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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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E GANG
我曾有个奇怪的家。

那个号称我爹的老黑,先是捡了我,后来又捡了个女人。

老黑是个瓦工,建筑活不忙的时候,就套个驴车收破烂。

我曾怀疑老黑和那头老驴,上辈子是双胞胎,嘴巴简直太像了。

老黑笑时嘴角先微微翘动,厚嘴唇接着向上翻,牙齿跟着就露出来了。

老黑对这畜生好,遇见一点儿小坡坡,就下了地排车,扯住车帮往前拽。

老黑就是在收破烂的时候,不小心收获了我们。

按村里人的话说,“老黑这个熊光棍,撞狗屎运了,先捡了个儿,又捡了媳妇。

”我问老黑:“你在哪捡的我?”老黑从不回答。

我不知道为啥这样问他。

我也没想去找亲爹。

槐香漫天
陈东亮
但几年后,老黑就死了。

死因我至今搞不懂。

我只记得他死的那天太阳很火辣,却下了阵小雨,村人管这叫日头雨。

还有,村头的槐花忽然开了。

蜜蜂浅唱,蝴蝶挥翅。

绿叶掩不住悬垂的花簇。

花瓣重叠。

多年来,这些花瓣散开、聚集,聚集、散开,一直在我脑子里,飘呀飘的……骚扰我的记忆。

那天上午,我是被饿醒的。

有只奄奄一息的鸽子,总在我肚子里哀叫。

院里那个老山羊,围着榆树绕圈圈,催命鬼般,咩来咩去的。

透过木窗棂,我瞅到蔫儿吧唧的老黑。

他双手抱膝,蹲在南侧土墙的阴影里发呆。

他的脸黢黑,头后那半圈花白头发,似乎正在逃离他的秃脑门。

老黑头大、脖子还细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脖子随时都有可能折断,脑袋从上面滚落。

我正乜他时,老黑忽然向前动了动,蹲在地上,轻转脑袋瞅自个的影子。

他顺手抄起个小木棍,开始在影子上划拉。

这段时间,他常蹲在阳光或月光下,努力揣摩自个的影子。

影子是张或黑或灰的纸。

风在身边流淌。

好事的纸片,飞到他脚上。

他似乎要在影子上面,解出什么难算的数学题。

我摸了摸屁股,火烧火燎地疼。

老黑打过我几次,最近一次是十天前。

老黑让我跪在两块青砖上,撅起腚。

我弯下头,穿过裤裆看他:冬瓜脑袋,胡子拉碴,脸抽搐得有些狰狞。

老黑的鞋底,剧烈吻着我的屁股。

我嘎嘣嘎嘣的咬牙声,淹没在有节奏的噼啪声里。

尘土飞扬,水般溅在我身上。

我努力扛着。

末了,老黑一脚把我踹在地上。

我啃到院里的鸡屎,恨透了那群乱跑乱拉的鸡。

我害怕老黑,哪天会用瓦刀,把我的屁股砍成四瓣。

老黑边打我,驴嘴也不闲着:“孬熊,我叫你人家偷(偷人家)!”老黑话不多,但话末总颠倒下词的顺序。

本来好好的一句话,让他说得颠三倒四。

比方说,“养鸡”他能说成“鸡养”,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村里人喜欢学他说话。

他也不急,点头哈腰的,像电影里的鬼子翻译官。

但是,他回家却对我乍乍呼呼。

我感觉他长着两张脸,出门哈巴狗,进门对我就成了狼狗。

今儿真奇怪,老黑没揪我的耳朵,没死拉硬
拽、扯我起床。

我咕噜爬起来,照了照镜子,努
力把眼睁到最大。

细密汗珠跳出我的鼻尖。

我胡
乱撸了把脸。

接着,用食指轻抹了下嘴唇,上面
出现的毛茸茸“宝贝”,让我感到自豪——
—我曾
经跑到镇上,发誓再也不回了。

饭馆老板用很轻
蔑的口气对我说:“你个小破孩,嘴上连个毛也
没有,滚蛋滚蛋!”末了,我只能拖着饿瘪的肚
子,又回到这个该死的家——
—我每天打量唇上的
毛,生怕它哪天会忽然消失。

山羊的叫声,继续扯着耳膜。

我冲到院里,
剜了眼那恶心人的畜生。

它盯着我,却兴奋得左
右急速走动,头还迅速虚晃了几秒。

老黑依旧没
说话,抬头看了看我,眼神中似乎有很大缝隙。

陷在虚空里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进了正
屋。

那个哑女人穿身红运动装,尸体般躺在床
上,长发盖住脸。

缠满布条的拐杖,躺在屋角
里。

黑乎乎脱漆的木桌上,摆着一堆药。

全是她
吃的药。

最近,女人身上有个零件突然出了问
题,比她原来的折腿厉害。

老黑领她镇上看、县
里看,没少糟蹋钱。

医生让做手术,老黑没钱,
就领她回家了。

老黑让我喊她娘,打死我也不
喊。

她还偷跑过,这让我更看不起她。

我抄起个两个馒头,解开拴羊绳。

山羊赶紧
亲我的屁股。

老黑站起来,似乎想和我说什么,
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两三天了,他不去上工,
总蹲在院子里。

最近老黑有了新活,村北几里外
铝厂的大烟囱,他们正在垒。

几十米高的烟囱,
我远远看着都眼晕。

他干活的样子,想想应该很
有趣,像个臭虫趴在大树上。

“下雨了,早来回(回来)。

”他看着我,声
音变得温柔起来。

我很诧异,太阳高空挂,再瞧
瞧地下,星星点点的雨迹,已经快干透,这也叫雨——
—忽然,老黑“哎呦”一声,蹲下。

接着,
把双手嵌进小腹,发出难听的嘘嘘声。

“咋啦?”
我问。

他啥也没说。

“你就装样吧!”我心里暗说着,出了家门。

我踢着羊屁股,往村东走。

我想起了奶奶。

奶奶最近和树枝较上劲,吃饱喝足拉着树枝,就
往街上跑。

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南到村北。

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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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 XUE GANG 上一串清晰的印痕,像一大群蚯蚓爬过似的。


久以前,哑女人逃跑的那天晚上,奶奶就疯了。

她喜欢边走边嘟囔。

我在街上走着走着,又学奶奶“唱”了几
句——

拿起打狗棍
天天讨吃喝
东家不给去西家
星星月亮陪着我
一大片槐花映入我眼里。

是三鼻涕家的几棵
槐树,不知为什么他家的槐树开花早。

昨天还没
动静,怎么忽然就开了呢。

黄白色的槐花,结结
实实挂在上面。

黄绿色的花托,像一口口小小的
钟。

五片花瓣儿似乎咧开嘴儿,伸出长长的舌
头,吻我的舌尖尖。

香味儿撩人的鼻孔。

我咽了
下唾沫,努力吸吸鼻子,心跟着一蹦一蹦的。

我们十里村槐树多,家家户户有,花全开的
时候,一簇簇,一丛丛,漫天槐花香,在村子上
空撒着欢儿飘来荡去,把榆树羞得想躲起来。


树这家伙长得慢,十多年才开花结果,开始长出
的花没开时,老人们唤作槐蕊,能染绿衣服:把
槐蕊收集起来,加水煮开,捞起沥干后捏成饼,
给染坊用。

已开的花,可炒着吃、醋泡,蒸槐花
窝窝,焖槐花饭——

三鼻涕喊我野孩子,我就糟蹋他家的东西。

我多次翻墙,进入三鼻涕家。

把死蛇挂在他家茅
厕里,癞蛤蟆拴块石头,塞进他爹的尿壶里。


天前,我发现,他家晾衣服的铁丝上,挂着个奇
怪的东西(后来知道是奶罩)。

我把那个东西,
套在头上扭了几下。

接着,我翘起小鸡鸡,往晾
晒的衣服、被单上撒尿。

真不幸,正巧撞到三鼻
涕和他二哥从外边回来。

我翻墙逃跑,耳边响起
忽忽风声。

可这两个笨蛋,永远也追不上我。


不敢回家,晚上就猫在黄灌桥上。

那个二层桥洞
很舒服……夜深了,穿洞而过的风,撩去我身上
的热气。

我忽然有些害怕,担心有什么东西,顺
着桥壁爬上来。

星星藏进月光里,田野里游荡着
奇怪的声响,我捂住耳朵,屏住呼吸,开始浑身
哆嗦。

我能听到牙齿撞击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
久,却听到了老黑的声音,在暗夜里飘来飘
去——

“黑小——
—张强!”
“黑小——
—张强!”
……
我哆嗦出了眼泪,但没应声。

我远远跟着老
黑回家……但第二天,我还是挨了揍,老黑没有
放过我。

老黑拉着我去三鼻涕家,赔人家钱,让
我磕头,我不干。

老黑就自己跪在了地上,真丢
人——

山羊愣在那里看我。

我迅速踩向墙面,扒住
墙头往里瞧,正在写作业的三鼻涕,抄起块半头
砖,冲我比划:“小偷,小偷!”他哆嗦着大喊。

我骂了声“操”,滑下墙面。

黄灌渠并不远,村口向东二三里。

山羊似乎
能嗅到渠边嫩草的香味儿,我拽着山羊尾,顺着
小路往那儿走。

但是很快,它就厌烦了这种游
戏,竟然停在那里,不动了。

我前面疯跑,山羊
后面追。

村庄从我身后逃离,越来越远,越来越
模糊。

风在耳边唱歌。

黄灌渠二三十米宽吧,水不太深,两侧嫩草
中的野花点缀开放,红的、黄的、粉的。

我总是
先惩罚阵儿羊。

河边有棵小树,我适当调整好拴
羊绳,让这畜生刚好够不到草。

接着系短拴羊
绳,让它一直抬头朝天叫。

折腾够了,再让它吃
草。

然后,我趴在那个老式生产桥的桥栏上,晃
着脑袋,叽里呱啦乱唱。

面前是大片麦地。

麦子已抽穗,风呼呼啦啦
刮。

田野上像覆着层浅绿色的薄布,数不清的人
顶着布在跑。

一直跑到我们村。

村子黑乎乎的一
片……几棵树点缀在田野上面,树头不大。

我忽
然想到那个哑女人。

她就是从这片地里逃跑的,
没敢走大路。

女人是三年前捡来的。

收破烂的老黑变戏法
般,用驴车子拉回个女人,浑身是血。

当时天刚擦黑,槐花正在盛开。

槐花的香味
在村里飘。

他们从槐树旁经过。

村人们涌进我
家,麻雀般叽叽喳喳。

老黑拴上牲口,愣在人群
外面,偶尔踮起脚尖往里面看,仿佛这事儿和他
无关。

问他哪儿弄来的?也不搭话。

人们自动闪
了个路。

老黑就这么看着女人,他搓手、叹气还
摇头,厚嘴唇哆嗦着,傻在那里。

女人一直“呦
呦”着叫唤。

她皮肤白嫩嫩的,穿身厚料的红裙子,一看就是城里人。

有人问:“你哪里来的?”她不回答,双手比划着,呜噜哇啦哭。

人们正疑惑着,老黑忽然喊:“老六!”
他愣了下,咽了口唾沫,红着脸接着说:“六师傅哪在(在哪)?”
老六是村里的土医生,年龄不大,却被老黑唤作六师傅。

我知道老黑巴结人家的原因——
—我们家老辈子从外地迁来,独门独户单传,一直受气。

有一年,家里的黄狗被人偷走,奶奶跑到房顶上骂。

接着,煮熟的狗头包着白纸,挂在俺家的大门外。

两天后,猪也被偷了去。

俺家的猪圈在院子外,老黑听到动静,拿着铁锨出了院子,门口有人等着,夯了他一棍子。

他捂着头,大喊:
“抓——
—猪偷(偷猪)!”
可是没有人管。

他硬生生地看着几个脸上抹着锅底灰、拿着铁锹的人,赶走了猪。

猪的怪叫声在村子上空游荡。

老黑瘫倒在地。

后来,老六赶来了,把老黑弄到家里。

老黑满脸是泥,厚嘴唇翕动着,在家躺了好几天。

末了踱出屋门,先冲着天空哇哇怪叫了几声,接着把头伸进水缸里,憋一会儿,迅速拔出。

水溅满身体。

老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天,老黑给奶奶磕头。

奶奶也给老黑磕头。

打那,奶奶再不敢骂了。

只要我和小孩们打了架,他不问原因先揍我……村里人开始疯传,爷爷死后,奶奶准能在光棍汉那里要来饭,进屋插门,老黑就在外面等着。

过不大会儿,奶奶怀里揣个窝头出来,递给老黑吃。

人群就哈哈大笑……后来老黑就躲着他们走,狗一般溜着墙根——

我慌里慌张喊来了老六。

回来时,女人转到正屋地上,草席上星星点点的血。

老六忙活一阵儿,给女人止血,拿出药水,蹲在那里抹来擦去的。

老六不断问这问那,女人仍不搭话,偶尔指下嘴,摆摆手……末了,老六说了两句话,大伙吓了一跳:“小腿骨折了,她不会说话了。

”村里人开始议论。

有的说,长得忒俊,一看就不像好人。

有的说,肯定是得罪了流氓,灌了哑药,被敲折了腿!
不知谁报告了派出所,两个民警摸着黑赶过来,拿个小本子问这问那。

最后,他们丢下句:“有什么情况再汇报!”扭头骑摩托走了。

老六把
老黑拉到一边,说:“这种女人你也敢要?听音
像黄河南的,来路不明,死了咋办?抓紧送走!”
可是老黑最终没那么做。

老黑给女人端水喂
饭的,还买药水天天擦。

其他村人也常来看看,
像挂念着村里的一只怪物。

我整天担心那女人,
死在堂屋里。

可大人们说,人的命比铁硬。

几个
月后,女人的腿,竟奇迹般愈合了,只是有点内
瘸。

老黑用木棍整了个拐杖,缠上布条,开始架
着女人走路。

他们先在院子里练,后来就到大街
上。

他想一直架着女人,可女人不干,总是用手
拨拉老黑。

后来,女人扔了拐,扶着墙走路。


后来,就能慢慢在街上踱步了,只是走路画圈
圈,右脚往里撇。

小孩子跟在后面,哼哼唧唧学
女人走路。

他们常偷偷溜上来,摸一下女人屁
股,喊声“白加黑”就跑。

边跑边喊:“白屁股
夹黑屁股!”
不久,老黑和女人成了亲。

没去乡里领证,
只在村里摆了几桌,请大伙吃了顿。

那女人开始
不同意,哭得稀里哗啦的。

后来她和老黑写字交
流,写完就撕掉,扔到茅坑里。

后来,她不知道
为啥同意了。

老黑买了红纸,里里外外贴满了喜
字。

那几天,听房的扎堆,在正房后面呜呜泱泱的……女人对着后面的小窗户,泼了一盆水。


房的人群怪叫着散开了。

老黑拿大衣柜堵住了窗
户。

我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一块睡。

女人在床
上,睡觉不脱衣服。

老黑在地上睡。

总有村里人问我,你爹跟那女的睡得好不?
你听见呱唧呱唧声了不?我就骂。

那时候奶奶还没疯。

白天老黑出去了,奶奶
就在院子里骂,骂羊骂树骂鸡骂草。

院子里的那
棵槐树,又矮又丑,奶奶用扫帚拼命打树。

哑女
人也不搭话,在屋里写字,写了厚厚一摞,然后
锁到抽屉里。

她写字的时候,咬着牙,还哭,嘤
嘤嗡嗡的。

她眼睛大,粉嫩的脸上,常挂着些水
杠儿,和下雨淋过的苹果似的。

有次,她写了满
满一张纸,撕了几下,团了团,扔到屋门口的废
纸箱里。

我插个空儿偷出了那团纸,让俺老师拼
着看。

老师说,字写得还不赖哩,三字一组,都
打着“X”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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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我问。

“高利贷!”老师“呀”了一声说。

接着,老师扭头和别人说了句,“现在很多人,都捣鼓这东西!集了很多人的钱,再贷出去!集了放,放了集,坑了很多人!”
感觉这女人,越来越神秘。

但老黑和女人,守着我啥也不说。

奶奶说:“多大冤似的,跟窦娥样!写写写,写个屁!”
后来,不知女人听到了什么。

老黑回家,女人就指着他,拿笤帚抽她。

老黑也不还手,“钱没(没钱)啊”,他说,说着说着还摊开手,使劲摇摇头。

后来,老黑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发着呆忽然就来了句:“钱没啊!”
女人来了一年后,晃晃悠悠走了。

她一头扎进麦子地。

村里的男人很兴奋,都慌慌着找了大半夜。

那晚,手电筒的光束在村内村外,凌乱交织。

老黑蹲在村口的榆树根上抽烟,忽明忽暗的烟头,映着他的脸。

接着,奶奶忽然开始说胡话,拍着手一直说:“飞了飞了——
—”庆幸的是,两天后,在县汽车站,哑女人被发现,给弄了回来。

村里很多人愿意“收拾”她。

当时老黑不在。

他们把女人绑上,说,下点狠手吧,治不了她还跑。

女人被剥光了上身,露着两个大奶子,几个大人摁着她,往嘴里塞红辣椒——
—六师傅拦不住,派人找来了老黑。

老黑赶紧跑了过去。

他拿着个铁锨,大声叫喊,都给我滚出去,我操你娘——

没人听他的。

老黑忽然拎着瓦刀,狠砍到左手小指上,鲜血涌出。

那截手指飞到地下,打了个滚。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老黑手指那个地方,后来长了个肉球。

但从此以后,我发现女人看老黑的眼神变了。

大人间感情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老黑赚的钱,都交给女人。

我怀疑,这女人早晚把俺家的钱,坑走!
那晚,女人哭了半夜,趴在桌子上抽抽搭搭,肩膀一耸一耸的。

老黑也哭,脸上明晃晃的。

我在西屋睡不着,就猫到窗台下,偷听他们。

后来,老黑忽然给女人跪下了,我差点吐出舌头。

老黑说:“你让人给骗了,你回去人家也你逼(逼你)。

恁多人都追你要账!”
女人写了几个字,让老黑看。

老黑接着说:“你想孩子?那有啥法办(办法)?”
我当时很吃惊,女人还有孩子?忽然,我听到一阵儿笑。

奶奶正在东屋里绕圈圈呢,是她在呵呵笑。

后来,老黑和女人抱着哭……那晚,老黑跑到床上。

女人亲他的手指。

我还听到女人喘息声和呻吟声。

半夜里,感觉老黑爬到房顶上。

我出来看,他不知道从哪里折了个槐花枝,左嗅右嗅的,哼起了歌。

他的眼神看着远处,槐花正在暗夜里静悄悄地开放。

老黑唱歌时,词不颠倒,和正常人样,但反反复复就一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
在黄灌渠边的草地上,我喘着粗气,乱叫着爬起来。

老黑竟在我眼前。

羊在冲我叫,鸽子又在肚子里哀叫。

我还在想刚才那个梦——
—在梦里,村里的榆树全部变成了槐树,大朵的槐花开在村子上空,像天上落下一片厚实的白云。

天更蓝了,阳光涂在花海上,好看的光晕,飞进我们咧开的大嘴里。

我和老黑嚼着香甜的槐花,在槐树尖尖上飞舞。

从这边,倏地一蹦,飞到另外一棵。

乱窜的彩泡,飞舞的彩蝶,漫天的香味儿……忽然,天全黑了,大地像遮了块黑布,闪过一道光,又一道光。

一条大蛇忽然从光中闪出来,冲向地上乱爬的我们。

那条蛇卷住了老黑的腿。

我死死抓住了老黑的手,但毫无用处。

我们的手慢慢地,一点点挣脱——
—我“哎呀”一声大叫着醒来,发现老黑在盯着我看,他竟然在我跟前。

他的眼里竟然水汪汪的,那一刻我感觉他很慈祥。

他的微笑润在满脸皱纹里。

我上去就抱住了老黑,我想说说刚才那个梦,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哗啦哗啦淌眼泪。

老黑让我坐下,说:
“以后喊她娘吧。

咱对不起她呀?”老黑顿了下,眼睛有些发直,“她的腿本来能看好的,我怕给她好看(看好)了,她跑喽。

再找医生,晚了,晚了呀——
—”
老黑剧烈撕扯着头发,竟流了泪。

我听得云里雾里。

老黑摸着我的头,说:“以后有事多找六师傅,他是个人好(好人)。


“你别去垒烟囱了,村里没有一个人去的,都说那铝厂叫人断子绝孙,不能生小孩。

”我说完,指了指自个裤裆的那个东西,“把它都弄脏了。

爹,别去了。

”我忘记多久没这样喊了。

我竟想不起来,我平时都喊他什么。

“以后啥事,你要忍——
—”老黑砸了下地面。

后来,老黑沉默了会,瞄了眼我的裤裆,摊开手说:“钱没啊——
—”
我忽然有种长大的感觉。

多年后,我一直在想着,这次奇怪的谈话。

已近正午,老黑牵着羊前面走。

他走得很慢,深一脚浅一脚的。

羊一直在叫,走路一点头一点头的。

阳光穿过浮起的尘土,落在明晃晃的地上。

土路踩上去很柔软。

老黑的背心有些长,
盖着半个大腿,是去年卖猪饲料的厂家送的,后
背上印着:“猪要长得好,请吃猪宝宝!”他走
着走着,突然蹲坐在地上,双手攥紧羊绳,摁着
小腹。

有汗珠透过他粗糙的毛孔,正往外渗,他
一直往外嘘着。

“爹,咋了?”
“没……没事”,他说着,挣扎着站起来,他
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又立住,往前走了。

我的眼泪干在脸上,心里说不出来的空荡。

原来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熊包,现在觉得他很
亲。

几乎就成了我的亲爹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心里发慌,扑腾着跳。

可是,那个中午真高兴。

我吃到了记忆中最好的午饭。

猪耳朵我爱
吃,芝麻糕是奶奶喜欢的,大把大把抓着往嘴里
捂,奶奶在院里转圈圈,高兴得像个孩子。

木耳
鸡蛋是女人喜欢的,她吃饭的动作很慢,夹菜的
时候,不停放放筷子。

老黑喜欢豆腐丝,他破天
荒地还给自己准备了半杯地瓜烧。

老黑的脖子过
滤成微红,嘴角一直挂着笑。

后来,他端着酒在
天爷爷那里,从右至左倒掉,双手合十、闭眼蹙
眉,默默念叨了几句什么。

然后磕了三个头,每
一次都撞到地上,声音很沉闷。

每磕一下,我的
心里就咚地一声响。

天爷爷的位置,在正房门口右侧。

再往右,
窗户沿子下面,墙上挂着块木板刷漆的小黑板——
—这几个月,女人变化很大,眼神由原来的
黯淡,变得清澈,里面汪着一股水,白脸上开始
有了瓷器的光亮。

后村有个破庙,她常揣着个小
垫子,自己过去。

我跟踪过。

她在那里磕头,嘴
唇蠕动、双手合十。

不知道她搞得什么名堂。


是见了村里人,她仍不搭话,也不逗留,仿佛他
们不存在。

那块小垫子,是方的,和现在的沙发
靠背差不多。

原来,更多的时候,我看到女人坐
在垫子上面,靠着门框,对着空气打花拳,呜呀
呜呀地叫,似乎空气欠了她什么。

一看就是练过
的样子。

这让我总是猜测,她原来是否学过武
术。

她最近还逼着我学习。

弄了块小黑板,教
我。

前几天,她扯住我,在上面写上“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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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 XUE GANG “作”,下面写着两个字的区别,比我老师讲得还
细。

她原来到底干过什么。

我不买她的账,她似
乎正在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

她常看着老黑,他
们的眼神在院子里拥抱——

那天午饭,老黑其实没吃多少。

饭后,老黑
提来一筲水。

他找了块毛巾,脱下衣服穿着花裤
衩,在院子里开始擦身体。

他竟然这么干净起来
了。

老黑爱干净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老黑睡
觉前先洗洗……
哑女人看着老黑,她的眼珠黑白分明,眼神
扑拉在他身上。

她冲老黑摆着手,赶紧提了壶热
水添上。

她抢过过毛巾,帮老黑上上下下擦,里
里外外擦。

“你那毛病动少(少动)!”老黑说。

老黑偶尔笑笑,咧开嘴唇,吐吐舌头!
——
—傍晚,老黑出事了!
他从几十米高的烟囱上摔下来。

后来他工友
说:“老黑先是哆嗦了一下,沾满石灰的手,摁
进肚子里。

他一头栽了下去!”十里八乡都在议
论这件事,都说,这个矮子,挣钱不要命啊!
我们是在医院太平间里见到了老黑……殡仪
师几乎是把头缝在了他脖子上。

哑女人死死抓着
老黑的残体号啕,边哭边嘟囔着什么。

我愣在那里发呆。

那天,还有两个拉进停尸
房的,哭声很杂乱。

我感觉,所有人都哭着老
黑。

女人的声音淹没在里面。

她一直在哭,肩膀
不停耸着——

那天深夜,暴风雨突袭了村子。

满村的槐树
剧烈抖动,槐花落得到处都是,简直铺满了村
庄。

人们踩上去,槐花便与烂泥揉在了一起,面
目全非。

槐花,是槐树的眼泪吗?
这事儿,过去十多年了。

又到槐香漫天。

我常半夜被吓醒。

老黑抱着那个高耸入云的
烟囱杆,常在我梦里晃。

漫天的槐花瓣儿,在空
中飞……老黑当年出事后,六师傅带村里人,堵
住铝厂的大门,闹事。

厂长想赔钱了事,我们商
量着都不要钱。

最后厂长失踪,卷走了很多钱
……我当时感觉冤,别说赔偿了,连老黑的工钱
都没给够。

埋老黑时,让人更吃惊的是,十里村
的人,兑钱给老黑弄了个墓碑,上面写着“环保
卫士张求远之墓”。

都说哑女人会走,但她却留了下来。

女人去
了老家河南一趟,把女儿接来了。

女人给她重新
起了个名字:张小翠,比我小六岁。

“叫我槐花姨吧,我以后就叫张槐花。

”女人
看着远处的槐树,对我说。

女人竟然会说了。


怀疑她原来会说话。

我忽然想起,老黑在挺尸房
里,女人对他说过话。

奶奶后来去精神病院,是乡里拿的钱。

住了
几个月,竟然好多了。

她常跟着槐花姨,去土庙
里烧香——

现在,我们十里村是远近闻名的养猪专业
村。

我在村里开办了个中型养猪场。

张小翠后来
成了我老婆。

槐花姨常来猪场帮忙,我们把家安
到这儿。

我们的猪有一百多头吧,大猪小猪,一
窝窝的,没闹过猪瘟,也没丢过。

说来奇怪。


天晚上,几个偷猪的光临了厂子。

他们正想对猪
下手时,槐花姨却跳了出来,大声叫喊。

那几个
贼吓跑了。

接着,惊魂未定的槐花姨说,正做梦
呢,忽然听到一声喊,像你爹的声音——

“抓贼啊,猪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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