志,再加上我们哥仨也都倾向于母亲,所以红骡没有逃脱被卖掉的命运。

父亲少有地激动起来,他对我们说,你们知道不,你们能娶上媳妇,都多亏了红骡。

要是没有黑马和红骡,你们根本都成不了家。

当时我们哥仨都很不屑,就算是多亏了红骡,可是已经是机械化的年代了,红骡已经是格木村的最后一匹牲口了,还留着干什么?难道留作纪念吗?再说了,红骡已经将近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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