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片刻的文章《那就当我们都是向死而生》,作者：猎猎清欢

来自片刻的文章《那就当我们都是向死而生》,作者：猎猎清欢那就当我们都是向死而生文: 猎猎清欢阿辉是我遇到的最温柔的混蛋。

认识阿辉的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那一年的阿辉也不像现在这样浑圆颓废无所事事人见人骂。

阿辉第一眼见到我，就把我用双手举过头顶，然后我的脏鞋子蹭脏了他的西服，他有力的双手在我腰部勒下的痕三天之后才消去。

那天阿辉大婚，新娘是我妈妈。

听说阿辉的前老婆被拐进传销，他老婆打电话找他要钱未遂，后来被询问到地址，阿辉找过去将她一顿暴打，结果是那个女人立即和阿辉离婚，并且报了警，阿辉被关了十五天的禁闭。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当初离开阿辉去别的城市是因为阿辉有羊癫疯，那些年时常发病，发病的时候就乱摔东西，然后倒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

就像拍电影里面人食物中毒时在地上抽搐打滚的样子。

爸爸在外地打工挣了钱抛弃了家庭，阿辉被老婆抛弃。

妈妈和阿辉新婚的那天我觉得他们真是般配。

后来证明是我想错了。

阿辉在家高居为皇，而且没有预兆地爆发羊癫疯，和妈妈一有矛盾就大打出手至深夜，妈妈终于忍受不了，和隔壁村的单身老王又合为一家。

老王不想要孩子，后来妈妈和阿辉达成的协议是她每年给阿辉几千元的抚养费，我和阿辉相依为命。

老齐是阿辉的爸爸，是镇上有名的油匠。

我不叫阿辉爸爸，却叫老齐爷爷，因为他给我们钱用。

爷爷隔半个月来我们家一次，每次来都给我带镇上那家“十里飘香”卤肉店卤的猪耳朵，然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吃猪耳朵，他们父子俩在堂屋里谈事。

阿辉总是会说一样的话：你滚，榨几斤油有几个钱了不起啊，老子不要你的钱照样活得潇洒，你滚。

然后爷爷面色凝峻地走出堂屋，看到院子里的我后又挤出一丝微笑。

我也对他笑，因为我知道，今晚阿辉肯定又会带我去吃好吃的。

阿辉每次带我去餐馆，老板见到阿辉说的第一句话永远是，阿辉，欠的账什么时候还啊？阿辉的回答也是惊人的相似，你他妈的怕我不还还是怎的？老子是那样的人吗？然后又说，炒一份农家小炒肉，一个仔鸡火锅，再来一份汤。

随手拍出一张百元大钞到浸满油渍的桌子上。

阿辉对所有人凶，当然也包括我，特别是他给我夹菜我推攘的时候。

如果他夹给我一大筷子肉，我说了一个不字，他就会立马变脸，大声对我说，妈的让你吃就吃，又不是毒药，长得这么瘦小怎么像个男人。

当我吃完所有的饭菜，，阿辉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然后用手猛拍一下我的后脑勺，大声说，吃饱了就捡东西滚回去睡觉了。

夏日村落里邻居间的唠嗑免不了关于别人的闲言碎语，这些话总是莫名其妙就飘到了我和阿辉的耳朵里。

隔壁二婶说，一天到晚吃喝睡晚，无所事事，也还是个男人。

屋后三伯说，老齐摊上这么个儿子真是上辈子造的孽。

对门四爷爷说，年轻人不做实事，就知道吃喝玩乐，养头猪还能卖钱呢。

阿辉听见这些话后做出的反应永远是，哈哈哈哈管老子怎么过。

然后走进屋问我，儿子，是不是这样。

我不说话。

他的脸就立马沉下去，一个人走进屋把电视开到很大声。

后来我上初中，一周回家一次，阿辉不再对我凶，每次走的时候八块十块地塞给我钱，我推攮着让他自己买吃的，他才发脾气强硬把我书包拉开一个小口把钱塞进去。

后来听爷爷说我每次一去学校，阿辉就不再去餐馆吃饭了，每天都在家吃清水挂面。

我一回到家，阿辉就会拉着我去餐馆，点和小时候吃的一样的菜，不过奇怪的是，老板再也没嚷嚷着要阿辉还钱了。

阿辉还是照常把肉都夹给我，我不敢推攮，全都咽进肚子里。

三年下来，阿辉整整瘦了一大圈。

有次我问阿辉，我说，阿辉你怎么变这么瘦了。

阿辉拿着遥控器一直调台，嘴里嘟囔，那狗日的医生说老子有什么高血压冠心病，不让我多吃东西，老子也是人，老子也怕死啊，每顿少吃点，就慢慢收瘦下来了。

其实事实是阿辉这样心宽体胖的人健康的什么病也没有。

为了快点离开阿辉，我努力了一整个初三才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

一回到家就遇上阿辉这些年来最夸张的笑容，咧开一口大黄牙，牙缝里还贴着早晨吃清水挂面加进去的葱花。

阿辉说，总算给老子争了口气，今天带你去吃大餐。

阿辉一路笑个不停，见人就打招呼。

对面走来对门的四爷爷，阿辉喊，老爷子现在还去除草啊。

四爷爷礼貌地回他一句，他又“这不儿子考上市里高中了吗，吵着闹着要我带去吃法，小兔崽子一点不让老子省心”之类的话。

这次阿辉让我自己点菜，我点了三个，说够了。

阿辉又不依：叫你点就点，老子有钱，你怕什么。

我低声说，开学时还得一大笔学费。

阿辉停顿一秒，又挤出一句“老子有钱”后就不说话了。

那顿饭吃的很压抑，我从来没见过阿辉那么沉默，一言不发，我吧啦吧啦嚼饭，头埋得很低，不敢多说什么。

良久听见椅子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抬头看见阿辉躺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

我急忙叫老板，胖叔叔，你快出来，快来救救阿辉。

胖老板一摇一晃走出来，瞥了一眼，然后打了120。

我看见阿辉躺在担架上一直吐白沫，眼泪哗啦就流了下来。

很长时间过去后我回想当初为什么会哭，然后想出的合理的一个原因是，如果阿辉死了，我就读不了书了，就会一辈子呆在那个地方，想一下就吓哭了。

晚上在医院阿辉就恢复正常了，见我站在门口，他用所有的力气挤出一句话，下午你哭什么？老子又不会死。

有时候我真的是特别希望阿辉死又特别不希望他死。

看过很多电影，讲的都是人活着得有信念，为自由为责任为家庭，否则人就会活得像条狗。

可是看见阿辉每天这样的生龙活虎，我不知道他的信念是什么。

阿辉每次羊癫疯发作的时候，我特别怕看见他那空泛的眼神，径直盯向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像是对人生的所有片段都绝望到底。

后来医生告诉我，这是先天性的疾病，发作一般是因为太过焦虑。

我没有听过太多阿辉的从前，他也不让我问，只知道是以前当过兵，复员之后因为暴戾的性格找不到工作，破罐子从山顶一直摔到山谷。

听说他年轻时那些年羊癫疯经常发作，无数次轻生未果。

这些年这个病倒是很少发作，我想生活总是会慢慢让一个人麻痹到毫无知觉，得过且过。

后来我念高中，开学时缴费单上的学费在我看来简直是天文数字，阿辉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数清之后还剩两张，全部塞给我。

我不敢问阿辉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最后只是问他，阿辉你的钱够不够？我不要这么多，给你一张。

老子有钱，这是给你的，拿好别弄丢了。

这是高中三年里听见阿辉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月后回家，屋子空荡荡，桌子上是发霉的葱花，锅里是乱作一团的面糊。

后来才知道，阿辉因为盗窃罪入狱三年，盗窃金额正好是我那一年的学费。

爷爷把我接过去住在他那里，我问爷爷为什么当初没有告诉我。

他说因为阿辉跪下来求警察不要去找你。

眼泪啪嗒溅湿了整个院落，晶莹的泪珠折射出阿辉阳光般的柔情。

高中三年没有去看过阿辉，每次孤单落寞感到人生毫无希望的时候想到了阿辉，就一个人躲在被窝偷偷地哭。

哭到睡着了，就会梦见阿辉，一口大黄牙，油腻的头发，发黑的领口和袖口，见我就嚷嚷。

可这也只是幻想，三年里听见的阿辉在狱里的消息就像大海上的浮萍，寥寥无几。

每次假期结束，带上爷爷给的生活费离家，一个人在学校度过特别漫长的时光，不合群是那个年纪的我的代名词。

因为不吵不闹不参加活动，所以有特别多的时间学习，不是那个时代的自己有多么爱学习，而是除了学习之外，你再也不能在这样的人生里找到另外一件有意义的事。

可就算那时自己看来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结果却也没能带来多大的荣耀和自信，爷爷永远是对我的成绩一笑带过，老师和同学的反应也仅仅是毫无悬念。

阿辉出狱的时间是我毕业那年的暑假，高考成绩出来，我的分数能报一个好大学，最后我把志愿填了离家很远的另一个省份的大学。

出狱的那天我去接阿辉，他没大声嚷嚷。

我在吃饭的时候把考大学的事情告诉他，他激动得跳起来猛拍一下我的头，大声说，没给老子丢脸啊！我嘟囔，我都快二十了，还来这套？阿辉笑笑说，儿子长大了。

一回到家阿辉便四处奔走准备为我考上大学宴请宾客，后来结果是来的没有多少人。

吃饭的时候阿辉用自己出狱时民政局给的钱从附近的超市买来两大箱鞭炮，放了整整一个钟头，遮天蔽日的硝烟，我没能看清阿辉的表情。

那天阿辉喝醉了，躺在地上吐了一地的呕泻物。

我对他说，都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拼个什么劲。

他笑，不说话。

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阿辉到车站送我，等车的时候我问阿辉，我说，阿辉，在监狱里过得肯定很辛苦吧。

阿辉沉默一会，说，老子当兵的时候那才叫苦，在狱里有吃有喝，这他妈苦什么。

我说，阿辉，你真的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把这么失败的人生活得这么趾高气昂的人。

阿辉哈哈哈哈大笑。

我又说，那你说什么支撑你活了这么多年，众叛亲离人见人骂的阿辉。

他沉默两秒，说，仔细想想好像还真他妈的没什么支撑着我活下去，那就当做明天就会死，今天放纵过完最后一天。

他又问我，那你个小兔崽子，没人疼没人爱，爹娘不要的孤儿是什么支撑你活了这么多年。

我说，和你一样。

然后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既然我们都不会两个人的告白，只会一个人的煽情，那就当做我们是向死而生。

送我上车的时候阿辉对我说，在外面要活得像个人样，别像老子一样。

我眼眶湿湿的上车。

坐在座位上的时候看见阿辉在站台上一个劲地抹眼泪，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看见阿辉流眼泪，特别不自在，我只好把头扭过去不看他。

说我想了无数个原因都想不出阿辉为什么会流泪那是骗鬼，不过当初出狱的时候阿辉没有哭，老婆跑的时候阿辉没有哭，别人骂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哭，我大概早就知道是什么一直在支撑着阿辉活下去，只是自己不想承认。

在大学里开始爱上写故事，写过爱情写过友情写过青春写过世俗，却唯独没有写过阿辉。

我始终相信人都是为信念而活，于是我问自己是有什么特别强硬的东西支撑才能度过那样一段艰难的时光，答案是阿辉。

我说不出是为了让阿辉有个骄傲的支撑，还是想让他以后过上好的生活，反正答案就是他。

就像有时候你经历了很多的困难和疾苦，却仍然把不好人生的脉。

你把不好这条脉，却还是坚强地活了下去。

其实除此之外，我想其实我还学会了阿辉破罐子摔不破的刚硬。

阿辉后来继承了爷爷榨油的事业，我大学毕业留在城市工作，前些年想把阿辉接到城市，他死活不肯，说自己过得很潇洒，三天下一次餐馆，干嘛去城市受罪。

我拗不过他，每个月给他打一些钱。

阿辉把钱原封不动地又给我打回来，说如果以后再给他打钱就他妈的不要回去了。

听阿辉的口气，他在老家好像过得很好。

我在离家几千里的这座城市也过得不错。

有时想想我和阿辉就像两株漂泊海上的浮萍，没想到的是竟然还能存在这么艰苦的一段漫长。

有次给阿辉打电话，我问他，阿辉，你说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说，他妈的哪里有什么意义，你能开心地趴着躺着跑着爬着走完这一辈子，这就是人生，没有意义。

我还是相信能开心地趴着躺着跑着爬着走完这一辈子的人，总还是有信念的。

还有啊，不论再艰苦的人生，都有微小坚硬的支撑和一些唾手可得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