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张定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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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

张定璜

朋友们时常谈到寂寞,在像这样的冬夜里我也是深感寂寞的一人。我们常觉得缺少什么似的,常感到一种未曾填满的空虚。我们也许是在心胸里描写着华丽的舞台,美妙的音乐或新鲜的戏剧罢,眼前向我们躺着的呢,只是一条冰冻的道路;虽然路旁未必没有几株裸树,几个叫化子,几堆垃圾或混着黄灰的残雪,然而够荒凉的了。还好,我们生来并不忒聪明也并不忒傻,我们有宝贵的常识,知道昼夜的循环,四时的交替。我们相信夜总有去的时候,春天终久必定来到。能够相信便不坏,而况相信常识。不过常识间或也会恼人。譬如说,常识告诉我们这个夜是有尽的,这个冬不是永久的,这固然够使得我们乐观,但常识也告诉我们,夜究竟不及昼的和暖,冬究竟不如春的明媚。枯坐在这个冬夜里的我们,对于未来假令有一番虔信,对于现在到底逃不掉失望。于是我们所可聊以自慰的便是作梦。我们梦到明日的花园,梦到理想的仙乡,梦到许多好看好听好吃好穿的东西;有的梦到不老的少年,有的梦到长春的美女,有的梦到纯真的友谊,有的梦到不知道嫉妒的恋爱,有的梦到崭新的艺术的宫。作梦也是人们在这地上享受得到的有限的幸福之一,也有许多人是不能作梦的,多可怜!不过就令你能作梦,梦也有醒的时候。那时你擦擦眼睛,看看周围。那时寂寞又从新爬到你心上来。

不过仔细想时,寂寞于我们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坏处也未可知。至少他总比喧噪强一点。华丽的舞台和美妙的音乐和新鲜的戏剧固然是你心愿的。但与其鉴赏那些三不像的红红绿绿中西杂羼的楼房,听那些拉外国调儿的胡琴,或看那些男扮女装忸怩作态的名角,一方面手巾把子在你头上乱飞,瓜子花生的壳吐着满地,叫好声呵欠声咿哑声嗳哟声接二连三的不绝,烟气汗腥气脂粉气土气凑合成一股臭气,与其如此,你宁肯一个人关在家里守着你的寂寞。在那里你得不着什么,在这里你至少是你自己。我知道两种人。一种是甘居寂寞的人,在他们里面,寂寞已经失掉了我们普通所谓寂寞的意味。在我们以为是一块沙漠的,在他们完全是一个世界。而且是多么丰富的一个世界!那里面有天国,有乐园,有全能的神,有姣好的仙女,有永久的真和善和美。比起那个来,我们现在住的只是一堆粪土,一个肉尸,早晚得化散的东西。住在那里面的人已经不知道了什么是寂寞,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不寂寞。幸福的灵魂,世上幸而有你们这点儿点缀,不然,恐怕更没趣的多了。还有一种人,他们不甘寂寞然而舍不了寂寞。他们咒骂人生而又眷恋人生,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眷恋的太深了,所以不能免于咒骂罢。他们不能屏弃浊酒不喝,然而喝时他们总嚷着:“为什么不给我们上好的花雕?”他们觉得他们的母亲年老了,头发掉了,门牙落了,鼻涕口沫露出来了,衣服穿的不整齐干净了,所以每逢到亲朋来往时的前后,他们总得发一顿牢骚,吐几口气,然而其实他们的真心爱他们的母亲也许在一般所谓孝子之上。他们天天早晨起来不是抱怨风起的不好,就是嫌雨下的太少了,但到夜里,他们依旧睡到各人自以为世界上顶不舒服的一张床上去。他们是真正的母地的儿女。你们可别以为他们绝对不知道快乐。他们也有和前一种人一样的快乐,他们也能作梦。刚才我说过人们不是尽能作梦的,也许说的夸张了一点,因为我听人说,大抵的人一生世里夜间睡在床上时总能作几个梦。不过白昼作梦或虽非白昼而张着眼睛作梦,这可真少了。我们不鄙视夜间的梦,因为他往往是很美丽很有趣的,我们不过想说白昼的梦或非白昼而张着眼睛作的梦往往更美丽更有趣罢了。这样的梦只有两种人能作,只有甘于寂寞的人,或不甘于寂寞而偏舍不掉寂寞的能作。这样的梦是寂寞的宁馨儿。

鲁迅先生告诉我们,他“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鲁迅先生知道梦的可爱,而自己又作了许多可爱的梦,所以说话时免不掉带一点谦虚,就譬如慈母在客人面前拍拍儿子的头,骂两声“没出息的东西”,因为舍不得教客人听见她说“我的宝贝”;鲁迅先生不但年青时候作过梦,现在还能作梦,而且我们希望他将来还会多多作梦。他是我们里面少有的一个白昼作梦张眼作梦的人。他小时便是寂寞的伴侣;错了,他是寂寞抚养大的。我们不须亲身跟随他去“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去学海军,去到日本学医,我们只须读一遍他那篇简洁的自传体的序文就可以想象出他年青时代处的是怎样一个境遇。总之鲁迅先生饱尝过寂寞的滋味,虽然他并不是甘于寂寞的人。他说:“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他是不甘寂寞的,因为这不太像甘于寂寞的人说话。然而逃不掉寂寞,他于是作了许多梦,白昼的梦,张开眼作的梦。这些梦不打紧工夫就织成了《狂人日记》以下共十五篇的短篇小说集《呐喊》。

但诸君有读过《双枰记》、《绛纱记》和《焚剑记》的么?无端提起这话来,或有人不以为然。但我以为他们值得没读过的人的一读。小时候读小说是家庭里严厉禁止的,我虽然偷偷缩缩的读过一点,然而也就有限的很了。前回我听见西 先生说吴趼人是近代中国的一个好小说家,我很相信他的话,因为少读书的我,近人的东西《红楼梦》而外,只忘不了《恨海》。《恨海》的记忆至今还是新的,我为它哭了几遍。待到黑幕派流行时我也离开中国了。一天我偶然间发现了《双枰记》,其次《绛纱记》,又其次《焚剑记》,我才想到了,原来中国还有人在那里作小说。如今看起来,我们所夸耀的“白话的文学和文学的白话”时代以前的东西在形式上也许不惹人爱。不过我喜欢他们的真切,没闲工夫再去责备他们的不时新。我最感到趣味的是他们的作家写东西时都牢记着他们的自己,都是为他们自己而写东西,所以你读一篇作品,你同时认出一个人。我知道世上也有ShakesPeare,Balzac,曹雪芹——也许没有这么一个姓曹的罢,但那是考证家的 事—— 等等能够造出整个儿的宇宙的人们,我也佩服他们的伟大,但我依旧以为普通个人所住的一间屋子是不会大到无限的,而那个人关于那墙壁以内一切事物的知识是比较关于那墙壁以外的更亲切而有味的。因此,我觉得“凡是一个人,他至少能写一个故事”这句话如果有语病,那语病大概不在“能”字而在“少”字。假使个个人能写出许多许多故事来,那应该多么好,应该要增加多少人间的宝库!可惜的是事实上我们的大多数终生连一个故事也不写,那些写的又大多数是至“多”只能写一个故事——他们自己的故事——的人。他们未尝不写一个以上的故事,但我们要知道那时候,譬如鲁迅先生写《不周山》的时候,我们的作家已经不在那间坐卧饮食的屋子里了,已经出外玩游去了。玩游回来,他自然告诉我们一些异地的风光,他乡的景色,然而我们觉得那总不及他说他自己那个歇—你真当作他小么?——世界里的事情时,说的亲切而有味。美好的故事都是亲切而有味的故事,都是作家他自己的故事。《双枰记》和另外两篇是如此,《狂人日记》到《社戏》的十四篇也是如此。

这样说并不是说他们是一个东西。我若把《双枰记》和《狂人日记》摆在一块儿了,那是因为第一,我觉得前者是亲切而有味的一点小东西;第二,这样可以使我更加了解《呐喊》的地位。《双枰记》等载在《甲寅》上是一九一四年的事情,《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在一九一八年,中间不过四年的光阴,然而他们彼此相去多么远。两种的语言,两样的感情,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双枰记》、《绛纱记》和《焚剑记》里面我们保存着我们最后的旧体的作风,最后的文言小说,最后的才子佳人的幻影,最后的浪漫的情波,最后的中国人祖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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