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束条件

约束条件

——解释“经济解释”（之三）

2003-4-2 汪丁丁阅读689次

由于章节上的安排，五常《经济解释》卷一的第52页之后，几乎立刻又出现了一个极重要的观点，在第72页上：“……‘在局限条件下个人争取最大利益’——或争取最小费用——这个假设。简化地称之为‘自私’，是比较通俗的说法。”媒体所宣传的张五常经济学“三招两式”，此为“第二招”。

对于来自非经济学家以及我本人对张五常“自私假说”的批评，这也是第一次被我读到的五常教授的正式辩解。我认为，这一辩解是可以接受的。我之所以接受这一辩解，关键的理由在于“个人争取最大利益”之前的那六个字——“在局限条件下”。

布坎南（J. Buchanan）1994年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选择什么是可以选择的”（英文很简单：choosing what to choose，翻译过来很麻烦）。在那篇文章里，他从一个简单的观察出发，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不是人人都当小偷？他的简单的观察是：在超级市场里，我们通常不会“偷”一瓶矿泉水，尽管市场里没有人监督我们的行为。布坎南的解释：因为所偷的物品的价值小于我们为“偷”这一行为所支付的“道德成本”。

对经济学家来说，“成本”是一个核心的概念。即便是五常教授所论的“局限条件”（大陆的汉语通常译作“约束条件”），其任何一个，也都可以分解成为更加原初的诸“成本”项目。例如，在教科书里最经常出现的消费者的约束条件：，特指在只有两种消费品和的情况下，给定了它们的价格和，消费者的任何理性选择都必须使得他所消费的物品的总价值等于他的总收入。这里，广义而言，“价格”可以是“市场价格”，也可以是消费

者主观感受中的“影子价格”，如贝克尔（G. Becker）曾经论述过的那样。当然，与“市场价格”相比，“影子价格”是难以观测或不可观测的，故而在实证方面给我们带来困难。因此，当我们引进“影子价格”时，我们必须明白我们是引进了一种“模型”，一组不可观测的参量，它们的功能是假设一组关系，并且通过这组关系而把一组可观测的现象联系起来，达到建构“可否证”的理论的目的。

显然，上面那个最简单的约束条件（即五常教授说的“局限条件”），可以进一步分解为“成本”项目，不论那是由市场价格所测定的主观成本，还是由主观感受（影子价格）所测定的成本。布坎南所论“道德成本”，在市场上是观测不到的——不存在“道德”的市场价格。所以，他所论的，其实就是贝克尔使用过的“影子价格”。一瓶矿泉水，市场价格不超过2美元，但如果我用“偷”的方式获得它，我大约支付多少美元的“道德费用”呢？在我的主观感受里，我猜测，基于我受过的教育、我的身份、我的生活理念，假设我仅仅是一时口渴，那么，我偷一瓶矿泉水的道德代价至少是100美元吧？注意，特定的“场合”极端重要。假如我刚刚长跑结束，口干舌燥，心脏几欲枯竭，走进超级市场，发现根本没有带钱包，那么，临时“偷”一瓶矿泉水喝，我对道德代价的感受大概是要迭到2美元以下的。类似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都理解“窃书而不为偷”的道理。

“成本”这一概念，它之所以是经济学的核心概念，因为它所对应的，是“行为”本身。行为学家研究行为，可以从脑神经科学或社会心理学出发。但经济学家研究行为，只能从行为的成本出发。行为有成本，于是才有行为的理性化——“在局限条件下，个人争取最大利益——或争取最小费用。”

五常的这一解释，我可以接受。而我曾批评他过分强调“自私假说”，此刻，在五常对“自私假说”的重新解释之下，我们的分歧也可以相互包容了。分歧的消除，关键就是

那六个字——“在局限条件下”。个人追求利润最大化，但一定是有约束的最大化。上引布坎南的论文，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约束条件，那也是我据以对五常教授提出批评的理由，就是人类行为的“道德约束”。今天，从行为学研究报告我们知道，许多食肉类动物，为维系“社会”，都需要在幼年期学习服从“道德约束”。

经济学必须有实证性的研究，才可能满足经济学的“科学性”的要求。当然，我始终在强调，经济学在“科学”的那一面之外，还应当有“人文”的那一面。两方面都兼顾的经济学，才是完整的和健康的一门“社会科学”。

经济学的实证性要求“成本”，或成本项目的集合——约束条件，是可以观测的，或者，在假设了一组关系之后，是可以实证地推测的。我们都知道，有些行为，即便那是理性的行为，其“成本”只能是由“影子价格”所测度的成本，难以观测。如五常教授所论，我们不能因约束条件的不可观测性而否定了约束条件的经济学意义。“偏好”是不可观测的，但在假设了一组合适的“关系”之后，我们可以观测到“无差异曲线”与“预算线”的切点。又或者连“切点”（均衡）也不可观测，那么我们可以继续引进假设的关系组，力求从均衡导出可观测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