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气息

小街一面临河，另一面是一排溜的木质青瓦房。

据说一到晚上，这里就是本市最热闹的酒吧一条街。

我来的时候，初夏午后的阳光，正慵懒地铺洒在房顶青灰的瓦檐上。

三五只麻雀，在茂密的枝叶间叽喳着。

看不见它们的栖身之处，我想一定是几只精力充沛的小雀，瞅准了父母午休的时间，偷偷溜出来玩耍吧。

偶尔一辆车轻而快地穿街而过，不曾惊扰它们的游戏。

此刻的小街，安详静谧，如一朵沉浸在梦中的睡莲，让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午夜时分的灯影迷离。

而我是极喜这样的安静，这身居闹市片刻的安静啊，或许稍纵即逝。

坐在一个叫M2酒吧的院落里，泡一盏茉莉花茶，看三两朵茉莉飘浮于水面，渐次舒展洁白的裙裾，袅袅娜娜，清淡素雅的气息顿沁心脾。

枯萎的日子，仿佛也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渐渐变得盈润起来，清香四溢。

随茉莉芬芳一起四处溢开的，似乎还有一缕潜藏于记忆深处的气息，这气息，是那么的熟悉，美好，仿若正淌在光阴的河流中溯源而上。

有细碎而斑驳的阳光，顺青翠的叶片滑落，“骨碌”一声，滴进了木桌上的茶杯里，在水面上轻轻地漾动起来。

与这些光斑一起荡漾于杯中的，是槐树叶片小巧的身影，层层叠叠，以最葱茏的姿容，让杯中沉寂已久的时光，若一朵紧闭的苞蕾般，瞬间绽开所有的花瓣。

槐树叶啊，槐树叶！潜藏于记忆深处的气息，就在抬头的刹那，与我撞了个满怀。

一直记得的。

两年前，初夏的平乐古镇。

游人匆忙而又嘈杂的脚步，浮光掠影般，在青石板的乐善桥上来来往往。

立于桥头，有风，从远处一趟又一趟地吹来，江中的流水载着浮云，哗哗哗地从桥下穿过。

不！我是多么清晰地听见，那些流水，分明是从我的体内，隐秘地穿流而过。

一去不复返啊，它到底带走了些什么？留下来的，难道仅仅只是淤积于河床中的泥沙？那个刹那，突然觉得无限感伤。

就在那时，我远远地看见了那棵伫立于江畔的树。

像一团绿色颜料中浸泡过的云朵，那一树的绿，已是浓到极致，轻轻一拧，便从指缝间缓缓渗出，“滴嗒”，“滴嗒”，葱茏的水意清脆滴落。

江中的流水喧闹着从它身边流过，那些从遥远的光阴里带来的，以及又被光阴秘而不宣带走的，它都静默地看在眼里，不言不语。

瞬间，一些蛰伏于记忆深处的镜像，若归巢的鸟雀般，朴楞楞地扇动着翅膀，从遥不可及的远方，以铺天盖地之势，纷至沓来。

我是见过这棵树啊！独立桥上的我，梦呓般低低地喊出了声来。

那熟悉的绿！那每一片小巧精致的叶！那叶片上每一条细致清晰的脉络！
一棵树，就在我与它重复的刹那，用长长的根须，不由分说地缠上了我的记忆，然后“蹭、蹭、蹭”地，长高长粗，在我的记忆中枝繁叶茂。

幼时苍白而贫瘠的回忆，倏然变得五彩斑斓。

就像那年午后亮闪闪的阳光，在每一片树叶上恣意地舞蹈。

是的，那也是夏日的午后。

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让午后的时光变得安静而悠长。

被大
人按在床上午睡的小女孩，总是按捺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竖着小小的耳朵，如若听到父母鼾声渐起，就会一个翻身爬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绕过凉席上的父母，兴奋地拉开纱门，一溜烟地奔向那个大大的洗衣台。

洗衣台在家属院的尽头，洗衣台旁，有一棵不算高大枝叶却极为茂盛的树。

日落时分，妈妈和阿姨们就在洗衣台上铺开充满汗味滚满泥渍的衣裳，使劲地刷呀洗呀，把单纯的日子洗得清清爽爽。

有时也会在树下披散开长长的麻花辫，蜂花洗发水好闻的味道，和着夏日树叶的清香，在黄昏潮闷的空气里静静弥散。

但午后的洗衣台，不属于大人们，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正午的阳光火热毒辣，像一把刚在熔炉上淬过火的刀子。

满树绿荫，是一桶刚从老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吱溜”一声泼洒在洗衣台上，整个燥热的夏天就被浇得个清清凉凉。

手脚并用爬上洗衣台的我，踮着脚伸长手臂，便能如愿以偿满心欢喜地摘到低垂的枝叶。

幼时的我，没有芭比娃娃，也没有电脑游戏，那些树叶，成为清贫年月里最珍贵的玩具。

我转动着小脑袋瓜，凭借自己可怜的想像力，安排着这些树叶成为公主或王子。

一枚小小的叶片，载着最纯最真的童话故事，驶过了童年漫长的光阴。

无数个午后安静美好的时光，我在这棵树下天马行空地做游戏，也做着无人知晓的梦。

我的每个梦，都长着叶片一样可爱的形状，散发着夏日树叶清新的气息。

而在这以后的岁月中，我总会不经意地频频回首，怅然若失地透过雾岚般迷惘的现实，幻想走进一场童话般的梦境。

玩累了，就躺在长长的洗衣台上，眯缝着眼，看阳光在每一片碧玉般的树叶上，欢快地跳着芭蕾。

如果恰巧有风，悉悉索索地拂过枝叶，那就是美妙的乐器伴奏了。

轻轻摇曳的叶片，一不小心就泄露了光阴的秘密。

透过叶与叶的缝隙，午后的阳光，像长长的神奇的金线，从高而远的天空抛洒下来。

我伸出小手，试图一把抓住它，幻想拉着这根线，就能放飞天上的太阳，但却总是两手空空。

我瞪大着好奇的双眼，看着这些细细的光线，轻手轻脚地踩过树叶，又热情饱满地倾泻在我幼小瘦弱的身体上，随后，不动声色悄悄地溜走了。

那时的我，并不曾知晓，它在溜走的同时，还顺手从我身上偷走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那些属于一个小女孩安静的时光，那些丢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的童真，还有那些充盈着槐叶气息的童话故事。

记忆总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变淡，或许最后就淡成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风一吹，飘散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一棵树先是被风刮得枝残叶落，随后连同埋在泥里的根，也被流水一起冲走了。

直到两年前初夏的午后，直到站在人潮汹涌的乐善桥头，那一树的绿，挟裹着熟悉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向我迎面扑来，仿佛一颗石子“咚”地一声落进了幽深的古潭，我听见潭中的涟漪一圈圈迅速荡开，水花猛烈地撞击着时光的堤岸：那是什么树？那是什么树？！
光阴是多么地残忍，在这许多年里，它让我不仅不记得这棵树的容颜，甚至连它的名字也遗落在时间的荒野之上。

古镇的每条小巷每座小桥，都写满了老旧的故事。

但是我知道，那些故事里，不会有我的影子。

平乐之行，注定只为了与一棵树，刹那的相遇。

时光流转，幼时的记忆漫卷着袭了上来。

那些遥远的场景，熟悉的气息，似乎并没被流水一起带走，它沉淀于江底，只待某一时刻被回忆的鱼网打捞。

当我费尽心思，终于知道了这棵树名时，我才恍然，所有的一切，并不会因为找回一个走丢的名字，而作任何改变。

被流水带走的，永远流向了此生无法抵达的远方。

此刻的我，坐在M2酒吧的院落中，捧一杯淡淡的茶水，沉浸于纷纭的回忆时，对面锦江河中的流水，正携着空气中弥漫的槐树清香，不管不顾一去不回头地流走了。

我小小的儿子，他正安静地坐在一树浓荫下，调和着浓淡相宜的水墨，细致而专注地勾勒着横卧于河上的廊桥。

轻吻过槐叶的阳光，在叶片上荡了荡秋千，又安静地滴落在他的画纸上，光阴的气息像一朵饱满盈润的水墨，在宣纸上缓缓地泅开。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是否会有那么一刹那，当槐叶清新的气息从记忆深处潜溢出来时，我的儿子，他是否会突然忆起这个夏初的午后，槐树下安详静谧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