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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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阅读 余光中 是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下面是小编整理的余光中散文 ,欢迎阅读! 四月,在古战场 熄了引擎,旋下左侧的玻璃窗,早春的空气遂漫进窗来。

岑寂中,前面的橡 树林传来低沉而嘶哑的鸟声,在这一带的山里,荡起幽幽的回声。

是老鸦呢,他 想。

他将头向后靠去,闭起眼睛,仔细听了一会,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经属于这片 荒废。

然后他推开车门,跨出驾驶座,投入四月的料峭之中。

水仙花的四月啊,残酷的四月。

已经是四月了,怎么还是这样冷峻,他想, 同时翻起大衣的领子。

湿甸甸阴凄凄的天气, 风向飘忽不定, 但风自东南吹来时, 潮潮的,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气味。

他果然站定,嗅了一阵,像一头临风昂首 的海豹, 直到他幻想, 海藻的腥气翻动了他的胃。

这是外向大西洋岸的山坡地带, 也是他来东部后体验的第一个春天。

美国孩子们告诉他,春天来齐的时候,这一 带的花树将盛放如放烟火,古战场将佩带多彩的美丽。

文葩告诉他说,再过一个 星期,华盛顿的三千株樱花,即将喷洒出来。

文葩又说,沙鱼和曹白鱼正溯波多 马克河与塞斯奎汉纳河而上,来淡水中产卵,奇娃妮湖上已然有天鹅在游泳,黑 天鹅也出现过两只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有一次他问她。

文葩笑了,笑得像一 枝洋水仙。

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 我在兰开斯特长大的嘛。

你是一个乡下女娃娃, 他说。

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面来,目光扫马背骑士的轮廓而上,止于 他翘然的须尖。

他踏著有裂纹的大理石,拾级而上。

他伸手抚摸石座上的马蹄, 青铜的冷意浸冰他的手心,似乎说,这还不是春天。

他缩回手,辨认刻在石座上 的文字。

塞吉维克少将,一八一三年生,一八六四年殁,阵亡于维琴尼亚州,伟 大的战士,光荣的公民,可敬的长官。

已经一百年了,他想。

忽然他涌起一股莫 名的冲动,欲攀马尾而跃上马背,欲坐在塞吉维克将军的背后,看十九世纪的短 兵相接。

毕竟这是一座庞伟的雕塑,马鞍距石座几乎有六呎,而马尾奋张,青铜 凛然,苔藓滑不留手。

他几度从马臀上溜了下来,终于疲极而放弃。

他颓然跳下 大理石座, 就势卧倒在草地上。

一阵草香袅袅升起, 袭向他的鼻孔。

他闭上眼睛, 贪馋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叶。

他知道,不久太阳会吸 干去冬的潮湿,芳草将占据春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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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他将独自去抵抗一季豪华的寂寞,在异国,冷眼看热花,看热得可以 蒸云煮雾的桃花,冷眼看情人们十指交缠的约会。

他想象得到,自己将如何浪费 昂贵的晴日,独自坐在夕照里,数那边哥德式塔楼的钟声,敲奏又一个下午的死 亡。

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轻的春天,是不可抗拒的。

知更说,春从空中来。

鲈 鱼说,春从海底来,土拨鼠说,春是从地底上来的,不信,我掘给你看。

伏在已 软而犹寒的地上,他相信土拨鼠是对的。

把饕餮的鼻子浸在草香里,他静静地匍 匐着,久久不敢动弹,为了看成群的麻雀,从那边橡树林和样木顶上啾啾旋舞而 下,在墓碑上,在铜像上,在废炮口上作试探性的小憩,终于散落在他四周的草 地上,觅食泥中的小虫。

他屏息看着,希望有一双柔细而凉的脚爪会误憩在他的 背上。

不知道那么多青铜的幽灵,是不是和我一样感觉,喜欢春天又畏惧春天, 因为春天不属于我们,他想。

我的春天啊,我自己的春天在哪里呢?我的春天在 淡水河的上游,观音山的对岸。

不,我的春天在急湍险滩的嘉陵江上,拉纤的船 夫们和春潮争夺寸土, 在舵手的鼓声中曼声而唱, 插秧的农夫们也在春水田里一 呼百应地唱, 溜啊溜连溜哟, 咿呀呀得喂, 海棠花。

他霍然记起, 菜花黄得晃眼, 茶花红得害初恋, 营营的蜂吟中, 菜花田的浓香薰人欲醉。

更美, 更美的是江南, 江南的春天, 江南春。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一次在中国诗班上吟到这首词, 他的眼泪忍不住滚了出来。

他分析给自己听,他的怀乡病中的中国,不在台湾海 峡的这边,也不在海峡的那边,而在抗战的歌谣里,在穿草鞋踏过的土地上,在 战前朦胧的记忆里,也在古典诗悠扬的韵尾。

他对自己说,西北公司的回程翼, 夹在绿色的护照里,护照放在棕色的箱中。

十四小时的喷射云,他便可以重见中 国。

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他梦游的中国。

他的中国不是地理的,是历史的。

他 凄楚地,他凄楚地想。

四月的太阳,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颈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

他想。

他想。

他想。

他永远只能一个人想。

他不能对那些无忧的美国孩子说,因为他们不懂, 因为中国的一年等于美国的一世纪, 因为黄河饮过的血扬子江饮过的泪多于他们 饮过的牛奶饮过的可口可乐, 因为中国的孩子被烽火的烟薰成早熟的薰鱼, 周幽 王的烽火,卢沟桥的烽火。

他只能独咽五十个世纪乘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凄凉,中 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只孤单的鸥鸟,他飞来太平洋的东岸。

从那时起,他曾经 驶过八千多英里,越过九个州界,闯过芝加哥的湖滨大道,纽约的四十二街和百 老汇,穿过大风雪和死亡的雾。

然而无论去何去,他总是在演独角的哑剧。

在漫 长而无红灯的四线超级公路上, 七十哩时速的疾驶, 可以超庞然而长的廿轮卡车, 太保式的野豹,雍容华贵的凯地赖克,但永远摆不脱寂寞的尾巴。

十四小时,汉 姆莱特的喃喃独白,东半球可有人为他烧耳朵,打喷嚏?偶或驶出冰雪的险境, 太阳迎他于邻州的上空,也会逸兴遄飞,豪气干云,朗吟李白 的辞白帝或杜甫 的下襄阳,但大半总是低吟“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八千里路的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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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八千哩路的柏油和水泥。

红灯,停。

绿灯,行。

南北是 Avenue,东西是 street,方的是 Square,圆的是 Circle。

他咽下每 一哩的紧张与寂寞,他自己一人。

他一直盼望,有一对柔美的眼眸,照在他的脸 上,有一个圆熟可口的女体,在他的右手的座位,迷路时,为他解地图的蛛网, 出险时,为他庆幸,为他笑。

为他笑,他出神地想,且为他流泪,这么一双奇异的眼睛。

一只鹰在顶空飞 过,幢然的黑影扫他的脸颊。

他这才感到,风已息,太阳已出现了好一会了。

他 想起宓宓,肥沃而多产的宓宓。

最肥沃的地方,只要轻轻一挤,就会挤出杏仁汁 来。

他不禁自得地笑出声来。

以前,他时常这么取笑她的。

可怜的女孩,他爱惜 而歉疚地想。

先是纤弱而多情的表妹,如一朵瘦瘦的水仙,在江南的风中。

然后 是知己的女友,缠绵的情人,文学 的助手,诗的第一位读者。

然后是蜜月伤风的新娘,套的是他的指环,用的 是他的名字, 醒时, 在他的双人床上。

然后是小袋鼠的母亲, 然后是两个, 三个, 以至于一窝雌白鼠的妈妈。

昔日的女孩已经蜕变成今日的妇人了, 曾经是袅袅飘 逸的,现在变得丰腴而富足,曾经是羞赧而闪烁的,现在变得自如而安详。

她已 经向舀努瓦画中的女人看齐了,他不断地调侃她。

而在他的印象中,她仍是昔日 的那个女孩,苍白而且柔弱,抵抗着令人早熟的肺病,梦想着爱情和文学,无依 无助,孤注一掷地向他走来,而他不得不张开他的欢迎,且说,我是你的起点和 终点,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会将你的处女地耕耘成幼 稚园,我会喂你以爱情,我的桂冠将为你而编!他仍记得,敬义说的,车票和邮 票,象征爱情的频率。

他仍记得,一个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台北车站。

蓝 色长巴士已经曳烟待发。

不能吻别,她只能说,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掌心 是你的下唇。

于是隔着车窗,隔着一幅透明的莫可奈何,她吻自己的手背,又吻自己的掌 心。

手背。

掌心。

掌心。

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种在他的意象里,他被 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睛。

太阳晒得草地蒸出恍惚的热气,鸟雀的翅膀扑打 着中午。

不久,塞吉维克将军的剑影向他指来。

他感到有点胃痛,然后他发现自 己躺身在草上已太久,而且有点饿了。

已经是晌午了呢,他想。

他从草地上站起 来, 抚摸压上了草印的手掌, 并且拍打满身的碎草和破叶。

忽然他感到非常饿了, 早春的处女空气使他呼吸畅顺,肺叶张翕自如,使他的头脑清醒,身体轻松。

一 刹那间,他幻想自己一张臂成了一尾潇洒的燕子,剪四月的云于风中,以违警的 超速飞回国去。

一阵风迎面吹来, 他的发扬了起来, 新修过的下颔感到一抹清凉。

他果然举起两臂, 迅步向那边的瞭望塔奔去, 直到他稍稍领略到羽族滑翔的快感。

然后他俯倚在灰石雉堞上,等待剧喘退潮。

松枝的清香沛然注入他腔中,他更饿 了,但同时感到四肢富于弹性,腹中空得异常灵利。

如果此刻宓宓在塔下向他挥手且奔来, 他一定纵下去迎她, 迎好雌性胴体全 部的冲量。

在温燠的阳光中,他幻想她的淡褐之发有一千尺长,让他将整个脸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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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动的褐流之中。

他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永远做她的情人。

又要不朽,又要年 轻,绝望地,他想。

李白已经一千二百六十四岁了。

活着,呼吸着,爱着,是好 的。

爱着,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韵脚或隐喻。

肉体 的节奏美于文字的节奏。

他对塔下辽阔的古战场大呼,宓宓!宓宓!宓——宓! 呼声在万年松之间颤动、回旋,激起一群山鸟,纷纷惊惶地折响黑翼,而二千座 铜像和石碑,而四百门黝青的铁炮,而迤逦廿多哩的石堆和木栅,都不能应他的 呼声。

他们已经死了一个多世纪,一百多个春天都喊他们不应,何况他微弱的呼 声。

不朽啊。

年轻啊。

如果要他作一个抉择,他想,他宁取春天。

这是春天。

这是古战场。

古战场的四月,黑眼眶中开一朵白蔷,碧血灌溉的鲜黄苜蓿。

宁为 春季的一只蜂,不为历史的一尊塑像。

让缪斯嫁给李贺或者嘉尔西亚·洛尔卡, 可是你要嫁给我,他想。

让冰手的石碑说,这是诗人某某之墓,但是让柔软的床 说,现在他是情人。

站在瞭望塔的雉堞后, 站在浩浩乎囗不见人的古沙场顶点, 站在李将军落泪、 米德将军仰天祈祷的顶点,新大陆的河山匍伏在他的脚下,四月发育着,在他的 脚下,发育着、放射着、流着、爬着、歇着。

茫茫的风景,茫茫的眼眸。

茫茫的 中国啊,茫茫的江南和黄河。

三百六十度的,立体大壁画的风景啊,如果你在她 的眸里,如果她在我的眸里,他想。

中午已经垂直,阳光下,一层淡淡的烟霭自 草上自树间漾漾蒸起。

成群的鸟雀向远方飞去,向梅苏·狄克生线以南。

收回徒 然追随的目光, 惘然, 怅然, 他感到非常、 非常饥饿。

他想起古战场那边的石桥, 桥那边的小镇,镇上的林肯广场,广场上,一座三层七瓴的老屋,他的公寓就在 顶层, 适宜住一个东方的隐士, 一个客座教授, 一个怀乡的诗人, 而更重要的是, 冷箱里有烤鸡和香肠,还有半瓶德国啤酒。

听听那冷雨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

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 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

而就凭一把伞,躲 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

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

每天回家,曲 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 雨里风里, 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 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 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

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 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

不过那—块土地是久违了, 二十五年, 四分之一的世纪, 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

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 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 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 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 担。

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

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 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 厦门。

他是厦门人, 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 二十年来, 不住在厦门, 住在厦门街, 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

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 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

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

再过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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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清明。

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

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 后土犹如是。

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

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 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

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 轻尘也都已不再。

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恩聪 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 故宫博物院的壁头 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

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

而无论赤县也好 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 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

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

太初有字,于是 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

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 点点滴 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视觉上的这种美感, 岂是什么 rain 也好 pluie 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 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 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 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

看看,那冷雨。

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雨在 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 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 船上,清明这季雨。

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

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 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 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

也许地上的地下的 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 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紧, 那腥 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

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 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 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

一来高,二来干,三 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 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 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

落 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

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 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

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 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

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 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

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的情调。

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 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

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 冲着隔夜的寒气, 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 一径探入森林的 秘密, 曲曲弯弯, 步上山去。

溪头的山, 树密雾浓, 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 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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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

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 峰玩捉迷藏的游戏。

回到台北, 世人问起, 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 故作神秘之外, 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

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 予人宋画的韵味。

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

而究竟, 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 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 恐怕是谁也说不清 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

听听那冷雨。

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 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

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 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 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

一打少 年听雨,红烛昏沉。

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

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 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 成。

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

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 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

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 乐,属于中国。

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

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 如瀑布, 密雪声比碎玉, 而无论鼓琴, 咏诗, 下棋, 投壶, 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

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 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 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

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 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 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

“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 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

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 亦是如此。

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 复加深。

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 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

雨来了, 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

苍茫的屋顶, 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 与亲切, 滴滴点点滴滴, 似幻似真, 若孩时在摇篮里, 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 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

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 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 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

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幺说,一 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 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 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 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

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 夜盲奏, 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 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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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

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 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 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

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 鞭在墙 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 雨。

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 户内听听, 户外听听, 冷冷, 那音乐。

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 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 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

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 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

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 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

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 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

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 季。

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 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

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 减了唧唧。

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

要听 鸡叫,只有去诗经 的韵里找。

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伕工也去了。

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 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 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

台湾的雨季这么长, 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 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

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

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 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

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 将骨柄 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

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 美丽的合作吧。

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 妨下大一点。

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 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 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 水。

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

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

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

握着雨伞。

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

索性更冷一些就好 了,他想。

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 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

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

二十五年,没有 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

一位英雄, 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 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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