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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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1049-1100)北宋词人,字少游,一字太虚,号邗沟居士,学者称淮海先生。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文辞为苏轼所赏识,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工诗词,词多写男女情爱,也颇有感伤身世之作,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少有才名,研习经史,喜读兵书。熙宁十年(1077),往谒苏轼于徐州,次年作《黄楼赋》,苏轼以为“有屈、宋姿”。其诗、词、文皆工,而以词著称。词属婉约派,内容多写男女情爱,颇多伤感之作。
这首《满庭芳》是秦观最杰出的词作之一。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对句,便足以流芳词史了。一个“抹”字出语新奇,别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
本词用典与出处:
1.“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化自隋炀帝杨广诗《野望》——“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不过历来评论认为词句的化用远远超越了原诗的意境。
2.“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化自杜牧诗《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3.“销魂”出自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此外,从整首词来看,此词意境被公认与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相类。苏东坡指摘秦少游“学柳七作词”,说:“…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后世多引用此段,说明《满庭芳》对《雨霖铃》的承袭关系。所谓“山抹微云秦学士”、“晓风残月柳三变”。对比——《雨霖铃》
这首词铺写男女恋人离别时的哀愁之情,以寄托自己仕途蹭蹬不遇的感怀。由写景渐入,“抹”、“粘”,下字精美传神,远景入画。角声报时,停棹点地,“离尊”说出暂对别筵,一派暮色苍茫、行色匆匆的场景。“蓬莱旧事”三句,追想旧情,多少缱绻,无限低徊,顿涌心头。插写外景,烘染凄凉况味,浓化别绪。香囊、罗带,缀以“分”、“解”,告别刹那间,密意柔情难以割合之状,宛然在目。“谩赢得”、“何时见”,思前念后,自怨自艾,无可奈何,逼出泪染襟袖,离情达到高潮。旅船远驶,城不见,夜已深,而仍回首凝望,眷顾不休。笔触精细,思绪缠绵,画景诗情,一往而深。
按此说法,“山抹微云”,原即山掩微云。若直书“山掩微云”四个大字,那就风流顿减,而意致全无了。词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的名句。这两个“抹”字,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间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可见作者是有意将绘画笔法写入诗词的。山抹微云,非写其高,概写其远。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暮冬景色惨淡的气象。全篇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
“画角”一句,点明具体时间。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正如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写具体时间。“暂停”两句,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词笔至此,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清晰,是实写;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而又迷茫怅惘,此乃虚写。
接下来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眼前景色之间,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于是这三句可参看元人马致远的名曲《天净沙》,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画笔点染,非大手不能为也。少游写此,全神理,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却流水孤村,如此便将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的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言说得淋漓尽致。
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难怪令人称奇叫绝。
下片中“青楼薄幸”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郴字,只借“闲情”写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其词意怨愤谑静。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为“冶游子”。少游之感慨,又过乎牧之之感慨。
结尾“高城望断”。“望断”这两个字,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题旨,此前笔墨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林微云的傍晚到“纷纷烟霭”的渐重渐晚再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流连难舍之意也就尽其中了。
这首词笔法高超还韵味深长,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体味,不能得其妙也。后,秦观因此得名“山抹微云君”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少游此处是暗用寇准的“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的那个“连”字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苏东坡“黏”字之病在于:太雕琢,——也就显得太穿凿;太用力,——也就显得太吃力。艺术是不以此等为最高境界的。况且,“黏”也与我们的民族画理不相贴切,我们的诗人赋手,可以写出“野旷天低”,“水天相接”。
山抹微云,非写其高,写其远也。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惜别伤怀的主旨,而摄其神理。极目天涯就是主旨。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满地秋容惨淡的气象:整个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而“弥漫”
画角一句,加倍点明时间。盖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正如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正写那个时间。暂停两句,才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词笔至此,能事略尽——于是无往不收,为文必转,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在“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何以言虚实?言前后?试看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晓然,乃实有之物色也,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枨惘,全费追寻了。此则虚也。双关之趣,笔墨之灵,允称一绝天色既暮,归禽思宿,人岂不然?流水孤村,人家是处,歌哭于斯,亦乐生也。而自家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又成游子,临歧帐饮,哪不执手哽咽乎?
高城望断,词的上片整个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到煞拍处,总收一笔,轻轻点破。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有微云——到“纷纷烟霭”(渐重渐晚)——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为紊,而惜别停杯,留连难舍,维舟不发……也就尽在“不写而写”之中了。
作词不离情景二字,境超而情至,笔高而韵美,涵咏不尽,令人往复低回,方是佳篇。雕绘满眼,意纤笔薄,乍见动目,再寻索然。少游所以为高,盖如此才真是词人之词,而非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所谓当行本色,即此是矣。
有人也曾指出,秦淮海,古之伤心人也。其语良是。他的词,读去乍觉和婉,细按方知情伤,令人有凄然不欢之感。此词结处,点明“伤情处”,又不啻是他一部词集的总括。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每一吟诵,追忆歌声,辄不胜情,“声音之道,感人深矣”,古人的话,是有体会的。然而今日想来,令秦郎如此长怀不忘、字字伤情的,其即《满庭芳》所咏之人之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