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时代”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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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时代”的“诗意”
文 ———— 金理
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迩之事父,远之事君。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诗尚比兴,多取眼前事物,比类而相通,感发而兴起。
所以林林总总的鸟兽草木,凡俗人世的闾巷琐细,莫不寄寓着高尚情志。
钱穆先生对这段话的评述是:“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
就是从鸟兽草木出发,可以“广大其心,导达其仁”。
而道家的庄子讲得更彻底:“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尿溺。
’”(《庄子·知北游》)所谓“道”,就潜隐在一切眼前的具体事物之中。
日常生活的完整性在其根柢处接通的正是人类身心一体化的完整性。
现代以来,像周氏兄弟这样的明哲之士依然深谙“生活的整体性”之理。
鲁迅素来主张“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周作人也倡言:“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仅想选取其
一
“日常生活”是启蒙现代性的产物。
由于启蒙运动的倡扬,知识、哲学的思考得到突出强调。
理性代表了高级机能,是一个纯粹的思的领域;而与感性机能相联系的日常生活则被视作平庸、低级。
依循这样的思路,黑格尔痛感“诗的时代”无可挽回地被“散文时代”所取代,在“散文时代”里诗意沦丧,每个人的“每种活动并不是活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而是日渐采取按照一般常规的机械方式”,“一般常规的机械方式”由此被表述为日常生活的本质。
在韦伯看来,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由于去魅的世俗化与合理化,日益被工具理性所统治。
日常性也是海德格尔探讨的主题之一,“此在可能木木然‘受着’日常状态,可能沉浸到日常状态的木木然状态之中去”,在常人的日常状态中,存在者的存在被遮蔽了,这番描述着实让人触目惊心。
按照上面的分析,日常生活是一个现代性十足的概念。
中国古代传统从不秉持此种态度。
《论语》“阳货篇第十七”:“子曰:‘小子
中的几节,将不中意的梢头弃去。
这种办法可以称之为抽刀断水,挥剑斩云。
生活中大抵包含饮食、恋爱、生育、工作、老死这几样事情,但是联结在一起,不是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
”
二
人们对置身其中的生活世界的关注,对眼前具体事物的亲近,往往可以辅助日常生活叙事免遭理念性规划与占有。
但是,当人们的视线迷失在浩如烟海的“物”的方阵中时,它就走向了反面。
自1990年代以来,我们在小说中看到那么多的标志性建筑、酒吧内景、摆设、时装、首饰……让人目迷五色。
也许执着于物品所激发的最直接的生命感受,可以抵抗意识形态对日常生活的占有(这一点在张爱玲那里就早已得到淋漓尽致的演绎);但是现在我们发现感官完全被另外一种意识形态侵入了,似乎沉浸在琳琅满目的“物品”之中,但是却日益丧失对日常世界的基本感受和信任;在鄙俗的复制中完全放弃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存在,忘记了古典传统中的远近贯通。
伍尔芙早就提示过,现代文学日益朝着“散文的方向”发展,“须知散文是如此地位低下,因为能够走到任何地方去,没有一个地方是那么低下那么污秽那么简陋,它能够用长长的粘胶似的舌头把事实最微小的碎片舔干净”。
然而伍尔芙追问散文是否能够说出那些“巨大的简单事情”,比如“我们对于像玫瑰和夜莺、黎明、日落、生命、死亡、命运这样的事情所怀有的情感。
我们并非完全忙碌于个人的关系,并非我们的所有精力都被用于谋生。
我们渴望获得思想、获得梦想、获得想象、获得诗的意境”。
在散文与诗意之间,我们是否能够获得一种中道、均衡的现代小说,它“长长的粘胶似的舌头”扫向人世间的泥沙俱下,但同时又可以“对生活的某些重要面貌获得一个更大的视野”。
王安忆的《长恨歌》开篇写上海的弄堂,晨雾里精致乖巧的老虎天窗、山墙裂缝长出绿草、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这完全是十九世纪铺张的写实,深入弄堂的阡陌纵横及其背后的人情世态。
但是,这一切却源自鸽子的视角,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得高致,既与生活的血肉肌肤相亲,又站在高处看取“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这一鸽子的视角,在王安忆近作《红豆生南国》(《收获》2017年第1期)中再次出现。
第三章写主人公“他”与劳拉母亲见面,从“三件头洋服的装扮”、半岛酒店的环境,到谈话时你来我往的词锋……这一路写来,巨细靡遗。
然后写见面后心情失落的“他”,“暴躁地脱下西服外套,扯去领带”,坐上海边的水泥台,这时风吹着脸,渐起凉意,平静下来,从先前密密实实物质的、“散文的”世界中超脱出来,举目望去,开始抒情(不要忘了,“他”本是文艺青年,而“文艺专是为培育有情人的”)——“填地日益增阔,地上物堆垒,天际线改变,变成几何图形,等到天黑,将大放光芒,此刻还封闭在新型建材的灰白里。
汽笛声被夹岸的楼宇山峦吃进去,吐出来的是回声,海湾已成回音壁。
这是香港吗?他都不认识了!他似乎身在异处,连自己都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当年随养母偷渡香港,最初的落脚点即新填地街,那是五六十年代的晦暗困顿岁月,但晦暗中也有百废待兴的勃勃生机;而现在已是世纪末,天际线被拔地而起的楼宇不断切割、改变,“等到天黑,将大放光芒”,
那是人人惯见的繁华夜香港。
可这还是“他”的香港吗?往昔与今日之间,终于化作沧海桑田的一声喟叹。
“他”前番还斤斤于世俗儿女情,一转身就生出近乎“子在川上”般的省悟……这是王安忆的艺术手段,每每从市井烟火气的“散文世界”中兀地转上一层,透出精神性的庄严。
王安忆的小说有一种整体性,接近雷蒙德·威廉斯所谓“现实主义小说传统包含辩证的整体观”:生活环境、社会和个人都不占据优先地位,而彼此之间又有着内在统一,“在完全是个人的领域里,整体生活恰恰显得最为重要。
我们全力以赴地关注整体生活的每一方面,而价值的中心却总是落在作为个体的人身上——不是任何一个孤立的人,而是构成整体生活实体的许许多多的人”。
正是在对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持续加深理解的过程中,小说的形式才真正成熟起来。
然而威廉斯指出,在1900年之后,现实主义传统分裂成“社会小说”和“个人小说”。
在“社会小说”中,有着对整体生活亦即作为聚合体的人群的精确观察和描写,但因为欠缺血肉丰满的人物,整体生活也往往沦为抽象的存在;而在“个人小说”中,有着对单位个体的精确观察和描写,但因为社会总是割裂般地外在于人物,从而“认识不到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具体内容能在多大程度上积极地影响到最内在的个人经验”。
总之,以上两类小说中,“个人和社会被割裂成了截然相对的两个”。
在此,我们不妨加入日常生活维度的考察,日常生活并不简单等同于个人生活或者“私生活”,列斐伏尔早就提醒过,“人-人”层面是日常生活的基本层面之一,人与人的交往是日常生活的生态性景观,它直接决定了日常生活内容的丰富性。
“个人不应当与集体分离,也不应混同集体,但是在我们的社会里,关系被颠倒了,个人可以认为在孤立中也能够认识自己。
这样个体就更彻底地‘丧失’和脱离了自己的基础,脱离自己的社会根基,他把自己看作理论抽象(心灵、内在生活、理想),或一种生物存在(躯体、性欲)。
”
想想当下中国文坛,触目可见的不就是这两种分裂的“社会小说”“个人小说”?然而,“真正具有创造性的努力是为各种关系而进行的斗争,这种努力是全体性的,可以认为它既是个人的努力也是社会的努力,是在实践当中学习如何扩展各种关系。
有着伟大传统的现实主义是这方面的一块试金石,因为它具体地展现了那种生机勃勃的互相贯通……”(雷蒙德·威廉斯语)王安忆小说的整体性,就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生机勃勃的互相贯通”,诚如论者刘欣钥所言:“在五十年代‘南来’难民的困苦生活,六七年的反英抗暴,八四年签署的中英协议,九七金融风暴与楼市崩盘,究竟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香港回归之外,对于香港左翼运动的浮沉,报纸副刊文化与本土文艺的观照,皆以更加隐晦的方式编织进来。
这些绵密的人文历史,与主人公的‘少年心事’和‘罗曼蒂克消亡史’暗中精密贴合,读来让会心者惊喜;但又能在讲故事的表面做到不着痕迹。
”《红豆生南国》写一位文艺青年,在香港社会中的“有情”一生。
在个人与社会背景之间,既有艰难的损耗、磨合,对应一段香港左翼从广场隐入民间的心史;也有如盐入水般的融合,正因为有一个个“他”,才支撑起市井社会的情义天地。
小说卒章点题,“他”来到台南丛林中,此生的“恩欠”“愧受”“困囚”最终化作“相思”,其实可以
再直截了当地化作一个字——“报”,这是中国社会关系的基础。
我们读到小说结尾,再回想起小说中时常出现的语句(“自己何德何能,得这一份馈赠”),不难明白《红豆生南国》的主题便是恩欠与报还,由此组织出来的伦理关系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小说起首第一句是“身前身后都是指望他的人”),要“他”担负义务。
联系到小说中地域的流转(大陆、香港台湾,为什么最后要跑到台湾才明白“相思”呢?),这义务,是否已可从个人过渡到家国认同呢?
三
别林斯基评价莎士比亚:“这里没有效果,没有场面,没有戏剧性的矫饰,一切都是朴素而平凡的,像一个农夫所过的日子一样,平时吃饭、睡觉、耕地,节日是吃饭、喝酒、喝得烂醉。
可是,现实诗歌的任务,就是从生活的散文中抽出生活的诗,用这生活的忠实描绘来震撼灵魂。
”说得多好!“从生活的散文中抽出生活的诗”,恍若鸽子起飞的时刻——这岂非正是以文学为例回应黑格尔那个无法解决的命题。
日常生活确实具有惰性,但这就更需要作家潜心的艺术经营,别林斯基甚至以此为“试金石”:“内容越是平淡无奇,就越显出作者才能过人。
当庸才着手描写强烈的热情、深刻的性格的时候,他可以奋然跃起,紧张起来,念出响亮的独白,奢谈美丽的事物,用辉煌的装饰、华美的形式、内容本身、圆熟的叙述、绚烂的词藻(这些都是博学、智慧、教养和生活经验的结果)来欺骗读者。
可是,他如果描写日常的生活场面,平凡的、散文的生活场面,——请相信我呵,这对于他将成为一块真正的绊脚石,他那萎靡而冷淡的无精打采的作品会叫你不断地打呵欠。
”
由此来看,日常生活的文学意义岂会耗尽?最后让我们重温里尔克对日常生活的谦卑与珍爱:
归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
【作者简介】金理,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历史中诞生: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小说中的青年构形》《青春梦与文学记忆》等;获“2012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入选上海2014年度“社科新人”“上海青年文艺家培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