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麻雀一样蹦跳

像麻雀一样蹦跳文/李家淳黑白影像送葬的队伍很长，父亲走在前面。

我恐惧地跟着，头上扎了白色孝布——这层粗糙的麻布扎在头顶上，令我感到莫名的惊悚。

把我从小搂在怀里睡觉的奶奶，给我唱童谣的奶奶，夏天的月夜为我摇蒲扇的奶奶，教我辨识星星、月亮、花草、庄稼、果实、鱼虫……的奶奶，病了近半年后，咽气离世。

她躺在油漆得黑红的棺木中，八个汉子高喊一声，将棺木抬出了厅屋。

白色的纸幡在小风中轻扬。

唢呐声高亢、凄迷，吹响在七月颤抖的空气里。

午后，山道闷热，令人窒息。

父亲双手端着灵牌，躬身在地面，匍匐而行，痛哭流涕。

隔壁的老周叔提一把破锣，走在父亲的前头开道，他用力一敲，“咣…咣……”的颤音回旋在每个人的耳鼓。

纸钱在他手上抛撒，落在路边的草棵间、水沟里。

满山道的哭声，大片的白色，一张张肃穆、悲哀的脸……。

只有我，傻头傻脑地夹杂在人群中，懵懂、迷糊、惊异，我没有眼泪，更哭不出声。

我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不满、无奈。

奶奶离我遥远又亲近，熟悉又陌生。

死亡，在我九岁的年轮上烙下了第一道痕迹，我只捕捉到一种纠缠不清的滋味。

五月的清晨天空明丽，云影无踪。

我挑了水桶到附近的老井打水。

一担水还没有打满，街背仔老远就冲着我喊：“快回去，你家出事了！”我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

又是哭声，从二姐的睡房里传出来，空气颤抖着。

我风一样地扑进二姐的房间，看见姆妈趴在二姐的身体上，几欲昏迷。

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决堤的水流，漫溢在这间屋子里。

罹患心脏病多年的二姐，在睡梦里飘然逝去，她的脸上还残存着一抹紫色的印痕。

突兀的死亡，使人猝不及防。

十六岁，我再次闻到死神的气息，似乎听见了死神的狰狞笑声回荡在老屋上空。

二姐死时年仅21岁，属于乡间的“短命人”。

依照风俗，这样的亡灵是没有道士愿意前来料理后事的，她的安葬，必须由我们这些亲人完成：在五月灼热的阳光里，我们抬着二姐的灵柩，往村北的山坡缓慢走去。

二姐悄无声息地睡在一口临时买来的棺木中，厚厚的杉木板来不及上漆，肉体和心灵的双份沉重，像白板的清晰纹理，压在我的肩头。

山坡地袒露在那里，没有一丝风，远处的土楞上，零星地长着几株油桐树，树梢间阔大的叶子凝然不动。

大哥刻碑文，我和大姐夫挖穴。

汗水、泪水迷离了我们的眼睛，一寸土，又一寸土，我们为二姐掘出一方栖身的窝。

当最后一锨泥土覆盖在二姐的墓室上，黄昏的余晖便笼罩了这片悲伤的山地。

黑夜来临，山野死寂。

二姐把一个孤单、空洞的背影留给了我们。

她躲进泥土深处——我们亲手让她躺进了冰冷的墓冢，捡拾回来的，只有绵延不断的思念、哀伤和怀想。

在黑与昼的无边轮回中，死亡瞬间改变了整个世界。

一九八○年五月的这个清晨，在我少年的身体里留下尖利的痛感。

几十年来，老屋被死亡逐渐逼迫得空寂了然。

谁也没有办法阻止死神的光临。

二姐离世十多年后，父亲辗转病榻，油尽灯灭。

从外地赶回的那天，我看见父亲躺在又一具黑漆漆的棺木里，纸钱的烟灰飘散在我的眼前。

又过了些年，一生未娶的叔叔同样病逝在老屋里，临终时，悄无声息，我再一次从外地返回奔丧。

亲人们永远合上了注视现世的双眼，切断了亲人之间的问候、关爱。

死亡变得理所当然，就像黑与昼的交替延续。

我常常会在黑夜里仰望星辰，那是一片深邃的世界。

那些在黑暗的苍穹下闪耀着光辉的亮点，是否就是离别尘世的亲人们闪动的眼睛？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若干年后，我想我也要作一次永远的告别，从白昼明晃晃的天日下遁入虚无的黑夜，像我逝去经年的亲人们，杳无消息。

谁都要经历这一道门槛，绕不过去。

见惯了死亡与黑暗的八十岁的姆妈对我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地里的庄稼还不是一样？”我无言以对，只有把悲伤隐藏起来，把每一个白昼过得清清爽爽。

时光书一九八二年的冬天，我常常在石城中学饭堂的窗口，看见一个瘦弱高挑的男同学。

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躲在一边，孤独无依地看着我们排队打饭。

他眼神忧郁，站在寒风里，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脸色苍白，头发留得很长。

看上去，邋遢、窝囊。

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他排队打过饭菜。

他形单影只的举止和忧郁的眼睛，每一次都会引起我的好奇。

多年来，我始终想不起来我们之间第一次是如何相互认识和了解的，我唤他“老谢”。

他当时的身份纯粹是个没有学籍的补习生，属于在外面租房，又偷偷在校内旁听的那一类。

熟悉以后，我知道他来自县城东部的大畲村山沟里。

他家过得困窘不堪，因为缴不起补习费和生活费，父母并不支持他参加二次高考。

他当然不听，家里一生气，就断了他的部分生活来源。

这就是说，他依附在学校旁边的出租屋内，过着一种半饥饿半自学的生活。

我们常常蜗居在那间他租来的狭小屋子里，想方设法地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

每个礼拜天，我从家里背上一大口袋的大米，弄两瓶猪油，两瓶辣椒酱回校。

大米交给学校食堂换成饭票，猪油、辣椒酱放在他那里。

吃饭时，两个人跑到学校打两份饭，就着猪油、辣椒酱下饭。

那时，我们刚满十八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一个学期下来，两个人光大米就吃了700多斤。

我家虽然也穷，但大米还是有的。

那时已经分了田，口粮足。

而他就不同了。

饥饿时，我们捉来老鼠，去毛、开膛破肚，再用猪油烧一下，两个人吃得满嘴流油。

一九八三年五月，县城发大水，我们一起参加了高考前的预考。

预考结束，老谢没有通过，失去了参加高考的资格，先我一步哭着回了老家。

我送他走了一段路，一个人回到学校继续复习。

七月，高考结束，我基本上清楚了自己的成绩。

等了一个月，分数出来了，我离大专线还差20多分。

如果不是父亲中风，家里欠了债，或许我还会再考一年。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二晚秧苗刚刚插完。

小松乡的石田中学差一个语文教师。

他们查到我的高考语文分数位列当年的全县第一，便派了一个教导主任来家里请我。

除了我本人，我们全家当然很乐意！“教书是个好差事！”大哥听说教上几年还可以转正，极力鼓动我去。

无法选择，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去了那所距离镇上十五里的乡村初中。

十八岁，每月工资40元——我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已经回到家里的老谢，同时参加了当年的乡村民办教师招聘考试。

他被分配在大山深处的一所村小，一个人支撑一所学校，带着几十个小学生，工资也是40元。

他曾经在一个礼拜天走了六十里乡道，跑到学校看我。

青春萌动下对于未来无望的情绪就像一种病毒，在两个人中间相互感染。

石田中学的旁边有一条小河，两岸水草丰茂，浅水处鱼虾成群。

我和老谢漫无目的走在河边。

那年的秋天很美：村庄横在我们眼前，金黄色的水稻在田野恣意生长，浑圆的丘陵山地遍生着马尾松、杉树、灌木丛，大地上的事物被随意地铺排着。

风漫无目的地吹送过来，我们的衣衫被它吹得摇曳翻卷。

“我们被抛弃了！”老谢的眼里飘散着雾，我发现他眼里那朦胧的雾濡湿了秋天干燥的空气，洇漫成虚弱、空洞的情绪，我的内心从那一刻渐渐疏离了明朗。

山岙连绵，野地横陈，我第一次发现了个体的渺小与路边爬行的蚂蚁惊人的相似。

有多少个青春的日子可以用来挥霍？又有多少个沉静的夜晚可以用来沉思冥想？一九八三年秋天延续到一九八四年的夏天，在石田中学口字形的院子里，我终究没有去找寻出一个答案。

石田中学土黄色的墙体上，一大片薄薄的石灰皮吸附在土坯上，欲落欲悬。

屋顶上的黑瓦被淋漓的雨水叩击多年，太阳一照，反射出来的白光令人恍惚。

雨天，瓦缝间的青苔湿腻、黏稠，像滑过掌心的时光。

学校被大片的农田包围着，当地人把这里称为五佛塅。

解放前，这里是个尼姑庵，后来（时间无法确定）改做了学校，青灯木鱼湮没在了岁月深处，惟剩几间土墙，延续着几许历史的烟尘。

农田里种稻、种莲，莲田居多。

破旧的校舍就孤独地陷落在一片庄稼深处，远离村庄和街道。

从远远的石田街张望过去，拥有四间教室、南北两进院落的破陋学校，就像一个苍老的男人，卑微地没入一群仙女的围困之中，无法超拔出来。

学校北面是“教学区”，清一色的土坯房。

从初一到初三年级，每个年级一间教室，平房，大窗，缺了很多玻璃。

冬天的寒风从荒芜的田野吹过来，书本上的事物无法带来足够的温暖，师生们只想赶快逃离出来。

南边的建筑是教师和学生的住宿区，两层，楼面是旧的杉木板，走在上面，吱吱呀呀地响，好像随时会塌陷下去一样。

教师十一个，大多数属于民办、代课，少数几人从中师毕业，属于“领导”阶层，对代课或者民办教师们手握“生死大权”。

教师们大多数住在石田村周边，很少人住校。

晚上，离家较远的学生睡在楼下，我们几个同样较远的单身教师呆在楼上。

黑暗把四野染成凝重的漆桶，偶尔有些风，像游丝般悄然穿行，游弋在房间的窗前，徘徊低语。

远处的村落响起零星的几声狗吠，添加了夜晚的寂静。

批改完作业，时间还早，几个精力过剩的教师便躲在灯下打纸牌，输者掏腰包请吃宵夜。

有时他们煮了米粉，在隔壁叫我一声，往往把我从冥想里拖到热腾腾的现世——孤僻的性格使我提不起任何玩乐的兴趣。

我的房间点一盏泛黄的电灯，桌上放一本备课纸。

我坐在灯下，听暗夜的风声，数着远处村庄里的狗吠声，“汪，汪汪……”一下，两下，尖利、诡异，声音刺破黑暗。

备课纸上，写着些称之为诗的文字，内心冥想出来的一些意象被我随便地划拉成行，我自以为那些像黑暗一样颜色的文字可以当作诗歌来读。

钢笔划过薄纸，墨水黑黑的，凝滞、呆板。

落笔的地方，有锋利的痕迹。

一切都在尖锐的黑色里滋长，弥漫，包括内心。

我还能记起这样的一首烂诗：黑夜里我聆听狗吠黎明时我错过晨光时间烙下我模糊的背影有一种声音尖刻地——穿透一个叫五佛锻的地名时光会在哪一处交汇十五里抑或千万里距栀子花盛开有多久一年，两年，一辈子——等待也许只是美丽的安慰我不信佛会在此地招手我只求神在黑暗中赐予一根拐杖，一盏明灯一个微笑，一句教谕——为此我愿匍匐在地涕泪横流——《黑夜的冥想》诗歌显然充满着那时的浅薄和幼稚，却是我十八岁青春的迷茫和渴望的情愫在纸上的奔突、流淌。

没课的间隙，我站在二楼的窗前，看水田里一朵朵的荷花，呼吸着空气里浮动着的幽暗气息。

暮春初夏，五佛锻上春事盎然。

一切都处于忙碌的生长之中。

有一些树木、庄稼、花草正被雨水与阳光催生着，有一些人群正躬身于泥土，完成着他们恒定的目的。

剩下的事情，只是一个又一个季节的轮回与更替，只是时光存在下来的温度。

我在一个又一个闲散的、旁观的、空落落的时间刻度上，把肉体和思想都寄放在一间破陋的校舍里，似乎所有的事物通通与我无关，就连这份临时的差事，也是一次莽撞的滑行——脚下，时时都是软弱无力踏不到地面的触感。

我为此深深羞愧和自卑！隐秘的声音那些年，内地县城的汽车站几乎千遍一律：班车毫无规则地停放在不大的场地上，水泥地面的油污斑驳陆离。

小摊贩散落在各个角落。

售票窗里不多的几个男女一边聊天，一边往嘴里丢着瓜子；有人买票，其中一个女售票员问一声，便随意而悠闲地从窗口抛出一张车票（以后的年头，这样的情景慢慢在改变，我说的是“慢——慢”）。

空气中飘浮着汽油和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令人迷惑。

果皮。

脏污的纸巾。

没吸完的烟屁股。

走动的人。

走动的人——茫然。

兴奋。

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