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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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桐城
我的家乡在桐城,一个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小地方,她寂寞而又静静地卧在安徽。
家乡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文学流派——桐城派一直是家乡人的骄傲,一曲《天仙配》响遍寰宇,但由于现在经济的发展滞后影响了文化的继续繁荣。
一
独特的风格是一个城市存在和发展的灵魂。
城市无论大小,大者如北京,贵为一国之都,庄严崇高;上海,名副其实的东方大都市,开放活跃;小者如江南姑苏,水声欸乃,委婉之极;再如张家港,虽无丰厚的文化遗存,但文明美丽,也算独标一帜。
我的家乡桐城,同上述城市相比,虽缺乏北京紫禁城的大气,也没有上海的繁华;虽难比姑苏的温润,也不曾如张家港般精雕细琢,但也一样在一千三百年的历史风雨中,静静地立着,并活了下来,并且不断地在扩大、在拓展、在延续、在创造和拥有辉煌。
桐城的灵魂就是书,就是文,就是雅,就是实。
我常在心灵上暗暗用两个字来概括这座小城的风格,那就是“清香”。
二
唐至德二年,桐城设城。
地处皖中,“山尽山复起,宛若龙眠形”的龙眠山恰给这小城做了青翠的屏依。
何以名桐城?或曰:春秋时桐国公邑于此,城内桐溪至今仍蜿蜓清流,足以证之。
而我偏不信。
我宁愿相信桐城是万桐之城的传说。
自小时,在乡间山前田后,随处可见一棵棵青桐。
或虬或曲,或舒或拢,其上所结桐子,黄时则扑之,聊可补贴家用。
“桐子青,桐子黄,桐子树下望婆娘”,童谣腆腆,至今犹在耳际。
稍长,我便信了桐城之名得之于万桐,当初建城之时,城郭内外,青桐遍野;桐花香里,城墙巍然。
那桐花的素朴、典雅之中,或可正预示了这座城市的将来。
而在桐花的素朴、典雅之中,隐隐透出的淡淡的清香,
是否正开启了这座城市书香不绝的源头?
三
清晨或者黄昏,小城泊在朝霞或夕晖中,将一千多年来的风云际会,都悄悄藏在文庙的大殿里。
风铎鸣响,则使人禁不住抬头,想听听小城到底要诉说些什么?是它的光荣,还是它的耻辱?是它的悲哀,还是它的欢欣?
都有,又都不全是。
小城的倾诉,同满城樟树所散发出的清香一道,深邃恬雅。
你得屏息静听,且要细细地想,细细地咀嚼,细细地回味。
这样,你听到了宋画第一李公麟笔下马蹄的嗒嗒声,“马蹄嗒嗒是个美丽的错误”,这马蹄却雄健、激越,它掀开了有宋桐城的漫漫长卷。
许多的人物过去了,许多的人物又鲜活起来。
白描的桐城,因为这马蹄,在大宋的史册上响亮地点了一脚。
以至于今日,龙眠山的媚笔泉和李公麟隐居的龙眠山庄,还时时可听见马鸣萧萧,使人想起苏辙的《龙眠山二十咏》,也使人觉得,这座依山而建的小城,还永远在期待和希望、昂扬和奋进着。
四
“有井水处皆歌柳词”,宋时白衣卿相柳永,可谓风光已极。
其词缠绵悱恻,其声哀婉幽绝,然其深入民间,采词民间,故人皆歌其词。
这座小城,在有清三百余年的王朝历史中,它的名字也如“柳永”这个名字一样,在神州大地上传诵,以至有人叹曰“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
确实,清初甫定,文坛凋谢。
一部分文人守亡明贞,不肯出来;另一部分人虽降清,却时时有失节之虞。
及至五十年后,方苞以戴名世《南山集》案罹祸,不死却以布衣值南书房,一方面其心中对亡明不无遗老之念,另一方面又感皇恩浩荡,所以殚精竭虑,入值之余,则会二、三文友论诸时文。
一个文学流派就这样诞生了,后来刘大魁又稍事总结,及至姚鼐,则体
系备矣。
煌煌大清文坛,唯桐城独尊,斯时其气势,该是何等的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光荏苒,桐城先贤除了名字就只剩下了文章。
后人朗朗读之,亦不胜感慨。
儿时乡间,一灯如豆,我随家父读《左忠毅公轶事》,叹公节烈;读《登泰山记》,心向往之。
一个文学流派绵延二百余年,恒久不绝,原因固然有多方面,但“桐城”二字毕竟藉这些文人的笔,驰聘汗青,甚至,“桐城”二字已超越了简单地理意义上的一县之地,弥漫到了江南、江北白山黑水。
对于有清,桐城已不仅仅是桐城,桐城已成为中国散文艺术发展的不可逾越的巅峰。
五
明月之夜,木樨飘香。
桂影斑驳,兰舟依然。
紫来桥下水,撷着龙眠山的钟灵气韵,在月色里静静流过小城的心襟。
这时,设若独自走上车辙深深的古桥,你一定能看见有小舟缓缓溯来,俄顷,便有三、五青衫士子系缆泊舟,沿河边石级悠然而上,踏上麻石条铺就的老街。
老街上应有一座古色古香的茶楼,士子们进楼坐定,一壶清茶便端了上来。
不需品,茶的清香已经漾过来,真的龙眠山上茶,含着天地云雾之精华,也撷着二八少女唇边的幽香,直让士子们个个神清气爽。
于是,论道谈文开始了,文字如珠玑般在茶楼里滚动,俯拾一颗,也许就是一篇传世佳作。
这里面,一定有被腰斩的戴名世,《南山集》犹在,先生之痛尤烈。
品茶时,他更多地想到的应是他的《忧庵集》,故里槐花,儿时课读,民谣俚俗,怨妇征夫,一座城,完完整整地装在他的心里。
当他赴死的那一刻,以指蘸血所写下的,也许正是“桐城”二字。
茶香清心,也可疗疾,但怎能疗救一颗悲忿凄凉的士子之心?
有酒更好,紫来桥下的溪水,酿出的桐城米酒,醇厚绵润。
古往今来的桐城人都喝了,喝得诗意盎然,喝得淋漓尽致,喝得文心如春韭,才思如流水。
这酒,竟也溢出缕缕清香。
酒香从老街飘过,从木格窗与小阁楼飘过,一直飘到今天。
从来诗酒伴年华,也从来诗酒伴桐城。
六
桐城倚山,桐城中学则倚城北隅,园内银杏,传为姚鼐当年亲手所植。
如今荫荫庞巨,巍然冠绝也。
银杏古称公孙树,数百年来,这株树,不仅汲日月之光灿,更多地汲取了一代代学子们的书声诗语。
因之,我看它,已不仅仅是一棵古树,它的每一片叶子仿佛都写着一个名字,一个勤勉好学、不懈文章的名字,这些名字又都在银杏叶的清香中,紧紧连系着它的根、它的在桐城沃土上深深扎下去的尚书重教的根。
古徽州以徽商名世,古扬州以美女闻名,古桐城却以其文、其识、其雅、其达名满天下。
多少人从这块热土上,从这座江北小城走出?或至紫禁城,捧笏授印,清名如水,如父子宰相;或设帐授业,门者云集,使桐城文章更加光大,如姚惜抱;或东渡重洋,考察新学,继尔躬身实践,如吴挚甫;更有吴樾,一腔热血,炸五大臣,堪称仁人志士。
而我最看重的还是那些无名学子,桐中内有石柱,上书“高峰入云,清流见底”;高峰者,当如上述诸辈;清流者,亦可钦可嘉。
园内半山阁,被建筑学家誉为“凝固的音乐”;阁旁古滕,斜仰疏简,一园风景,尽在清幽。
凡百十年桐城,亦浓缩其中,恰如联曰:忆往昔,冠盖满京华,文章甲天下;看今朝,人文重崛起,再度领风骚。
七
最好是秋雨之夕,一个人走在潇洒园中。
园已偏废,然诗书精华凝于其中,即使落叶,也幽然怀古,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常常为此而来,为一个多舛、多才、卓越、不羁的桐城学者的灵魂而来,他就是明末四公子之一,被称为“百科全书式大学者”的方以智。
方者,桐城望族也。
城中方姓,至今仍十有二、三。
或曰桂林方、鲁洪方不一,但令方姓自珍、自豪的先贤,也实在太多了。
方苞其一,近代亦有古汉语学家方孝岳。
而我独钟于方以智,数年前,即有为先生作传之思。
然资料搜集殊难,学识亦不逮,只好暂寄来日了。
为此,潇洒园,这城中先生当年读书之所,便让我牵心。
园固为物,三百年风雨犹不倾颓;先生文
章,纵是今日读来,亦是宏文卓见。
于哲学,“合二为一”之说一出,事理明矣;于数学,于地理,于天文学,先生震聋发愦之见,亦难以尽说。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因之认为其“考证奥博,明代罕与伦比”。
我还尤为钦羡先生的人格。
当明亡之时,他不惜削发为僧;及至“粤难”,虞投江水,诚可谓正人君人。
我叹惜其效屈子而逝,同时更震惊于其坦荡胸襟、不阿情怀。
这又使我想起,稍年轻于方以智的桐城人孙临。
一介书生,风流倜傥,不然何以得秦淮名妓葛嫩娘青睐?及至明亡,孙临与嫩娘双双殉难,其壮烈已载史册,实桐城一邑之幸,万民之荣。
潇洒园在,先生当年青灯古卷,芭蕉夜雨、忧国怀民之万般萦念,也一定还在。
我默立园中,常作如是想。
八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时文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泱泱桐城,该走出了多少兼济天下的豪杰俊士,其风光荣辱自不逮言。
而我漫步城中,清香萦怀;触目云天,清朗舒卷。
忝列读书人,便常想见那些在民间的布衣先贤。
从来布衣皆自由,剃头诗人吴鳌,一生贫苦,却以诗自娱;诗在民间,今日读来,尤然亲切。
龙眠河水穿城而过,曾洗过多少布衣士子们的隐隐心忧?徘徊老街,或许还能看见他们临窗苦读,秉烛夜思,恍惚之间,也许还会碰见他们,象诗经年代的采诗官一样,手持木铎,走街穿巷,青桐照影,榴花送情。
一生一世,斯得与这座文泽丰蕴的古城相伴,亦是读书人的一大幸事。
不然何以父子宰相,还有更多走出去的先贤,晚年俱归故里?桐花开时,纵京城万般繁华,又何能抵挡?
夜夜入梦,虽千万种理由又何以排遣?
布衣让人崇敬,民间因为有了他们的身影,变得灵气四溢。
回归亦让人崇敬,皈依家园,人心所系。
一川河水,满城清香,正是林憩人生的绝妙之处。
何况晨起便有投子晓钟,至晚则闻文庙风铎,生在这城中是有福的了。
只是可惜,如今投子寺已毁,晓钟不闻;空留文庙风铎,不免让人心生惆怅。
九
相对于浩浩历史,一千年何其短暂?与不朽的时空相比,这只是座年轻又年轻的城。
然而,相对于“生年不满百”的人生,这座城已由然古老,每一块城墙砖,都或许送走过一个灵魂,无论他是幸福,还是痛苦,他毕竟在这城里生长、生活和生存过。
我们有理由对这些逝去和正在逝去的灵魂予以崇敬,甚至包括你、包括我。
死者长已矣,城却仍在。
铁打桐城,到底能抗几千年风雨?回眸沧海桑田,谁能识得其中造化?
我每于黄昏和月夜,独步城中。
油壁纸窗,似听见喁喁小儿女声。
这让我想起这座城里,千百年来一代代的女子们。
活是一样的活,只是这座城里,从明季开始,就有一些女子聚会“清芬阁”吟诗结社,杜兰芳若,佳句天成。
今天读来,先是清香温馨的闺中气息,轻捻诗句,便想见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然后是裙衩难掩的英雄气慨。
“绝漠烽烟起戍楼,暮笳吹彻海风秋。
关西老将披头看,尚是燕云十六洲”。
鉴湖女侠秋瑾,当年遇害风波亭,敢于站出来为其殓葬的,不是别人,正在桐城名媛“万柳夫人”吴芝瑛,可以想见,吴芝瑛当年是何等的侠义、勇敢和风流。
如今,桐中校园内,著名女雕刻家王紫瑛所镌桐城公园碑文仍在,读之凛凛然、肃肃然,桐城女子之大义,尽在其中。
谁说女子不如男?只是历史、礼教使之然。
桐城清名,哪一件能脱女子干系?女子们就如同那桐花,素朴这小城千百年历史;桐花的桐城,亦是女子的桐城,母亲的桐城。
十
《燕子笺》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这名字背后的故事也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而谁又能想到,这名字又同另外一个让人唾弃的名字相连?阮大钺,桐城士子中的复杂而颇具争议的人
物。
他生于明末,也许就是一个上天安排的错误;而他又做出了诸如投靠阉党和为清兵作怅的种种丑行,更是他人生无法洗脱的罪恶。
这样的人物,如何集《燕子笺》的清纯和降清的暴虐一身?又如何在晚明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构思和写下了那一页页令人叹绝的戏文?
三百年后,阮大钺葬身仙霞关的坟莹已了然无痕。
但他的《燕子笺》仍在。
许多年来,这座城市曾一次次拒绝过他,最后又以母亲般的宽容,接纳了他孤寂的灵魂。
他的灵魂应是两面的,一面是故乡清香所润洗的《燕子笺》的荡气回肠,一面又是名利和耻辱所铸就的无限的丑行与忏悔。
桐城接纳了他,在他的哭泣与喘息声中,聆听他的美好的戏文;故里年年的燕子,也一定一次次飞过了他穿越时空的目光。
这是这座城的宽容,也是这座城的大气,更是这座城海纳百川的勇敢。
《孔雀东南飞》中的连理之树,使这座城在传说中悠然生动。
《燕子笺》也一样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发出一个灵魂孤独而怆然的灵光。
十一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什么样的水照什么样的影子,什么样的土栽什么样的种子。
桐城,这块民风淳朴的沃土,发的是黄梅戏的种子,照的是一代代严凤英的影子。
小龙山恰似卧在龙眠山边的一条小龙,引颈而望,林美石幽,不尽小儿女情态。
其真纯、质朴令人扼腕。
黄梅戏也就在这小儿女情态中,悄然而出,仿佛山泉,又仿佛野花,永远地出自心扉,又永远地渴望和歌唱真、善、美。
秦腔高亢,故西北多旷远苍凉;越剧清婉,故苏沪多明丽多情。
黄梅清新,故桐城多可爱率真。
我一直相信,黄梅戏是女子们的戏,是乡间女子走在田塍上轻轻哼出的戏。
不然,何以寄托那么多年轻女子的期望?又蕴含了那么多女子的哀怨?男人们读书去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青青爱情却在女子们不经意的一瞥,甚至独自的幻想中萌生了。
只有唱,只有唱给蓝天白云听,唱给山泉野花听,唱给无数的痴男痴女听,直听得人沉入泥土,醉在那里,为之叹息,为之击节,为之倾倒,为之萦念。
可惜,严凤英过早地去了,但黄梅戏仍在。
一城风雨近黄昏,黄昏却听落梅声。
黄梅时节,黄梅小城,到处都是严凤英的影子,永远挎着竹篮,调皮而美丽地走向阡陌……
十二
一城清香,清香之城。
早些年读过一篇关于美学大师朱光潜的访问记,其中有一句话,一直让我铭记在心。
那句话是:先生操着浓重口音的桐城话,缓缓地说……真赤子情怀,真令人崇敬。
朱先生青年时代即负笈离乡,凡五十年,乡音未改,而鬓毛已衰。
这座城和桐城这个永恒意义上的故乡,在他的心头,“从来不需要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就像故乡五月夜晚不断闪烁的星光。
光荣和梦想毕竟都要阖上。
漫步城中,一城清香。
我是否过多注视了这座城的过去,而忽略了这座城的现在和将来?我用梦幻的手指,抚过一天天贴近现代化的城市的额头,我想,小城的现在,本来就源自过去,何况现在还需要时间的进一步检验。
至于将来,我只能说:留给来者吧,只要世上有路,只要地球上有这座城,将来一定会有人走,有人注视,千百年后,我辈已成古人,能否又会被另一个桐城人来阅读、思索和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