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官亦隐”:王维的优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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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官亦隐”:王维的优雅生存
那是一个隆冬的夜晚,月色如水,空气温润。
诗人王维独自游走在辋川别业的山水之间。
他渡过灞水,登上华子冈,但见月光下的辋水泛起一圈圈涟漪,隔着树林,远处的灯火忽明忽灭;听见村庄里的犬吠像豹子叫,农家的舂米声与寺庙的疏钟交相呼应……
于是,在山路独坐冥想之余,王维向远方的老友裴迪发出了召唤:故山可游!春天快到了,轻鱼出水,白鸥展翅,露湿青草,朝雊鸣叫,此中大有深趣!届时你能回来再伴我一游吗?
想起当初与裴迪在辋川唱和的一幕,那是何等惬意的赏心乐事啊!
自从在前辈诗人宋之问留下的废墟中构筑了这所山庄
别业,王大诗人对此地的一草一木一泉一石一虫一鸟无不倾注了全部的爱意。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时间在这里进入了静止状态,生命的维度则伴随着自然代谢的脚步展开了无限。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
--《山居秋暝》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
一切都是静寂无为、波澜不惊的,无悲无喜,无知无欲。
而其中渗透着的禅意,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在在如清风拂面,鸣泉过耳,不期而遇,心照不宣。
当是时也,正是六祖南禅大行其道、横扫士林之际(也正是王维,受六祖惠能的弟子神会之托,撰写了《能禅师碑并序》,对弘扬禅宗主流产生了莫大的影响),王维以他特有的天赋和悟性,得风气之先,诗中体现的禅学造诣和禅趣,在同时代诗家中别出心裁,独步一时,其“诗佛”的荣称便由此而来。
王维信佛、奉佛堪称至诚。
《旧唐书》说他“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
”“在京师每日供饭十多位名僧,以玄谈为乐。
斋中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
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
当然,他有时间有精力兼有财力习禅礼佛,与他“亦官亦隐”的处世姿态和地位是分不开的。
比起年龄相仿或相差不多的李白和杜甫,王维这辈子够幸运、够幸福。
李白赐金去官,杜甫小官自弃,可以说几乎
没有正儿八经地当过官,而且两人都没中过进士。
王维则是才华早显,十几岁就有了诗名,二十一岁就考中了进士。
之后历任太乐丞、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吏部郎中、给事中等职,晚年还当到了中书舍人(正五品)、尚
书右丞(从四品)的高位。
其间,只是初仕太乐丞(主管皇家音乐机构)时受过一点小挫折,因乐伎舞黄狮子遭宰相张说处分,被贬出任济州司仓参军。
大概为了此事颇为泄气,再加赌气,随后便去隐居,一隐隐了八年,也正是在此期间陆续建起了他的辋川别业。
后来还朝,先是受贤相张九龄器重,转而在奸相李林甫手下亦相安无事,仕途可谓一帆风顺。
虽然所当的官都不大,但因其诗、书、画、音乐才艺卓绝,“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
”(新、旧唐书对此有一致的表述)。
而传说玄宗私访王维而巧遇孟浩然的情节,亦足以表明玄宗这位酷爱音乐戏剧的风流天子与多才多艺的王维之间确乎存在某种超越君臣礼节的私谊。
李白虽然也曾一度受到玄宗宠幸,但毕竟天性放纵,在朝廷无法立足。
王维的脾气显然随和、圆润许多,或许也是记取了年轻时的教训,更注意明哲保身,很少受到来自上下左右的挤压。
生前已为风尚所重,身后,唐代宗还对他念念不忘,交待其弟、时任宰相的王缙说:“你老哥天宝中诗名冠代,朕曾于诸王座间闻其乐章。
今有多少文集,尽可统统呈上。
”
王缙于是搜集王维遗诗四百余篇结集,因此受到了代宗奖赏。
有学者查考,王维、李白这两位大诗人,有一段时间同在玄宗朝上班,而从史籍及诗集中为何不见他们有任何交集?这是一个谜。
也许,除了个性的原因,就是当官时间长短的关系了,一个当官时间够短,一个当官时间够长。
对于一个徘徊于出仕与退隐之间的士人来说,没当上大官未必不是好事。
王维正是所任官职品级大都不高,故能在官与隐之间游刃有余。
官不大亦不小,不忙亦不闲,不晦亦不显,此中去住空间,全在于本人的把握。
积极求进者,自有足够的平台;不思进取者,亦不乏韬光养晦之庇所。
王维曾在《与魏居士书》中力劝别人出来做官,称做官的好处“且又禄及其室养,昆弟免于负薪”,“若有称职,上有致君之盛,下有厚俗之化”。
后者不无虚饰,前者乃涉实利。
俸禄用来赡养家室,且可惠及兄弟,全家免于劳作之苦,此即当官的正当理由。
信中还对嵇康、陶潜等逃离官场者作了刻薄的批评,当官这等好事,你不干,傻呀?
而他自己终生遵循的原则就是“吏隐”,所谓“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是也。
“吏隐”这个词源于唐代,经白居易等人大力倡导,风行后世。
这与当今官场流行的“吃菜要吃素,当官要当副”之类心理似亦息息相通。
王维在这方面即使当不得祖师,也足称楷模。
这也许是古往今来相当一部分为官者的最为艳羡的境界:上班时点个到,一杯清茶一张报;下了班,找些个隐秘的
娱乐会所散散心、怡养性情,还不妨叫几个靓丽的小姐陪陪,聊聊,逗逗乐子。
——呵呵,拿今天纵情声色的官员比附唐朝贤士大夫王维,有失恭敬,大大的亵渎了!
至少,王维的辋川别业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产权,与以权谋私无一毛干系。
再说王维在自己的别业所从事的无不是高雅的活动,那种高雅,即便是当今最有文化内涵的官员也未必能够领悟,这需要素养和性情。
王维在他的辋川都干些什么?
他在这里静修,斋养: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在这里接待友朋:烹葵邀上客,看竹到贫家。
还在这里从事稼穑园艺: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
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桔槔是汲水灌溉工具)。
在今人看来,这种生活未免太清静、太贫乏了吧。
玩一天可以,天长日久怎么受得了?
而辋川别业在王维心目中就是人间仙境,就是“桃花源”。
那种感觉真好,只可与智者道,不可与俗人言。
一度,他真以为自己达到了隐者的最高境界,有点飘飘然了,竟至于嘲笑起了真隐士陶渊明来:“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
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
……”陶潜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所以贫到连酒都喝不上。
而他王维呢,物质、精神双丰收,要风有风,要雨来雨。
此无它,正是“隐于野”与“隐于朝”两条路线的
本质区别。
陶渊明和王维都在各自的诗中构筑了一个“桃花源”,两
者的意蕴则差异甚远,陶理想中“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的境界其实仍植根于生活,王刻意塑造“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的隐逸空间却是对现实的剥离。
王维中年好道,也慕仙,“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他希望美好
的辋川别业地久天长,与仙同寿,但他不会因为流连辋川
风月而放弃他的另一处栖身别业——官场。
在这一点上,他又是相当实际的,更工于算计,因为若没有后者,前者也将失去存在的条件。
王维以为官之力精心建构辋川别业,仕宦与归隐双收,鱼和熊掌兼得,这种“亦官亦隐”的心理平衡,对官员的身心
健康尤其有利。
如此优雅生存,在伟大的盛唐虽不是个例,但能达到王维的水准,怕也是凤毛麟角。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本来,王维这辈子也许就
会如此波澜不惊地继续下去,直至尽享天年。
然而,安史之乱打破了乡居的宁静,也打断了他与裴迪约定的辋川春游计划。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劫乱中,王维未能逃出都城长安,被迫接受叛贼安禄山的伪职;幸好有老友裴迪冒险潜入贼窝探访,携出王维表明忠于唐室心迹的赠诗,得到肃宗谅解,平叛后不但没有受到严谴,反而继续得到信用。
然而,经此波折、人生一大转折,王维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之后回到辋川,只是为了疗治心头的伤痛,再无别样的追求。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
在生命的最后时段,他终于上表“施庄为寺”,将全部心智由山林隐逸转付给了佛禅虚空。
乡居是一滴清露。
乡居是一个春梦。
世间美好的事物都是易碎品。
而于官隐者,乡居何尝不是一个幻相、一个稍瞬即逝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