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有一盏不灭的灯

妈妈告诉我，叔叔在天上。

叔叔在天上，叔叔为什么在天上，哪一颗星，是你的眼睛？夜深了，遥远的夜空空旷而寒冷，叔叔，你冷不冷？

我看到到了满天的繁星，我看到了满天的繁星。我看到了遥远而寂寞的那一颗，我看到了遥远遥远的寂寞，我的探寻的目光越悠悠光年，我看到了叔叔的笑，灿烂了夜空。

依然记得第一次见你，你的白衣一尘不染，高高的个子，明亮的眼睛。

依然不懂那双眼睛里，藏了怎样的故事。只听说你差一点儿没死，你没有死，是爱情死了，叔叔回来了，和我们在一起。你的头抵住我的头，你说，两个好汉是一帮。我的手在你背上敲出一个袖珍男子汉的尊严，我说：我是英雄，你知道吗？我比孙悟空厉害，不信，你问妈妈？后来，你又走了，永远没有回来。你在天上，和自己在一起。

谁说过，一个男人真正长大时，才能看到真正的夜空，才能，看到神在天空书写的咒语，那是最最简单的两个字：永远。没有比天更永远的了，长过生命长过爱情。我问天，问永远，为什么会有流星？没有人回答，能回答自己的问题的人只能是自己，我对自己说：那是开了车的叔叔，蓝色的草原里游玩。

依然记得叔叔的车，从我不知道的地方开来，有力的大手提来白的面粉，丢在屋里便走。天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粮食，只是知道，我有叔叔，他就是粮食。丢下的，还有有一句话：够吗？

够了，怎么不够。不说谢谢，谢谢是不够的。

我记得妈妈的话，要记住，记住我们怎样生活的，我们遇到了什么人。

我怎么能忘记，那月下的习武，白的跤衣摔成灰色，点点的红斑，那是少年不屈的心，你找来胖的对手，与我对练，问：怎么样？我说：当然啦，摔不过他，他胖。你的手掌在我肩膀上切出钻心的疼痛，你的怒喝如惊雷一般让我发抖：没有摔，怎么能说摔不过？！我忽然性起，内心狂风大作，大喊，摔，我摔，你看我怎么摔！！

摔跤场的烟尘里，我看到静静的你，在我一次次的倒地的时候，在我一次次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笑的你，那一夜，我习惯了摔倒，我看到身上冒出了白色的气体，我知道那无名的气体来自一个男人，你走过来，看着因不服而满含眼泪的我，说：好孩子，现在你可以说，你摔不过他了。因为，你赢了另一场比武。

叔叔，这个世上有多少比武场？现实与理想的大战未分胜负，正义与邪恶激战尤酣，小小的我，如坚定的小兵，扯了自己的旗。没有鼓角铮鸣，没有杀声阵阵，无声的战场杀人于无形，我在其中沉浮，知道生存的战场上，才有真的比武，我节节败退，直到关闭心的小城，叔叔，我已疲惫不堪了，我是不是可以说“是的，我摔不过他”了呢？我知道，不行。遥远的天空里有你的眼睛，那是不灭的灯，还照着我出击的路。我忘不了那一掌钻心的痛，

在所有的岁月里打出深深的烙印，使我疯，使我忘记屈辱和害怕，我还要喊，我还要喊出我的杀声来，只要我活着，我的心便飘扬着不屈的战旗

那是怎样的夜晚，你与我聊天，聊人，聊快乐和活着。仿佛一只手，轻轻的掀开世界的一角，给我看那绝美的风景，给我看人世间的善良与美好，好象托孤的忠良，对我说：一个人应该要什么，什么才是值得我们要的，一个人活着要守卫什么，什么才是值得我们守卫的。那是怎样的夜晚，一个少年在心里，找到了自己的梁山，那里生长着情与义森林。

叔叔，我们就在那里落草吗？回首望去，同行者寥寥，我们要守卫的是一座孤山吗？

那是最高的山，你说。

是的，世上最高的山，也是孤绝而寒冷的，攀登的人要耐住风雪和孤独呀，最高的山，也是最最纯净的山，没有一只世俗的箭可以射那么高。亲爱的叔叔，我懂你的沧桑与磨难都是必然的，就象我懂你的骄傲和自豪都是应该的一样。

那是怎样的磨难。不要说正义总能压倒邪恶，在局部的战斗中，有时受伤的，是一颗善良的心。我知道你是为了获取那些人贪污的证据，翻进了某个办公室，我不知道这样的事，居然被称作“偷”，更没有想到，这居然会使你关了三年。妈妈说你没有偷，是有些人偷了公理。你说，没什么的，胜败乃人生常事，你说，这个世界上权利可以掌握在某些人的手里，但天理只在天的手里，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

你还告诉我，小心小人。防火放盗防小人。

那是怎样的一个下午,你挂了牌子,从小街的一端走到另一端,长长的绳子,串起黑色的人流,这一天整个世界都看到了,你是怎样怎样的一个坏人,可你没有低头,那青色的脑袋泛着冷冷的光,没有表情的你,面对了表情丰富的人群.那一刻的你想了什么呢?想没有想起你遥远的不知姓名的母亲,想没想起那个疼你爱你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仍在为你流着泪?我挤到了你的面前,跟着你,仿佛要跟你一生一世,快上车时你忽然回过头来,对我,对所有人点了点头.

你要说什么呢,叔叔.

你点了点头,你认可了命运的安排,把这一切都当作了自己的安排.你认了,接受了,同意了这样的安排,你坦然了,你从容了,你想告诉我这样的安排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是啊,什么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只要我们知道,厄运是生活的一部分,那厄运也是幸福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你做牢,我们怎么能更深的看清了这个人间,我们怎么能够享受重逢的快乐呢?

接你也是个午后，你的手掌依然那么有力，在我的肩膀上留下一记沉重的快乐，我对你做了拳击的姿势，那是两个男人间的问候。你说，啊，你长大了，我说，是啊，是啊，不信你摔摔我看。

你回来了，我们又可以在那个摔跤场上一起流汗了，我告诉你叔叔，在这三年里，我摔遍大院无敌手，你的弟子勇贯三军，连那个胖子也不知吃了我多少苦头；我告诉你叔叔，我考上了技校，我用三个月的时间补了一年的课，叔叔，我要工作了，连老师说，那是个奇迹；我告诉你叔叔，我爱上一个女孩子了，你都想象不到她有多么美，叔叔，叔叔，我还有很多要告诉你的，叔叔——

可是叔叔，是谁安排的，这一次的重逢，是为了后来的永别？

不久的一个午，那个你命运里开来的车，那个给我们带来无数面粉车，那个带来外面世界里新奇玩艺的车，把你带到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坏在了那里，修车的你，浑然不知死神已操纵了方向。

你走的那一天，没有一个人送你，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走，就象我永远也不懂停下的车，会自己走一样，修车的叔叔在车下被压成了我永远的恶梦。你一声不响的走了，没有人知道，你怎样面对了那个车轮，人们听到了你的骨头发出的脆响，就看到了红色你。

叔叔，你不回来了吗？是不是迷了路？我来告诉你，你是从一个少年的旌旗飞扬的心里走的，你走了，我的心便随你飞扬，那高高的梦一样的梁山，情与义的森林郁郁葱葱！我会好好坚守我们的城，我会找到一条东山再起的路。我会打扫心的小街，以便你回来时，能找到回家的路。

叔叔，细雨轻风的日子里，我们可不可以聊聊，如果死亡也不能隔开我们，我能不能相信，生与死同样的美丽，你要说一句话我就相信：世界很小，只供我们活着，不供我们永生，你能不能告诉我，走过这个客站之后，我到哪里去找你。我在每一个夜里找你，看满天的繁星，我知道，那里有你的眼睛，天空可以流泪，而我不能，因为，我知道，遥远的天空里，有你的眼睛。

而我终是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叔叔在天上，你看，你看，黑夜里，有一盏不灭的灯。

92，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