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篾匠经

【编者按】命运真的就这样安排了人的一生，在当时看来，父亲的安排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不再上学的哥却只能做篾匠了，这样的生活也让哥生活得有滋有味，或许知足真的能常乐。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每天不知疲倦地早出晚归，身体很好。

那一年秋天，父亲一下子得了重病，卧床不起。

我刚满六岁，姐姐十六岁，哥哥十二岁。

我还未上学，哥哥正读小学四年级，姐姐开始在生产队里挣工分。

父亲的病来得很突然，让一家老小有点措手不及，惊慌失措。

奶奶整天在父亲的房间里忙进忙出，端汤送药，她面对父亲时脸上艰难地挤出几丝笑意，但一出房门，眼泪就流了下来。

有好多次，奶奶怕我看见会告诉父亲，见到我总是特意地扭过头去。

哥哥每天照常要上学。

姐姐很懂事，收工回来一有空就帮父亲擦脸，倒开水；只有我，一天到晚仍然和年喜或中华一起玩，有时玩疯了，还要奶奶站在大门口喊我回家吃饭。

奶奶的嗓门很大，只要她喊一句，无论我在方塘村的哪个角落，都会听得到，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回家。

也有例外的时候，那时因为我们玩捉迷藏，有一回我别出心裁地钻进了三人高的草堆里，外面奶奶喊我吃饭的声音无法穿透厚厚黄黄的稻草。

有一天，父亲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床头边围着奶奶、姐姐、哥哥和我。

当时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凝固，用我后来从课本上学到的词来说应该叫做压抑。

这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一次家庭会议，也是极其重要的一次会议，因为就是这次会议，决定了我哥哥的人生就业之路。

那天，父亲在胸中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认为自己是活不了多久的，所以他做出了一系列的安排：一是让哥哥退学，然后跟着饶油榨村的大姑父学篾匠。

因为哥哥小时候也生得瘦弱，如学木匠、铁匠或砖匠皆不合适，篾匠是室内活，工具是一把篾刀，比起铁匠的铁锤或木匠的斧头要轻便得多；再说姑父是父亲妹妹的老公，有沾亲带故的这层关系，总不至于让哥哥吃苦，更主要的一点，是比别的人教起徒弟来会用心一些，乡下有一句老话，徒弟徒弟，三年伙计，那意思是说凡是学徒的人要帮师父家打三年长工，然后才能学到真正的手艺。

而学艺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师父教徒弟往往总会留一手，不然就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二是准备找一家只生女儿的合适人家收养我，将来我长大了就自然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三是托熟人帮忙，让姐姐去乡里的农场，虽然农场干的也是农活，但总归是一个乡里的单位，如果姐姐自己混得好的话，将来说不定还能弄个转正指标；至于奶奶呢，是父亲最放心不下也是最无奈的，他不想让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是病来如山倒，只能提前做出最坏的打算，姐姐是老大，照顾奶奶的重担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好在奶奶当年的身体还很健朗，洗衣做饭甚至锄草摘棉花等农活都没问题。

决定公布之后，一家老小都哭了。

哭得最伤心是当然是父亲本人。

他一定是恨自己的病来得太早了，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最重要的是没有完成送老养小的任务。

祖宗三代，我们家里的人从没有干过一件坏事。

也许是老天爷格外开恩，好人有好报，我的父亲竟然在坚持用半年时间吃了一位赤脚郎中的几十副中药之后，病奇迹般地好了，上苍又还我一个健步如飞的父亲！我不仅不做人家的上门女婿，而且可以上小学读书了；姐姐自从进了乡农场以后，变得更漂亮了；只是哥哥学起了篾匠，一年到头和姑父一起，走村串户，遭热受冷，小小年纪就接受了生活的磨练。

由于哥哥平时不在家，所以只要他偶尔从姑父家一回来，我就不离他左右。

他在江桥方圆十里的每个村庄进这家出那家，渐渐地变得胆子大了，身上的肌肉也结实多了。

他会和我说起客户的种种趣闻，比方说谁家的孩子真多，一到吃饭时间，个个抢着夹菜，生怕自己落后少
吃了一碗；比方说谁家娶媳妇，好排场，摆了几十桌酒席，娘家的嫁妆堆得新房满满的，还有新潮的电视机呢；比方说谁家有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

哥哥要我好好读书，说将来我们兄弟俩一人娶一个回家做媳妇；比方说谁家女人长得好看，但男人却是一个拐子；比方说谁家的男人长得高大威武，一表人才，讨的老婆却是一个秃头或哑巴；比方说谁家待匠人很大方，餐餐有鱼肉或荷包蛋，还用冰糖泡茶叶；比方说谁家很刻薄，明明天都黑了匠人急着要收工，女主人还拿来一个破饭箕，要哥哥抓紧时间修补好&&我非常愿意听哥哥口中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听着听着，夜晚就在他的枕头边睡着了。

还有很多次，见了世面的哥哥给我讲故事。

他说从前有个卖布的商人，按老婆的吩咐首次去外面卖布。

他走着走着，看见田野里立着一个稻草人，头上戴顶草帽，便走过去问他要不要买布。

正好有一阵风吹过，稻草人点了点头。

商人非常高兴，便从身上取下一匹布，挂在稻草人的脖子上，然后高高兴兴地跑回家见老婆去了。

当老婆问他卖布的钱在哪里时，他才记起自己忘了向稻草人收钱。

当他带着老婆回到稻草人的身边时，稻草人身上的布早就被过路的人拿走了。

哥哥渐渐地长大了，他的下巴下面开始有了喉结，说话时喉结会一动一动的，我看了很羡慕，用手摸摸自己脖颈的同一位置，仍然是平平的，什么也没有。

有一回，哥哥睡在被子里，小声地给我讲了一个我当时听不懂的故事：
他说，过去有一户有钱的财主人家，生了一个傻儿子，名叫二宝。

二宝二十岁时，财主娶了一户穷人家的女儿当媳妇。

媳妇长得天仙一样的漂亮，可是每晚她搂着二宝睡觉，二宝只知把头拱在她的怀里呼呼大睡，其他什么事都不懂。

这样过去了一年，媳妇仍然没有怀孕。

财主很急，因为他只有二宝一个儿子，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呢。

他焦急地对媳妇说，闺女呀，我知道嫁给二宝是委屈了你，可是，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也要让二宝和你干那事，只要成功了，我另外送给你娘家一头大水牛。

那年月，牛可是农家宝呢。

为了娘家能有一头水牛，聪明的媳妇开窍了。

她知道二宝爱吃炒黄豆，便提前准备好偷偷地放在床头。

晚上，二宝睡下了，她借口为二宝搔痒，脱下二宝的衣服，同时也脱光自己的衣服，让二宝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时，她拿出香喷喷的黄豆，对二宝说，你要听我的话，我就给黄豆你吃。

二宝当然乐意啊。

于是她说，我给你一粒黄豆，你的身子就要动一下，行不行？二宝第一次吃出了与黄豆不同的味道，以后天天晚上向媳妇要黄豆吃。

有时，大白天他也向媳妇要。

媳妇没办法，只好关起门来睡到床上。

有一回，媳妇在塘边洗衣服，同洗衣服的还有村里的大妈子小媳妇。

谁知二宝来到了塘边，三下两下脱光自己的衣服，当着众人一边抖动身子一边向媳妇要黄豆吃。

塘边的小媳妇见了，顾不上脸红，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二宝的媳妇羞得无地自容，一转身跳进池塘里淹死了。

有一回，哥哥又回了家，我在屋里没见着他，知道他去地里帮父亲干农活去了。

我看见哥哥的外衣放在椅子上，便摸起了哥哥的口袋。

我不是找钱，而且希望哥哥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吃的东西。

但我只摸到了一只黑色的皮包，里面除了有三斤江西粮票之外，还有一只白色的、薄薄的小胶袋，只是它的形状有点怪。

我拿在手里研究来研究去，始终不明白那个东西叫什么，有什么用。

正在这时，哥哥回来了，他一把夺过属于他的东西，严厉地对我说以后不要随便乱翻他的东西。

我当时很委屈，差一点就哭了，但转眼看见哥哥递给我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我又开始笑了。

从那一天起，我似乎也变得懂事了，我知道我的哥哥已经长成大人了，他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而不愿意再和我分享。

他学徒满了三年，已成为一个出色的篾匠了，父亲好多次都夸他编的谷箩或晒筐样子好看，说比邻村的那个姓夏的老篾匠的手艺还要好。

一年后，我便有了一位漂亮的嫂子了。

虽然哥哥还未结婚，但每次嫂子来我家时，奶奶和父亲总是要我到外面去玩，同时，两个大人也借故溜到邻居家闲坐，让哥哥和嫂子单独留在房间。

于是，外面的大人看到我，又开口说，矮子，你嫂子又来了吧？我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对方又说，矮
子，明年，你就要当小叔子了！这意思我明白，就是我哥和我嫂子要生小孩了。

我立即想起哥哥给我讲过的二宝的故事，忽然明白哥哥早就想着要娶嫂子了，说不定他曾经在外面学徒的时候，早已有了某位临时的嫂子，偷偷尝过做大人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