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逝

向莎莎 291200203
现代怀古
-----读余光中《湘逝》
余光中是一个古典情怀很重的文人，不管是他的诗歌还是散文，都沁润着中国古典文学的芬芳。

他自己也写了很多关于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文人的诗歌，《寻李白》大概是最负盛名的一首。

但自古李杜并称，更何况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杜甫对后世诗人的影响要远大于李白，不论是从诗歌创作还是人格塑造。

所以，余光中不可能忽略掉诗圣，而实际上，《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以下简称《湘逝》)正是他写给先圣的一首长诗。

如作者在附记中所言:“前《湘逝》一首，虚拟诗圣殁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则在谭(长沙)岳(岳阳)之间”。

因此本诗开篇既是: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棹孤舟,
把孤独托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托付给蒙蒙的雨季,
接连三个“把···托付给···”，加之顶真的运用，开篇气势便是不凡，一腔孤郁尽泄纸上。

“暮年”、“孤舟”，已是晚景凄凉；而“北征的湘水”、“蒙蒙的雨季”，于烟波迷蒙天地浩大之间，更能衬托出个人的渺小和无力。

一小一大，老诗人的孤苦无依漂泊不定便现于纸上。

湘水能北上，可诗人却淹留南方，不得北归。

所以，下面紧接着便是诗人回想自己出蜀以来的一路行踪:
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
岳阳南下更耒阳,深入疠瘴
倾洪涛不息遍地的兵燹
溽郁郁乘暴涨的江水回棹
在纪行的过程中，作者还带写了当时的社会局势，即战火纷飞动荡不安。

“倾洪涛不熄遍地的兵燹”，涛涛的江水也扑不灭遍地的烽火狼烟，用夸张的手法写出了当时恶劣的社会局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加之年老体衰，老杜当时感到时日无多，便想回归故里。

所以下面是:
冒着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汉阳和襄阳，乱后回去北方
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犹峥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
仅仅落叶归根是不够的，对于老杜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愿望是辅佐帝王，再就辉煌盛世。

所以才有“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犹峥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一句。

出蜀浪游已经两年，江湖落魄，诗人不禁回忆起在蜀地时那难得的安稳时光:
出峡两载落魄的浪游
云梦无路杯中亦无酒
西顾巴蜀怎么都关进
巫山巫峡峭壁那千门
一层峻一层衢塘的险滩？
草堂无主，苔藓侵入了屐痕
那四树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该已高过人顶了？记得当年
蹇驴与驽马悲嘶，剑阁一过
秦中的哭声可怜更深锁
在栈道的云后，胡骑的尘里
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
水国的远客羡山国的近旅
相对于老杜一生的颠沛流离，在浣花草堂度过的那段时光简直美好的如同一个梦境。

没有战乱，没有流浪。

然而那安逸是因为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隔断了中原的遍地烽烟。

但毕竟生活暂时安定下来了，如今游荡在这水面上，也不禁艳羡起那时的安稳了。

但说到艳羡，有什么能比得过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繁华呢?然而，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踏碎的不光是骊宫仙乐，还把那一群诗朋酒侣冲的四散东西:
十四年一觉噩梦，听范阳的鼙鼓
遍地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后，炉冷剑锈
鱼龙从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负了匡山的云雾空悠悠
饮者住杯，留下诗名和酒友
更僵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
蜀中是伤心地，岂堪再回楫？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
过尽多少雁阵，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讯
李白“自称臣是酒中仙”，而“饮者住杯”，自然已是故人西去。

严武和高适都是武将，麾旗已僵，则是英魂不再。

而曾与他一同等大雁塔赋诗的岑参，自长安一别，音容渺茫，连南来的书信也没有一封。

只是老杜想不到的是，此时岑参已于成都病逝，而他还在潇湘盼望着老友的音讯······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逝者已矣，故人长绝。

自三峡出蜀，旅途中偶遇到的又是谁?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
悲笳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
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
激起的回音：这些已够消受
况又落花的季节，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
依稀战前的管弦，谁能下咽？
蛮荆重逢这一切，唉，都已近尾声
亦似临颖李娘健舞在边城
弟子都老了，夭矫公孙的舞袖
更莫问，莫问成都的街头
顾客无礼，白眼谁识得将军
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骏？
最近遇到的是李龟年。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故人尚在，管弦依旧，而往日的繁华早已凋零得所剩无几。

在这之前，是在白帝城遇见了李十二娘，当年公孙大娘的弟子。

起初诗人看公孙大娘的舞剑时尚在青春年少，而今偶遇李十二娘时，白发已生，更不用说公孙大娘了。

五十年沧桑弹指而过。

再往前，在成都，诗人遇见了当年在南薰殿上为先帝画马的名家曹霸曹将军，如今先帝尊奉的一代名手现在却穷困潦倒，处处招人白眼。

李十二娘的剑器还有人为之鼓掌喝彩，可又有谁认得将军的妙笔丹青?
往事不堪回首。

回头看寄生的孤舟水国: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在这湘水之上，难免会联想到曾经也飘零至此的先人:
连日阴霾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
哭舳后的太傅？舻前的大夫？
禹坟恍惚在九疑，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三闾大夫和长沙太傅，屈原和贾谊，都是落魄江湖的文人，都曾在湘水边徘徊苦吟，屈大夫更是把自己的一腔悲愤和身家性命都付与这一江春水。

以至于诗人恍惚看见古人的魂灵湿淋淋地追逐着波涛:
或是兰桨齐歇，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鼓瑟的湘灵帝子拥着大夫远去。

已经接走了一个诗人，她们在回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再接走一个。

诗行至此，死亡之意已然暗生。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
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
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
好呛人，一片白烟在舱尾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怀古终究还是虚幻，消失了帝子和古魂，眼前只有生火做饭的老妻。

烧的还是带着湿气的青枫。

老杜曾有诗云:“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眼下，魂魄游荡的不再是梦里的老友，而是他自己：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淼漫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惟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一切终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余光中的这首《湘逝》，写的是古典诗人，运用的是现代诗歌的手法技巧。

从
老杜殁前的思绪切入，模拟老杜口吻，将出蜀、入湘、忆旧、遇故、怀古一一道来，上下纵横，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倒叙、插叙，在不算巨著的篇幅里写尽了老杜的晚年，寄予了作者对先辈的无尽的感慨。

本诗最大的特点就是化用了大量的杜诗，诗中的许多意象和语句都可以窥见老杜的影子。

如“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明显出自“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悲笳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使人联想到《秋兴八首》里的“白帝城高急暮砧”、“山城粉堞隐悲笳”。

而“巫山巫峡”、“草堂”、“剑外”、“秦中”“沙鸥”、“荒洲”等都在杜诗中有迹可循。

至于李白、严武、高适、岑参等人，他们或是知音，或为恩公，都在杜甫的生命里有着特殊而不可磨灭的地位。

而李龟年、李十二娘和曹霸，则在杜诗里分别有着各自的名篇，即《江南逢李龟年》、《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和《丹青引》。

这些意象和人物不仅为这首诗添了许多“杜甫味”，还极大地丰富和延伸了诗歌的内涵。

尤其是那些人物，他们不但是老杜的故交，还是盛唐时代的见证者，他们人生的跌宕起伏同时也象征着唐王朝的兴衰沧桑和世态炎凉。

《湘逝》作为现代诗歌，这首诗的现代手法是显而易见的。

诗歌全写老杜(当然是作者的代言)的所思所见，老杜的思绪便是此诗的脉络，颇有意识流的味道，而大量杜诗的化用和典故的加入又为本诗增添了浓郁的古典气息。

余光中很善于将典故用现代诗歌的手法拆开再组合，碾碎再聚拢，进而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

语序的倒装、意象的叠加、通感和象征的运用，加之大量的典故，将诗歌变得深邃曲折含蓄委婉，诗歌的密度也随之提高，读者可以从诗句中读出和延伸出很多，而作者自己的思想情感便也隐藏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留待读者去细细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