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内心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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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文学(季刊) 2002年第3期(总第87期)
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内心独白
陈思红
内容提要 本文主要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内心独白,它的各种形式、它的特色和它的
创新。
关键词 陀思妥耶夫斯基 内心独白 对话
在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独白之前,
先对这个文学术语作一个界定。梅·弗里德曼
在《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中说,在一次世界大
战后不久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技巧”“曾恰当
地被称为‘内心独白’或‘意识流’”,“批评家们
几乎不加区别地使用‘内心独白’和‘意识流’,
用英文写作的批评家一般惯用后者,用法文写
作的则一贯采用前者”,而俄国人用的是
“внутренниймонолог”(内心独白)。①这就是说,
在他看来内心独白和意识流几乎是同义词,被
视为同样的“技巧”。不过,另一位美国批评家
罗伯特·汉弗莱则不同意将两者互相混淆。他
说:鉴别意识流小说的方法主要是看它的题材,
只有依据题材才可以把它“同其他类型的小说
区别开来”。②他还认为:内心独白是意识流小
说所应用的技巧之一,“它旨在表现处于意识范
围各个层次上的意识活动的内容和过程
……”③据梅·弗里德曼的解释,汉弗莱的意思
是:意识流是“文体”,而内心独白则是“技
巧”。④这样一来,罗伯特·汉弗莱实际上是把二
者视为从属的关系,即“内心独白”是意识流小
说(文体)所使用的技巧之一。其实,这种区分
是以20世纪意识流小说为依据的。但就历史
起源来说,“内心独白”一词最早见于法国作家
大仲马的小说《二十年后》(1845)。在俄国,车
尔尼雪夫斯基在《〈童年〉、〈少年〉、〈列·尼·托
尔斯泰伯爵战争小说集〉》(1856)一文就已将
“内心独白”用作文学术语,而意识流小说这个
名词几乎晚半个多世纪才出现(威廉·詹姆斯的
《心理学原理》于1890年出版———该书提出“意
识流”的概念之后,至1918年才被第一次引入
文学批评⑤)。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这里谈的是
19世纪的文学现象,自然不必拘囿于后来的现
代主义小说批评家所下的定义。“内心独白”可
以说是独立存在的一种技巧,一种艺术手段,并
非必然与意识流相联系。更为重要的是陀思妥
耶夫斯基本人的见解。在《罪与罚》中,他曾称
人物拉祖米欣说的一段话是“独白”(монолог实
即“内心独白”),其内容显然是涉及语言层次上
的内心独白,而并非意识流。⑥因此,我们有理
由独立地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独白。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有一些通篇独
白的小说,如《地下室手记》(第一部分)、《温顺
70的女性》

、《一个荒唐人的梦》;他的书信体小说
《穷人》、《九封信的小说》,也可以视为两个人物
的交替独白。还有第一人称小说,像《涅朵奇
卡·涅兹万诺娃》、《小英雄》、《赌徒》、《少年》等,
主人公的内心思考有时占较长的篇幅,就实质
来说也等同于大段独白。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最常见的独白是夹
杂在对人物思想、内心活动的叙述过程人物自
己的简短独白。这类独白的使用看似随意,却
具有独特的功能,而往往是人物思维的要点或
总结,或者是人物感情色彩最为强烈之处,所以
往往带有惊叹号。例如在《永恒的丈夫》中,维
尔恰尼诺夫清早起来,回想起前一天得知的情
妇的死讯,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尽管他昨天听到的这一消息“令人震
惊”,但他对她的去世还是保持内心的平
静。“难道我对她的去世,真的无动于衷?”
他反复自问。的确,他现在不再恨她了,而
且能比较冷静地、比较公正地对她加以评
价。按照他长达九年的别离中所形成的见
解,纳塔丽娅·瓦西里耶夫娜不过是外省
“上流”社会当中最平常的妇女,而且,“谁
晓得,对她的那种幻想可能是我一个人编
造出来的?”不过他也总是怀疑这个见解里
面有错误,就是现在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IX,26)
很明显,两句引文中的内心独白是(放在引
号内的)人物思想活动的核心部分。这是陀思
妥耶夫斯基独白中最为简单的形式,而有时,更
多的简短独白夹杂在篇幅较长的心理描述中。
《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家后就昏迷
不醒。当一阵阵哭声将他吵醒时,他起初只想
到:“那些酒鬼也已经从酒店里出来了。”但他马
上感到吃惊:“怎么是两点多了?”于是想起昨天
所干的事,全身哆嗦起来。他发现昨晚回来,居
然没有扣上门,也没脱衣服就倒在沙发睡着了,
马上想到:“如果有人进来过,他会怎样想呢?
他以为我喝醉了,可是……”他立刻起身,再三
检查自己周身是否有血迹。这才记起劫来的钱
还在兜里,于是把它翻出来藏入墙角糊墙纸后
的一个窟窿里。心里有些满意,“放进去了,所
有的东西都看不见了。”但马上发现这个窟窿隆
起,很容易给人发现,因而绝望起来:“天哪,我
怎么啦,这样藏好了吗?”……可他太累了,坐到
沙发上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但不到五分钟,他
就爬了起来,发疯般地扑向刚刚脱下的外套。
“我怎么又睡熟了,我什么事也没做呢?果真如
此,胳肢窝下那个环圈还没有拆掉呢。我忘了,
忘了这样一件重要的罪证!”下文的独白里他继
续考虑如何彻底检查自己身上的血迹,消灭一
切蛛丝马迹。(VI,71,72)也就是说,各段独白
中反复出现的内容就是他

念念不忘的“罪证”,
他为消灭这些罪证而绞尽脑汁。与上面引用的
《永恒的丈夫》的一例相同,独白是叙述的重点,
是人物内心活动中最为重要的环节。
简短的独白,有时也穿插在人物与他人的
对话中。在拉斯柯尔尼科夫与波尔菲里的心理
战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紧张,仔细揣摩对方
的一言一行,同时小心掂量自己的言谈,生怕说
走嘴。看到波尔菲里仿佛向自己挤眉弄眼,他
脑海中就闪现:“他知道的。”听见波尔菲里对自
己典当的东西一清二楚,他便随口问道:“您怎
么这么细心?”可是他立即后悔了,暗暗骂自己:
“傻瓜,没用的东西。我说这些干吗?”不过,这
些独白之所以简短,是因为他当时与波尔菲里
紧张地对话,顾不上细想。波尔菲里去叫茶时,
他的脑海里各种想法便像旋风一般转了起来。
他先是痛恨他们对自己公然监视,像猫逗老鼠
一样戏弄他;但又怀疑是否这只是自己的想象、
是误会。接着又一转念,“但您抓不住我的把柄
……他在摸我的底,他会把我弄糊涂的。”这是
一段较长的独白。表明他在与对手针锋相对的
过程中,脑海里翻腾的各种念头、反复的思量。
这些嵌入对话中的独白,不仅是对话的补充性
说明;而且表达了与对话内容相反的、在对话中
没有也不能说出口、却令他忐忑不安的真实心
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独白的主要特点同他的
71对话一样,是它的对话性。关于这种对话性最
早是格罗斯曼提出来的,他在1924年出版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中说:“他的小说———
这里in actu⑦中的哲学,这是在行动中、进展中、
斗争中不断改变和永恒更新的思想观照。这与
其说是最终的真理……不如说是哲学的探索
……因此情节的紧张和对话的形式特别适用于
这种创作。”⑧后来他在《艺术家陀思妥耶夫斯
基》中称这种形式为“内心对话”。巴赫金则认
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的话,之所以带
有很强烈的开导的语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
是源于所说的话其实是内心对话的对语,并且
应该说服说话人自己,说服语调的增强,说明主
人公身上的另一个声音在进行内心的对抗。”巴
赫金断言:“完全排斥内心斗争的语言,在陀思
妥耶夫斯基主人公们的口中几乎从来不曾有
过。”⑨这样,对话性在格罗斯曼看来,是源于作
家的哲学上的探索,而在巴赫金看来,则源于主
人公内心的矛盾。这两者也有一致的地方:作
家哲学探索中的怀疑与信仰的冲突表现为人物
内心的冲突。
当然,人物内心的冲突也可以表现于对话
中,即对话中的内心对话,但更为明显的则是表
现于独白中的对话,因为在对话中的内心对话
有时是

受对话另一方的直接刺激或影响而产生
的,内心独白中的对话性则一般是比较单纯的
内心冲突。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独白里,这种内心对
话随处可见。如《地下室手记》中悖论者的独
白:
就说眼前的事吧:假如我自己或多或少能
相信我现在写下的一切,那就好了。我向
你们起誓,先生们,我对我现在信笔写就的
一切,一个字都不相信,确乎连一个字都不
相信!换句话说,我可能是相信的,但与此
同时,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总怀疑我是在拙
劣地撒谎。(V,121)
这种极端间一来一往的对话过程在主人公
的独白里是常见的,这种跳跃引发人们的兴趣,
帮助我们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特殊的心理
内容。
然而在拉斯柯尔尼科夫收到母亲来信后的
一段独白里,不仅包含两个声音(主人公和母亲
的声音)的对话,而且还包括母亲在信中提到的
杜尼娅、卢仁以至斯维德里盖洛夫等人声音的
对话。拉斯柯尔尼科夫逐一思考并反驳他们的
意见,他先是认为母亲和妹妹为了说服他而欺
骗他,虽然明白她们的苦衷以及她们作出这种
决定的痛苦,可负气之下,又指责杜尼娅因为卢
仁精明能干、手头有钱而嫁给他。他想到母亲
一再说卢仁好话,虽然在如此短暂的接触中根
本无法了解卢仁的真正为人,母亲这样做无非
是为了儿子而牺牲女儿,于是恨不得立即杀死
卢仁。同时他清醒地看到杜尼娅“忍耐力很
强”,她过去能够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而现在
显然也了解卢仁,可“她决不会出卖灵魂,决不
会贪图享受而牺牲精神上的自由”,不会同意做
卢仁的“姘妇”:谜底全都清楚了,她是为了自己
的哥哥而作出牺牲———为了他继续上大学、为
了他可能有的辉煌前程。于是他决定“不让这
门婚事成功!”这时,他的另一个声音问道:“你
有什么权利?”“你不是剥削她们?”“你用什么来
养活她们?”这些问题折磨着他,那个久已使他
苦恼的老问题又浮现在他脑际。他还想起了不
久前听到的马尔美拉陀夫的话:“走投无路是一
种什么样的境况啊!因为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
走啊……”索尼娅的出路是卖身,他的出路则是
杀死高利贷老太婆。(VI,25-39)
这段对话如繁弦急管,确实很有特色,它包
含着许多微型的对话:与母亲、杜尼娅、卢仁的
对话,而更多的是与自己的对话。由此可见,有
人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独白不是写思维过
程,而是写思维后的结论,看来是不确切的。表
面看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独白开始时就说:
“我活着一天,这桩婚事就不会成功”,在整个独
白之后似乎是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这个出发
点,但事实则是,这个结论是在一边读信,一边
思考中得出的,他的独白

是这个思维过程的再
72现。这段独白循序渐进,逐步深入到了问题的
核心,这就说明了独白所展示的是思想过程。
而且因为这段独白以近于对话的形式不断发
展,也可以说是“心灵辩证法”。不过,这段过程
是纯逻辑的推理,而不是那种飘忽不定的、任意
跳跃的过程。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还有一种罕见、可
以被称为“变形的”独白,《卡拉马佐夫兄弟》中
伊凡的梦魇就是如此,而其基础则是人物所特
有的精神分裂。这是一种幻想的手法,但却合
乎生活的真实,因为它是有一定的医学根据的。
作家自己曾就这个情节作过说明:“……我早就
征询过医生的意见(而且不止一人)。他们证
实,‘震战性谵妄症’发作前,不仅会出现这类噩
梦,甚至也可能出现幻觉。我的主人公当然也
有幻觉,但他把幻觉与自己做的噩梦混淆了。
这不仅是人们身上有时会出现的混淆现实的和
幻象的一种生理的(病态的)特征(这种情况人
人都可能遇到,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而且也
是与主人公性格相符的心灵特征:由于他否定
幻觉的现实性,当幻觉消失以后,他又坚持认为
这是现实的存在,他苦于没有宗教信仰,同时却
又(不自觉地)希望幻象并非幻想,而是确有其
事。”(XXX/I,205)
在伊凡的这个梦里显现了显意识和潜意
识、思想上和感情上矛盾对立的方面。梦中的
小鬼代表了他那不可告人的隐秘想法,伊凡不
断地说:“‘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
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
蠢的一个方面。”(XV,72)所以他与小鬼的对
话,是他自己的“内心对话”,实际上是他的独
白,也就是形象化的对话性独白,是人物内心极
度矛盾以至精神分裂的一种表现,以这种手法
传达出来的独白具有更强的表现力,对话色彩
也更为浓烈。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也可遇见回
忆性的独白。在《温顺的女性》这部独白性小说
中,自杀的少女躺在桌子上,主人公站在旁边,
回忆与她相识和结婚后的全部时光。(XXIV,
13)他的思维主要是依照所发生的事件的前后
次序来开展的。虽然他的思想很乱、难以集中。
但总的说来,思路是清晰的,所谓难以集中,是
因为他每思考某一事件、行为、他们之间的关系
时,总是作了许多解释,思绪从中心向四周漫
开,从而暂时离开了思维的主线,当他一次一次
地试图归回到主线时,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因解
释而荡开去。这也许是叙述者所说的“东拉西
扯,形式上不很连贯”的缘故,在个别地方,也出
现了意识流式的思维,但总的说来,独白是循序
渐进的,固然这一过程是沿着曲线而前进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独白还有一些新的尝
试。例

如在打上引号的内心独白中,有时以第
三人称代替常规的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在
《白痴》中,瓦尔瓦拉为哥哥加尼亚奔走于阿格
拉娅家,所以当加尼亚收到阿格拉娅约会的字
条,并要求他带上瓦尔瓦拉时,她万分得意:“试
试看吧,往后可别再小看她!”当她看到加尼亚
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时,又重复一遍:“这就是
他们订婚的那一天。试试看吧,往后可别再小
看她!”(VIII,399,400)这里的“她”指的是瓦尔
瓦拉自己,语气中充满得胜者的骄傲,她得意忘
形,想象着他人将会如何谈到自己。同样的情
况是,《罪与罚》中马尔美拉陀娃看到女房东热
心帮她办回丧饭时,扭曲的自尊心里产生嫉恨
之心,她心中暗说:“这个德国蠢货所以这么自
豪,恐怕是因为她是房东,出于一片好心才答应
来帮穷房客的心?一片好心!多谢多谢!卡捷
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爸爸是个上校,几乎要升为
省长了。在他家里有时摆开可坐四十人的筵席
……”(VI,292)她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以显示
和炫耀自己高贵的身份。独白中用第三人称的
这种情况最集中地出现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身
上。他第一次被传去警察局时,在梯子上想到,
自己那些东西还藏在壁纸后的窟窿里,脑子里
闪现的想法是:“大概故意等他不在家的时候来
搜查。”(VI,74)另一次,他病刚刚好后,便从家
里溜出来,不知道、也没有想过要去哪儿,他只
想到:“这件事今天该结束了,一下子就把它结
束,立刻结束它,否则他就不回家,因为他不愿
意这样活下去”。(VI,120,121)这两次都是他
73专心致志地在思考事情本身,想出了神,所以虽
然是内心独白里,也把自己称作“他”,这样用第
三人称“他”称自己在他的独白里还有好几次,
因为他一直陷于紧张的精神状态。
在创新的探索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试图
超出传统的范围。他的一些内心独白与20世
纪现代小说中的直接独白和间接独白颇为相
似。“直接内心独白”(direct interior monologue)
与“间接内心独白”(indeirect interior monologue)
似乎源于美国批评家罗伯特·汉弗莱在《现代小
说中的意识流》一书:在直接独白中,“既无作者
介入其中,也无假设的听众……它可以将意识
直接展示给读者,而无须作者作为中介……也
无须他的那些‘他说道’和‘他想’之类的引导性
词句和他的解释性论述……”。⑩而“间接独白”
与“直接独白”之间最大的区别是,它不用第一
人称而用第三人称,作者总是介入,两者相同的
是:“表现出的意识是直接的。”○11但正如上文中
说过的,汉弗莱的观点是,这两种独白都属于意
识流小说(文体)中所使用的技巧。而我们这里
列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类似独白形式的尝试,
其表现的意识内容却并非尚未及于言表的意
识,而是比较明确的,与意识流并不挂钩。不
过,我们认为它们是直接独白和间接独白,绝不
是任意攀附,而是从具体的文本分析出发,认为
它们可以被视为两种独白的原始形式。而从另
一个角度说,这个领域的研究专著较少,论述者
的意见不也不尽一致。一位美国批评家指出:
“一般说来,有各种程度和情况不同的内心独白
和意识流,没有必要对它们进行过细的界定或
区分。文学批评不是教条主义的神学……”。○12
让我们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在
它的结尾有这么一段文字:
可是,要我记恨,要我往你———娜斯简卡
———如碧空晴天般的幸福上面围赶一块乌
云,要我痛责之余让你的心蒙上一层忧伤,
暗中忍受内疚的刺痛,在欣悦的时刻夹着
悲哀跳动,要我把你跟他一起走向圣坛时
插在黑色卷发中的那些娇艳的鲜花揉碎,
哪怕只是其中一朵……哦,决不,决不!愿
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
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
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
愿为你祝福! (II,141)
这段文字夹杂在第一人称的小说中,不易
分辨,而从语气上、从动词时态来看,显然是主
人公的内心独白,但前后没有打上引号,近似现
代小说中的直接内心独白,而且非常富于诗意
和音乐性!这样的段落在作家的创作中不是孤
例,另一部第一人称小说《赌徒》结尾处的那段
话就与此类似。(V,317,318)
在《罪与罚》中,我们看到另一种形式的一
段话:
他什么也不想了。于是他心里浮起了一些
念头,或者各种片段的思想,或者一些混乱
而不连贯的印象,———他还在童年时代在
什么地方见过或只见过一面、但从来没有
想起过的人们的脸;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酒
店的台球桌,一个军官在台球桌边,地下室
里的一家烟草铺的雪茄味儿,一家卖酒铺,
一条楼梯,漆黑一片,污水淋漓,蛋壳狼藉,
从什么地方正传来星期日的钟声……东西
不断变幻着,旋风般旋转着。有些东西他
甚至很喜爱,他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都消
失得无影无踪了。……(VI,210)
这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路上听到小市民指
责他是“杀人犯”之后,回到家颓然倒在沙发上
时的思想。这段文字前后没有带引号,它不是
描写,而是直接展示了他脑海中连续闪现的各
种印象,缺乏联想,彼此互不连贯。作者似乎直
接进入人物的意识之中,这里的时态也是完全
服从于主人公的意识,或过去时,或现在时,它
接近于“间接内心独白”。《罪与罚》中还有此类
的例子。但大多较为短小,没有这里表现得那
么充分。
在现代小说中,如

弗·伍尔夫的作品中,间
74接独白经常与直接独白一并使用。这样,作者
可以首先“使用适量达到评注将人物的意识活
动展现在读者面前……然后作者自己就可以从
中隐去一段时间……”○13《卡拉马佐夫兄弟》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两段文字,与此十分相似。
请看德米特里被捕前在莫克洛叶的一段心理描
写:
不久前,当他飞奔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背负
着耻辱,他已经偷窃了钱,还有那血,血
〈……〉但是当时还比较轻松些,唉,轻松得
多!因为当时一切都已经完了:他丧失了
她,让给别人了。她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在
这世上,消失了,———唉,当时死亡的判决
对他来说还显得轻松些,至少看起来那是
必要的,避免不掉的了,因为他留在这世界
上干什么呢?然而现在啊!难道现在的情
况能够和当时相比么?现在至少一个幽
灵,一个可怕的怪物消失了:她的那个“以
前”的人,她的那个命中注定、无可争议的
人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怕的幽
灵忽然变成了渺小而滑稽可笑的东西!他
被人抓住关进卧室,锁了起来。他永远不
再回来了。她感到羞惭,现在他已经从她
的眼睛里明显地看出她爱的是谁。哦,现
在真想活下去,想……然而不能活下去,不
能。这真是可诅咒的事啊!……(XIV,
394)
在上面这段引文中先是叙述者的话:“他已
经偷窃了钱,还有那血”,而从“血……”几个字
开始,读者便逐渐被带入主人公的意识之中。
“唉,轻松得多”实际就是出自主人公之口的叹
息,很像直接独白。接下去我们看到的是第三
人称,但仍是德米特里脑海中的活动情况的直
接表现,很像间接独白。而“然而现在啊!
……”之后的一段又让读者直接进入德米特里
本人的头脑。这句独白可说是德米特里这段思
考得出的结论。
另一个例子是阿辽沙步入霍赫拉柯娃的客
厅时头脑中的疑惑和想法:
他本能地了解到,现在,对于这两位兄长的
命运来说,这竞争是关系十分重大的问题,
许多事情要受它的影响。伊凡哥哥昨天在
气愤中谈起父亲和长兄的时候,曾经说过:
“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毒蛇。”这么说,德米
特里在他的眼睛里是一条毒蛇,也许早就
认为是一条毒蛇了呢?是不是从伊凡哥哥
认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开始的
呢?这句话自然是伊凡昨天无意中脱口而
出的,但是正因为无意的,就更显得重要。
既然如此,那还怎么谈得到和解呢?相反
地,这不是他们家庭里仇恨和憎恶的新的
导火线么?重要问题是阿辽沙应该同情
谁?……但当他们彼此发生这样可怕的矛
盾时,他能希望他们每一个人怎么样呢?
(XIV,170)
这段文字从叙述者的分析开始,接着叙述
者悄悄隐去,从“

伊凡哥哥”一句开始,则是阿辽
沙心理活动形式的直接表现,酷似直接内心独
白。随后虽出现了阿辽沙的名字与第三人称,
但表现的仍然是他的内心活动形式,酷似间接
内心独白。而在“相反地……”一句以后,则是
叙述者通过评论和描述为读者作向导,让读者
了解阿辽沙心理的全貌。
当然,我们这里只是说它们“接近”或“肖
似”现代小说中的两种独白形式,不是说它们就
是这两种形式。文学的发展是一个历史的过
程,在现代主义小说出现前,在19世纪文学传
统中,仅有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内的为数不
多的几位作家在这方面作了一些尝试,自然不
太可能出现现代形式上的直接或间接的内心独
白。
注释:
①④ 梅·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华东师范大学
出版社1992年版,2页。
75②③⑩○11○13 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加利
弗尼亚大学出版社1954年版,2,24,25,25,29,30页。
⑤ 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臣爱民等译,湖
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译者序,5-6页。
⑥ 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30卷集),列宁格勒1972-
1990年版,IX,26。下文引用这一版本时,只在括号中注
明卷数(罗马字)和页数(阿拉伯数字)。
⑦ 拉丁文:行动中。
⑧ Л.П.格罗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现代问题出
版社1928年版,7页。
⑨ M.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苏维埃俄罗斯出
版社1979年版,305页。
○12 列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宋协立译,陕西人民出
版社1987年版,178页。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何 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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