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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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母亲在临故去的那几年,断断续续为婆婆做了五件棉袄,那些暗花隐枝的棉袄如今被婆婆整齐地叠放在柜中,每年夏天,还会拿到好阳光下晾晒一番,之后如故收起。外婆之所以在残年挑线穿针为唯一的女儿做这么多棉袄,是因为我的婆婆是个不会做针线的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她们一直没说起过,我也不用妄自猜测就轻易地明白了,那就是,婆婆没有女儿,她不能被更悉心地照顾,除了母亲的心。
这多少成为婆婆的心病,倒也不常絮叨,看她成群的孩子们的时候,也没有多少遗憾,但喜欢提及一个话题,就是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就能去她家住上那么几天了。事实上,她也常在儿子们家里住,但在儿子们家里,她不会有做客的优越性和权威性,她是家人,她很明白自己的位置。随着年纪的增长,她那些亲戚们走的走,残的残,便没了做客的机会。她母亲在世的时候,她会去弟弟家里看望母亲,坐在大炕上,等弟媳给她端来一碗饭,然后陪母亲安静地吃完它。也不一定是好饭,但因为不必自己动手,又有人亲自恭敬地端来,而有了一丝做客的别样味道。
婆婆老说,如今冬天不冷了。言外之意那些棉袄也没多大用处。她身上穿着我给她织的双元宝针毛衣,羽绒马甲,外面还有羊毛外套,房子里的火炉红的旺盛,我笑笑,没接着她的话题。她便又说那些棉袄,说她母亲年轻时的针线是出了名的好,人也精干,她在一度时期曾以做针线活为生。屋子里便有了一些陈旧的温情,我所陌生但逐渐熟悉了的情意。我说,她那么好,你为什么没有学了一招半式呢,她便有些赫,说,自己笨,做事慢,而且又生了四个儿子,没时间做好针线,连自己孩子们的衣服都是母亲一直在给做。
她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箱底也压了的一件棉袄。回家翻出来,艳红缎面上,金色的缠枝莲图案,西式裁剪,立领,对门纽绊,照镜一穿,依然可身,脸上竟然有了几分红润。这件棉袄是我结婚那天穿过的。按照风俗,新娘的棉袄该由婆家做就,同时还有其他附件的东西,肚兜啊,内衣等等,但因为婆婆不会做,于是母亲便替我做了。记得那时母亲的眼睛已经花了,戴了眼镜,低着头,一针针做的仔细,偶尔会露出疲惫的神色,暗淡的眼神藏在眼镜后面。做好的那天,母亲让试,我有些不情愿,因为棉袄这东西有几年不穿了,早没了童年时候的兴奋和欣悦。再加上是嫁衣,又有几分羞愧。但遇见母亲严厉的坚持,也就勉强穿了,母亲的眼光里含着一些笑意,我转身便脱掉,垂下来的脸有些微红。觉得自己离去的姿态摆的太高。
如今想来,对于棉袄我是不陌生的。记忆里一到初夏,村子里的婆姨们都会将一家人的棉袄拆了下河漂洗,花花绿绿晒了一河川,回来便没日没夜地做。男人的需要换新棉花,孩子们的需要加长加大,老人的需要缝补……一时间村子里鸦雀无声。到数九寒天,人人棉袄加身,又喜欢各自炫耀,谁的针线好,会被人夸赞和羡慕的。我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白日里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做针线活。记得我最漂亮的一件棉袄是母亲从供销社买了十多快粉花的小手绢做成的,那件棉衣因为花色的不同,而使我切实骄傲过一阵子。经过其他小孩的传言,我和我的棉袄成了那个季节里最关注的事物,每到一处,总会被人细细地端详,咋咋称道,但又不能明言。长大后我才知道,比起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我家算条件不错的,所以,
与其说她们羡慕的是我的棉袄,莫若是她们羡慕我的家庭,羡慕母亲有多余的钱买比布匹贵许多的小手绢。但母亲是个大方的人,她常让共我相跟的小孩与我享有同等的待遇,比如,一块石板,一叠稿纸,一根铅笔,或者一件单花衣。有一年放寒假,她在缝纫机上给许多小女孩做了漂亮的花衣,许多家长都抱着花布来求,据说她们的孩子们都要穿王老师做的衣服。这也让我觉得有别于他人,因为母亲。可惜母亲没有多余的时间研究针线,描花绣锦,她被忙碌的生活支配的毫无罅隙。她做家务的时间都是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来完成的。我常在一夜之间穿上一双新棉鞋,而不会注意一下母亲疲惫不堪的眼神。
有段时间,我成为一只被观赏的“猴子”。起因便是母亲用布贴给我做的新书包。上面有红丝线绣的梅,有黑布贴的枝干,还有两只相背而立的喜鹊,黑丝线把它们的爪绣的活灵活现,用小扣子当了眼睛,记得刚换了学校,一到放学,便被人围住了。初时还有几分炫耀,觉得在一个新环境里,如此被人关注,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后来便烦了。回家生气地把书包扔在地上。却不敢跟母亲挑明生气的原因。父亲有一个洗白了的军用书包,便偷偷地换了他的,总算平息了一番被赏之尴尬。这时候我的衣服已经不大显山露水了,因为许多同学已经穿现成卖的衣服了,翻领,大有机玻璃扣,冬天的时候,露出里面被各色毛线织成的棉袄领子。但母亲依旧喜欢给我做,红灯芯绒,或者鹅黄平绒衣服,总是跟人家不一样的。棉袄领子她们多是红毛线,黑毛线的,母亲给我织浅灰的,或者暗黄的。如今许多人都说我是个会买衣服的人,他们不知道,连这点本事,都是母亲打小时候给我的。我穿母亲做的棉袄一直穿到上班的那年冬天。最后一件棉袄记得是件深绿带了大花的。我特喜欢穿棉袄的感觉,蓄了棉花的衣服穿在身上,有种亲切的暖,而且不束缚人,没有任何一丝不适。每年清明前后,没人穿棉袄了,我才会脱掉。棉袄下身,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没了力气。但母亲说,人家都穿毛衣了,来年你也穿毛衣吧。
来年冬天,我在一个寒冷的地方上班,才知道自己是如此地怕冷。但远离了母亲,没了母亲亲手做的棉袄,怕冷的时候只有火炉。那样的温度又不恒长,忽冷忽热,徒生出许多对之前生活的怀念和牵挂。日子只有向前的脚步,从不曾倒退。关于棉袄给我的一切可意和温暖,都成为记忆。直到我结婚前,母亲再用了几天的时间给我缝制那件本该由婆婆做手的棉袄。其实我自己已经知道,母亲已不复从前的麻利和从容,她变的缓慢而笨拙,因为她的苍老,才换了我的成年。棉袄这寻常的衣服,因为时代的变迁和科技的发达而渐渐被其他物质多替代。连母亲如今也不穿棉袄好多年了。
某次聊天,朋友跟我提及没有男孩的忧虑,我说,我多羡慕你啊,有两件贴心小棉袄。我说的是真心话。女孩跟母亲的关系,太与一件完好的棉袄相象了。年纪轻时,母亲是银丝拉花的面,孩子是稚嫩暄腾的棉花;年纪大了,女孩是粉紫描金的面,渐老的母亲是虚弱迟钝的棉花,她们总是能找到一个比较舒服和接近的姿势相处终生。所以比起男孩,我更喜欢女孩,可以跟你贴的很近,很亲,甚至常有依偎的冲动,让你母性的情怀可以释放的更充分更彻底。我常梦到甜甜,到后来我都羞于起齿。因为她不是我的女儿。但在跟我相处的断续而短暂的那几月里,我恍惚她就是自己的女儿,我是把她当了女儿待的。虽然不曾用物质表示过什么,但暗藏的心意中,这的确是最真实最深层的想法。但遗憾的是,我只能有遗憾的想法,其他已经无法弥补或者更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