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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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骨
作者:千足子
来源:《男生女生(月末版)》2011年第08期
1
玉染八岁那年,暴雨连绵,黄河发了大水,眼看着世世代代耕作的几亩良田,都化作一片汪洋,百姓无以为生,只好背井离乡,另觅出路。
父母将她卖给了一个佝偻的老太婆,换钱做路费,只带着她的哥哥一起上路,去江南投靠亲戚。
玉染伤心欲绝,虽然早知生于农家的姑娘不是在乡下早早嫁人做农妇,就是被卖进有钱人家为奴为婢,更凄惨的若是这灾祸年间,也有被卖作“菜人”,沦为畜生似的食料,随时等着被屠宰。
但当这天真的来临,年幼的她还是很伤心。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让父母喜欢自己,她总是很勤快地干活,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哥哥吃饱,只是后来渐渐明白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她出生就是为了被这个家庭抛弃。
父母拿了银子转身便走,带着她哥哥,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老太婆牵起她的手,细细摩挲,像富贵人家摩挲紫砂茶壶或美玉配件般仔细和小心。
玉染不缩也不躲,淡淡地看她把自己那粗糙的双手翻来覆去摸了半天,老太婆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道:“我一摸,就知道你长了一副好身骨。
”
说着咧嘴一笑,玉染才看到她嘴角两侧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一直裂至耳下,那疤痕像是被刀割开,又用针线粗粗缝起。
她一笑起来,整张脸都似裂成两半,像厉鬼般凄厉恐怖。
玉染吓得倒退一步,一双干枯的小手嗖地从老太婆手里抽出。
“莫怕,莫怕。
你日后老了,便也和我一样,桀桀。
”老太婆发出鬼魅般的怪笑,牵起了玉染的小手。
洪水肆虐过村庄,到处是畜生的尸体,红头的大苍蝇绕着一头被水泡得发胀的牛尸,嗡嗡叫个不停。
那牛眼白翻出,仿佛快要滚出来般瞪视着天空,吸满了水分的身体鼓鼓的,胀得发亮,且恶臭冲天。
玉染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闷,老太婆却眼放绿光,捏紧玉染瘦弱的手腕,一路将她拖行过去。
那干枯如朽木的大手仿佛有着无穷力气,玉染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折断了。
越靠近,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便越发浓郁。
“婆婆……”玉染掩住口鼻,艰难地叫道。
老太婆仿若未闻,她往牛尸前一蹲,双手摸着那腐烂的尸体,先是牛头,然后是脖子、脊椎……一寸一寸,一节一节地摸。
以前村口的瞎子也曾这么给玉染摸骨算命,说她命里阴气极盛。
老太婆把贴身腰带解下往地上一摊,腰带内侧是一套诡异的刀具。
有的尖细如锥子,有的宽阔如切肉刀,还有的带着锯子的利齿……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共十多把,每一把的刃口都磨得雪亮,隐隐泛出寒光。
玉染看着那老太婆抽出一把切肉刀,熟练地砍下牛角,剔肉取骨,一根根拿在手里,经过敲敲打打,仔细挑选后仅取了个中数根,小心包起。
玉染心里发怵,颤抖地缩在一旁,那老太婆突然伸出一双沾满黑血的手,抓着玉染的头发把她整个推进牛尸腹中。
玉染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牛尸腹中,无助地尖叫和挣扎着,老太婆疯癫狂笑,她说:“你记住了,我叫骨婆,你逃不掉的,你就是第二个骨婆!”
玉染本以为骨婆会住在什么深山老林里,不料骨婆将她带到京城。
热热闹闹的皇城大街背后,小路纵横,九转十八弯,像极了通往冥府的阴路。
窄巷幽深,青石板,青砖墙,只在尽头处有一扇红漆斑驳的木拱门,推开木门,里面一地骸骨,白莹莹如玉。
骨婆以做骨雕为生,大件作品,用料多为牛骨、骆驼骨,稍微精致巧妙些的,就用乌贼鱼的骨头,细白滑润,最适合雕些精巧玩意。
骨婆有一双极会摸骨的手,那双枯木似的鬼手一摸,便知道该取哪块骨头。
玉染偶尔会看见骨婆捉些小猫小狗回来,却从不曾见过猫狗出现在屋中。
直到有次她偷偷瞧见骨婆一把扭断了一只毛色艳丽的鸟儿的脖子,便知道了那些猫狗的去向。
那段时间,玉染总觉得夜夜听见院子里有猫狗凄厉的叫声,似有冤鬼缠身,要索她性命。
这一晚,她夜不能寐,趁着骨婆在工房雕骨时,偷偷爬起来。
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像一张要吃人的猩红大口,玉染抖着手推开它,逃了出去。
门后幽巷昏暗沉寂,尽头却是热闹的大街,明亮的灯火闪烁如星,隐约还能听见喧闹的人声。
这夜正好是元宵花灯,玉染蹲在巷口,贪婪地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彩灯,却不敢踏出一步。
这时一盏精致的花灯飘到玉染面前,她茫然地抬头看去,是个穿着考究的女孩,年龄与她相仿,生得俏丽可人,女孩脆生生道:“这花灯给你!”
玉染从未见过这么精巧艳丽的玩意儿,小时候父母自然是不会给她买玩具的,更别提被骨婆买下后,只能日夜与白骨做伴。
她不敢伸手去碰,呐呐道:“这个……太漂亮了,我不能要……”
“没关系,我有更漂亮的!”此时有人叫那女孩的名字,女孩把花灯硬往玉染怀里一塞,转身便跑走了。
玉染看着她扑进停在不远处的一顶软轿里,透过轿子的小窗,可以看见女孩一脸得意地在一名贵妇怀中撒娇,贵妇瞥了玉染一眼,丢出几枚铜钱。
玉染愕然地听着那铜钱叮叮咚咚滚到自己脚边,那妇人眼里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一钱不值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那牛尸腹中,又黑又臭,让人连灵魂都腐烂掉。
她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怨忿,明明大家都是女孩,为何命运却如此不同!
玉染想起骨婆扭断那只毛色漂亮的鸟儿脖子的一幕,一股战栗的快感从大脑直达指尖,手一抖,花灯便掉落在地,她也不去捡,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小女孩一双白嫩的小手,虽然还没长成,却也能看出那以后绝对会是一双骨肉匀称,纤长漂亮的手。
地上的花灯迅速烧了起来,蹿起的火苗映着玉染苍白如幽灵的小脸,竟有几分骨婆的阴森鬼魅。
自这天后,玉染偶尔会跑到巷口张望,像着了魔似的留意那夜偶遇的女孩,然而还没等她再遇见那个女孩,便被骨婆发现了。
骨婆用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把玉染抽了一顿,她厉声问及原因,玉染一边摸着身上的伤,一边反反复复地说:“婆婆,那个女孩儿……好漂亮……好漂亮的……”
骨婆一听,竟然不再生气,反而面有喜色。
她一把拎起玉染,走进工房。
这一年,玉染开始学着熬煮提炼材料的药汁,好的骨头要成骨雕的材料,还需经多道工序:去肉、除脂、漂白……若不如此,骨雕便会变色发霉,不经久放。
骨雕师各有自己的独门秘方,均不外传。
其中以骨婆处理过的材质最为完美,每一寸骨头都洁白如雪,入手温润胜玉。
骨婆的手艺亦是巧夺天工,她曾为宰相夫人雕过一座巴掌大小的送子观音,莲座上的观音娘娘慈眉善目,莲花瓣上的露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甚至连那怀中婴儿的五官亦极为逼真,看久了仿佛呱呱堕地之声就在耳侧。
次年,宰相夫人顺利诞下一子。
宰相大喜,赏了骨婆一箱白银。
骨婆接过赏赐时并无狂喜表露于脸上,玉染知道好的骨雕甚至能卖上千两黄金,区区白银,怎会放在眼内。
这一年,剖尸解肉已不能让玉染花容失色,玉染开始拿起刻骨的刀,骨婆曾说她有一双巧手,极有天赋,她亦不负所望。
十五岁时,玉染手艺已直逼骨婆,骨婆开始让她出门接一些零碎的生意。
可玉染知道,最慷慨的客人,多是夜半前来。
骨婆会在门前点一盏白色灯笼,客人取了灯笼入内,沿着白骨堆砌的小桥走过池塘,走进骨婆的房间。
若骨婆吹熄了灯笼,就表明这单生意她接了;若不成,客人便提着灯笼,原路出门。
玉染从不知那些客人要求为何,骨婆也从不告诉她。
这天玉染去相熟的店里收取酬劳,玉染手艺虽好,但店里伙计嫌她苍白瘦弱了无生趣,给了钱便不再理她,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京中富商莫家被人揭发贩售私盐,不但没收全部家财,莫老爷还被判斩立决,莫夫人吐血身亡,昔日富丽堂皇的莫府,如今家破人亡。
一个伙计说道:“可怜那莫家小姐,听说原本和某个当官的人家谈好了亲事,现在落得如此田地,人家当然是翻脸不认咯,走投无路,只好把自己卖进了青楼……”
另一个伙计拍着腿,惋惜道:“唉,莫怜怜,怜怜,取错名字了啊!”
玉染脚步猛然一顿,恍惚想起那花灯之夜,有人唤到那女孩的名字,好像便是……不知为何,她幻想起刑场上大刀落下,血沫横飞,一股战栗的快感再次掠过心头。
那天之后,玉染觉得自己心里有个极深的地方越来越难以满足,再好的骨料,在她看来都仍不够完美。
这是一种难以填平的饥渴,她却不知道自己在渴求些什么。
这种感觉几乎快要把她逼疯。
玉染十六岁那年,骨婆身体渐差,终于有一天晚上,她把玉染招至身侧。
“玉染,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雕骨看骨的本领,已远在我之上,更别提那些虚有其名的大师了。
可是你终究雕不出最好的作品,你知道为什么吗?”
“玉染不知。
”玉染温顺地跪在骨婆脚边,恭敬说道:“可是在玉染心中,师父永远是天下一绝。
”
心里却想着,今夜门前点了白灯笼,不知会否有贵客到。
“桀桀桀……”骨婆拿了油灯凑近玉染,细细端详她烛火下的脸。
十六岁的少女,正是如花绽放的年纪。
玉染长期待在工房雕骨,不见日光,皮肤白得犹如熬煮过的骨料,当她拿着刻刀雕骨时,直教人分不清是她在雕着骨,还是她本身就是骨婆刀下雕得最好的那一块骨。
门外有光靠近,果然是来客人了。
骨婆说:“玉染,你看好了,这就是我最后要教你的东西。
你只有用最好的材料,才能雕出最完美的作品。
”
那点白光穿过门廊,越过小桥,停在门前,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在玉染脖子上,阴冷从背脊袭向全身。
那一夜,骨婆吹熄了灯笼,此后一年间,再无客人提着灯笼原路离去。
玉染十七岁那年,骨婆死了。
玉染敲下骨婆的牙齿,一共三十二颗,骨婆年纪虽大,牙齿却保养得极好,至死都不曾掉过一颗。
她把骨婆尸体火化,骨灰撒在池塘里。
她用那三十二颗牙齿,做了三十二枚不重样的蝴蝶扣子,每一只蝴蝶的翅膀都似在微颤。
玉染在自己每件衣服上都缝上一颗。
每一位骨雕师学成时都必须要以自己最好的作品出道,玉染虽已学到了骨婆最后的手艺,可这三十二枚扣子,并不是她的出道之作。
最好的材料,才能雕出最完美的作品。
骨婆最后的教诲,她一直铭记于心。
其实,最好的材料,她已物色很久了……
2
第一个提着白灯笼出现在玉染面前的,是一个叫华嫣的绝色女子。
玉染听过她的艳名——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天资聪慧,精通音律,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十五岁进宫,靠着天生的美貌和手段,如今已是最受宠的贵妃。
玉染细细打量她,她就站在那扇斑驳的红木门前,褪下灰暗的斗篷,一身大红宫装像一株开得极盛的牡丹,有一种盛气凌人的美。
精致的鹅蛋脸,妆容画得极好,唇色嫣红,柳眉弯细,乌发盘起,插满了珍贵的发饰。
光从白灯笼里透出,映着她抹了香粉的脸,竟泛出一种死尸的青白。
仔细观察,她提灯的双手正颤抖不止。
“你……你……”华嫣像看见鬼般瞪着玉染,表情惊恐至极,仿佛下一秒就要尖叫起来。
玉染从未想过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自己的第一位客人见面,她看了眼华嫣手里的灯笼,狂乱跳动的一颗心慢慢平复下来。
她抬手抹去脸上滑下的液体,从华嫣抖动不已的手中接过灯笼吹灭,缓缓笑道:“这位客人,不管你来求什么,这单生意,我都接了。
”
华嫣一听,心中狂喜顿时盖过了恐惧。
玉染深知宫中贵妃夜半独自出宫是大逆不道之事,她此番冒死前来,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现在,她们掌握着对方的秘密,所以这将是一宗公平的交易。
于是她点点头,跟随玉染进入房中,两人隔灯对坐,华嫣开口道:“我听说这里有个骨婆,若有人对某事某物心有不甘,便可来求她做一件骨雕,保证心想事成。
”
“那是家师。
”玉染道,“客人知道这里的规矩,必定有熟人指点。
”
华嫣道:“是我娘告诉我的。
以前你师父给她雕了一座观音,那时候我躲在帘子后偷看,那观音像真是雕得神了,就像是菩萨娘娘,真的从天上来了。
接了那观音像后,娘便如愿诞下了男儿。
所以,我也想来求一件骨雕……”
玉染打断她,问:“来求我师父做骨雕的宰相夫人,不是你亲娘吧?”
华嫣神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初,“她是我二娘,怎么了?”
玉染喝着茶,不亢不卑道:“这可就奇怪了,我听说,二夫人是大夫人死后才被宰相扶为正室的,她成为正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已故大夫人的女儿送入宫中,可见她对那位女儿心怀芥蒂。
送子观音像这事是她秘密来求师父,这样私密的事情,她又怎会轻易告诉你?”
华嫣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正眼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这个骨雕师不过十六七岁,细看之下五官虽生得不俗,却面如死灰,了无生气,那双眸子更是深如千尺寒潭,看得人背脊发凉。
华嫣想起今夜她进门时见到的一幕,恍然明白到,这个女子并不如她表面看来的弱不禁风,便坦白道:“没错,我是使了些小手段,她害死我娘亲又把我送入宫中时,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也有失宠的这天吧?如今她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弃妇,为了求我保她母子周全,自然什么都会告诉我。
”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
纵使你有绝色美貌,也抵不过时光飞逝,年华老去,而在此之前,更抵不过人心变幻,爱人贪新厌旧。
”玉染的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像这月夜里一缕幽魂,轻轻往华嫣耳里吹气。
“你——”华嫣高高扬起手,手腕上那黄金翡翠的镯子纷纷抖动起来,叮叮咚咚响了半天,又归于平静。
她无力地垂下手,拢了拢微乱的发髻,道:“你……你说得对,淑妃怀了龙种,皇上近日又分外宠幸新立的贵人,我不甘心啊!我想皇上再多看我一眼!”
玉染执起她垂落的手,一手往腰间摸去。
“华嫣姑娘,我问你,你的二娘是否腿有病疾,不能行走?”
“咦?是的,她腿上有伤,一直坐在轮椅上,说来奇怪,记得我初见她时,她腿上并无残疾……”
玉染轻轻揉着她一双柔荑,一根根手指捏着,拇指,食指,中指……
烛火在灯笼中乱窜,惨白的墙上映出两道黑影。
其中一个黑影咧开了嘴,扬起手,那手里,赫然是一把剁骨刀!
“那你二娘有没有告诉你……那送子观音像,其实是取她右腿五寸股骨而雕?”
手起,刀落,灯灭。
三个月后,宫中有传言流出,说是李贵人下药导致淑妃流产,淑妃找来李贵人质问,约在后宫僻静处,李贵人心虚之下用发钗刺死淑妃,恰好被路过散心的华贵妃撞见,李贵人心生歹意,要连华贵妃也一并杀了。
华贵妃同宫女一路逃逸呼喊,唤来侍卫,制伏了李贵人,据侍卫所说,那时李贵人发髻散乱,面目狰狞,双手染满鲜血,形同癫狂,宛如厉鬼,大声呼喊着:“华嫣!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这个贱人!”
而华贵妃却不慎伤了左手筋骨,从此恐怕活动不便,皇上闻之心生怜意,给华贵妃送去许多珍贵滋补药材,还住在华贵妃宫中,亲自安抚。
华贵妃不仅化险为夷,还因祸得福,百姓议论纷纷,都说一定是有神明庇佑。
玉染到熟悉的工艺店里交货,默默听着老板和客人说起这事,想起三个月前,坊间最为人乐道的秦淮楼名妓莫怜怜失踪一事,至今已无人再提起。
3
某日上午,玉染发现某件衣服上少了一枚蝴蝶扣,房里四处寻不到,正烦恼着,便听见有人叩门。
门外站着一个俊秀的青年,穿着一件青衣,收拾得甚是讲究,像被雨洗过后的一块青玉,气质不凡。
看见玉染,便和气地笑,有点憨憨的,眼睛弯成半月。
玉染从小和骨婆待在一起,而寻常男子一看她青白的脸色,多半像见鬼般,从未见过如此出色大方的男子,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请问,是玉染姑娘?”
玉染点点头,“公子是?”
那人彬彬有礼道:“在下普安,是华贵妃一门远房亲戚,不久前到宰相府做客,巧遇我那贵妃堂姐回娘家探亲,说你上次替她雕的牛骨玲珑球精巧有趣,托我带些赏赐给你。
”
玉染心里知道,华贵妃是借机探她口风,她满意的不是玲珑球,而是那枚现在戴在她左手中指上的人骨戒指。
玉染接过递来的梨花木盒,小木盒沉甸甸的,也不知里面装了多少珠宝。
玉染心思不在木盒上,她偷偷瞧着普安,见他眉头紧锁,一脸倦色,心头一紧,竟脱口问道:“公子要进来喝杯茶吗?”
问完才觉得此举太过唐突,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普安却善解人意地顺水推舟道,“我正渴呢,那麻烦姑娘了。
”
“公子你不要嫌弃我这屋里满地骨头才好。
”玉染笑了笑,觉得心里飞进了一只小黄鹂。
“玉染姑娘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不会害怕吗?这地方可真大啊。
”
“不怕,我八岁就在这里跟师父学艺了。
”玉染端来茶点,笑道:“做骨雕需要很多步骤,放置草药需要一个空地,熬煮药汁也要一个房间,这院子里有一个最大的房子,是专门用来把动物肢解取骨……”玉染顿了顿,“我说这些,公子会觉得闷吧。
”
“哪有哪有。
”普安连连摆手,“玉染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手艺,我佩服得很。
”
他神情真挚,言语中表露出对骨雕艺术的惊叹和崇拜,毫不作假,玉染觉得这人真是老实可爱,临别前还送了他一件骨雕的小摆件。
从那之后,普安便经常以华贵妃的名义到玉染家里做客,他似乎也不怕这到处都是骨头的阴森宅院,经常饶有兴趣地转来转去。
玉染知道大概是他回去跟华贵妃提起过什么,华贵妃察觉出自己对普安抱有好感,便索性顺水推舟,把这远方亲戚送给玉染解闷,还能充当眼线监视玉染的一举一动。
玉染觉得好笑,她们彼此握有对方最大的秘密,真不知道华贵妃在担心些什么。
以前骨婆曾对玉染说过,世界上哪有什么真心人,能与你一世为伴的,只有这一地白骨。
她说话时,一直轻柔地摩挲自己脸上的伤疤。
玉染不知骨婆以前曾遭遇过什么,她也不敢问。
她早已习惯把骨婆的话都当做戒律遵守,可是现在,每次普安叩响那扇红漆剥落的木门,她便按捺不住地感到高兴。
近日天气渐暖,花开满城。
京城里来了不少外地人,普安告诉玉染一个月后就是恩科考试了,那些人都是来京赶考的,还提到一个他在江南结识的好友也来了,问玉染要不要见他一面。
玉染本有些犹豫,但看着普安殷切期望的脸,不忍让他失望,就答应翌日上午,和他们一起游湖赏花。
普安也算是京城里有点权势的人,他包了一艘画舫,除了掌船的几个工人,没有其他随从侍婢。
玉染知道这是因为普安记得她喜欢清静,不愿旁人对她的外表和职业说三道四,安排也以她喜欢的清淡为主,她看着普安一边擦汗一边亲自为她煮茶,便觉得欢喜。
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天,有人推开门帘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长相俊朗非凡的年轻男子,大约十八九岁左右。
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白净的秀气少年,那少年十分羞涩,走路都不敢抬头,提着东西,像只小鸡般紧跟在男子身后。
玉染一见那男子,顿时怔住了——
记忆中棍棒和巴掌落在身体上火辣辣的痛楚如今又清晰起来,一时间,无可抑制的恨意顿时如浪般涌上玉染心头。
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张脸,从她出生起,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他而来!
“敏郎,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跟你提过的玉染姑娘。
”普安热情地介绍,“玉染,这是我在江南游玩时结识的敏郎,他家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望的商人,这位是敏郎的伴读,巧儿。
”
敏郎初见玉染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着问道:“玉染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怕是公子记错人了,玉染自八岁起就没离开过京城,公子若觉得我面熟,或许这是我和公子的缘分吧。
”故意咬重最后“缘分”二字,玉染唇角一勾,道:“说起来,…巧儿‟这名字倒是雅致……”
敏郎又多看了玉染几眼,还是毫无头绪。
那秀气的少年被玉染那么一说,脸都红了,却咬着唇不说话。
普安出来打圆场,取笑敏郎道:“你小子生性风流,该不会是看玉染姑娘生得好看,想要戏弄人家吧?”
玉染没去听敏郎说了什么回嘴,她的目光落在那名为巧儿的伴读身上,看着那张通红的小脸在听到普安那句玩笑话后,一下子变得煞白,但还是一言不发。
玉染喝着茶,心中已有定论。
四人游玩一番后,玉染推说头晕,要先告辞。
下了船,普安差了一名在岸边等候的侍从送玉染回家,玉染说:“我看巧儿顺眼,让他陪我一路吧。
”
敏郎爽快地答应了,巧儿和玉染一同上了马车,马车走了一会儿,玉染突然对巧儿说道:“其实你并非男子吧?”
巧儿身体猛然一震。
玉染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喜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你给他洗衣做饭,为奴为婢,甚至不惜跟他上京来,想着他若是考取功名,就娶你做如花美眷。
我还以为这种痴情的傻女子都是说书的人胡编的,没想到亲眼见到你。
”
巧儿生气了,又怕被驾车的侍从听到,压低了声音道:“你……你少胡说!敏郎答应他会娶我的!”声音又轻又脆,分明就是个女孩子。
玉染笑着摇头,“他薄情寡义得很。
”
巧儿并不服气,“你和敏郎素不相识,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清楚他为人!”
“你若打从心底喜欢他,自然会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
巧儿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马车驶到玉染门前,临下车,玉染捉住巧儿的手道:“在这京城里,你若受他欺负了,便到我这里来吧。
”说着,眼中竟有一丝怜惜。
当天晚上,夜已深,玉染却仍在房中雕骨,门外突然狂风大作,房门被吹得大开,油灯噗的一声灭了,房里顿时一片漆黑。
玉染被风吹得迷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见桥上浮着一盏白灯,晃悠悠地往她房里飘来。
等近了,才知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提着灯笼,她裹着一件单衣,走在初春微寒的夜晚,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
“巧儿?你怎么……”
提灯的女子木然地抬起头,眼珠子往上翻着,五官都有些扭曲,但确实是巧儿无误。
她脸色青中发灰,嘴唇发紫,纤长的脖子上赫然是两个手掌印。
“姐姐……今天,我回去后,发现敏郎不在客栈,客栈老板跟我说,敏郎他去了秦淮楼……那是妓院啊!我去寻他,看见他竟然……竟然……”巧儿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血泪,幽幽地说着,“我气不过,便和敏郎吵了起来,可是他骂我、打我!还说普安公子会介绍他认识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女子,他不要我了!我抱着他的腰求他,他却拿起一个酒壶往我头上砸来,我松了手,他却又扑上来掐我脖子……我好辛苦啊……没有办法呼吸……好痛好痛……”
玉染看着她僵硬发紫的手指,指甲里满是泥沙,“然后呢?”
巧儿有点茫然,还是说道:“后来……我躺在一个坑里……好深好深的,我看见天空,好黑啊……黑得看不见星星,可是我看到敏郎了!他就站在边上,他的脸色好可怕,我朝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可是好多泥土掉下来了,掉在我身上,好重啊……我怎么抓,都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