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东周列国志》

解读《东周列国志》

有句话叫“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就其原因大约是因为《水浒》讲的是杀人劫舍得绿林英雄的故事，怕少年人血气方刚被误导了。老不读《三国》，是因为《三国

演义》讲的全是阴谋诡计之类的智谋，恐给饱经世故的老者增添几分阴毒。中国的古典小说与欧美的古典小说不一样，欧美的古典小说以写人物的命运、情感为主，即便是荷马史诗《伊里亚特》，虽然是以特洛伊战争为主线，但也无法将

它看作历史小说。中国古典小说中历史小说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凡是“誌”或者“演义”大多是历史小说，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三国演义》，在之前当数《东周列国誌》。小时候家里的人教我读古文，我学的第一篇文章叫《郑伯克段于鄢》，当时对郑庄公的智、忍、谋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手段太高明了，用现代的话讲叫诱导对方犯错误。以后我读了《东周列国誌》这部大众版的《春秋》，原来整本书津津乐道的全是

这类的智慧。印象最深的是勾践卧薪尝胆以及商鞅变法的故事。第一则讲的是越国被吴国打败后越王勾践到吴国去作人质，他如何用智、忍、谋麻痹吴王夫差并终于打垮了夫差的故事。勾践为了取得吴王的信任在吴王夫差生病时竟然尝夫差的粪便，然后面有喜色地对夫差说从粪便的味道中可以知道夫差的病快好了。如是种种，勾践的忠诚终于感动了夫差

取得了夫差的信任而将其放了回去。这个漏网之鱼拿出卧薪尝胆的精神，通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将夫差击败雪了耻。这个故事在赞扬勾践同时也告诫了我们另一个道理：即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顺便讲一下，在勾践复国的过程中有两个大臣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勾践灭掉吴国后他的刀立即转向了这两位功臣，其中一位被他给杀掉，另一位要聪明得多，脚下擦油——开了溜。再说说商鞅的故事。秦王正是采用了商鞅变法的措施才使秦国走上了强盛的道路，汉习秦制乃沿用至今。商鞅变法中有两则故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则是商鞅为了取信于民在南门立了一根竹竿，旁边贴了一张告示，告示上说谁把此竹竿拿到北门赏金一百。观者如堵，可谁也不敢相信如此轻巧则可获百金，终于有一位大胆的老兄忍不住了，将竹竿拿到了北门，果然得到了奖赏。于是全国轰动。第二天，商鞅的变法措施出了台。该措施很细，甚至规定了柴灰的处理方法。大家不免议论纷纷，守卫将议论者捉来交与商鞅处置，批评者被砍手，而奖励赞同者是砍脚。被砍脚的大呼冤枉，商君道，布告是叫你执行的不是叫你评议的，况且你今日曰是明日就可能曰否。商鞅就是用重压与高度组织化将一盘散沙的人民变成了一部百依百顺的机器，这也就是后来学者们所津津乐道的法家的精髓。商鞅变法的另一则故事是说商鞅在变法过程中因为执法严厉而得罪了太子，太子怀恨在心，秦孝公死后

太子登位，商鞅失势而不得不出逃。当商鞅疲弊不堪打算吃饭住店时，因无证件而遭拒绝，店主言，商君有令不敢获罪。很快他就落入了自己织就的罗网中。商鞅死得很惨，他是被车裂而亡。所谓车裂就是用五头牛将犯人的头、手、脚捆上分别向五个不同方向撕裂而亡，人犯不但死得痛苦且不得全尸，是一种极刑。我读《东周列国誌》时只有十几岁，可谓求知若渴，看得有滋有味。以后再没有读过它，一直到结婚生子。一日在书市见到此书，便购得一本，意在待儿子长大后给他阅读，谁知竟一放二十年。近日随手翻阅了这本自买来就没有读过的书，却不想令我浮想联翩。勾践的故事在中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重复着，在刘邦、在刘秀、在曹操、在武则天、在赵匡胤……，在大大小小的权力斗争中重复着，且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各种围绕在权力四周的阴谋诡计在不同名称的电视剧中充当主角。和《东周列国志》一样，电视剧的作者对勾践们的褒扬远远大于批驳，即如斯大林所言：历史不谴责胜利者。这些胜利者的共性是：第一特别能忍，第二特别能狠，第三特别无耻，不受任何道德约束。如果我们把隐忍、无耻、虚伪、凶狠提炼出来单独看，想必任何人都会感到厌恶，何以在这些什么宗什么祖的身上竟成了优点，至少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能耐了呢？终究其因是他们取得了胜利。看来胜利是如此的重要，它能掩盖一切是与非、功与罪、善与恶、美与丑的分界线，所谓成则王侯败

则寇并不仅仅指功利，它同时也是道德层面的，乃至审美层面的。在2000多年的封建时代，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所受的教育主要是史，其目的是“以史为鉴”来校正今天的行为，在其中反复被研究的是权术，君王以此而面南，臣以此来辅君。按理说辛亥革命以后我们引进了德先生和赛先生，这种君王面南术应当进历史博物馆了，唉，说来惭愧，它非但没有寿终正寝，且还正发扬光大哩。这里还得连同第二个故事一道说，它对中国影响更大。自商鞅变法以后秦国果然强大了，它先后灭了六国统一了中国。由于这是一个成功的范例，所以从汉代起以后沿用秦制直到如今。我记得历史教科书对秦始皇称颂有嘉，所谓“车同轨，书同文”，当然还有我们引以为豪的长城。秦始皇的办法是经济上“务耕织”，军事上“修守战之具”，外交上“合纵以御诸侯”。其实秦始皇的这些措施与其它诸侯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真正不一般的是它在制度上采用了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在政治上采用高压政策和社会的高度组织化甚至军事化。可以说行同矩，言同声，由于动辄罹罪，谁也不敢不行同矩言同声。秦始皇的所作所为史学家和政治家大体上认同，但是民间却有不同的版本。关于焚书坑儒，历史学家认为是统一舆论的必须，毛泽东甚至不无骄傲地说，秦始皇坑了多少儒，不过260个，我们坑了几百万。民间却正是以此来证明秦始皇是一个暴君。又如秦始皇筑万里长城，历史学家认为这是秦国强盛

的标志性建筑，是秦始皇的功劳，然而民间流传的却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我忽然想起了在蛮荒时期，人类时常相互杀戮而食，从历史的角度看，那是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在起作用，他们谈不上罪与恶。但是从今天的角度来看，那实在叫人恶心。也许我缺乏历史辩证法的观点，所以现在再看《东周列国志》，对勾践及勾践们的故事十分反感。这

些故事中充满了贪婪、无耻、残暴等种种阴暗的心理及行为，这是令人厌恶的。我常常在掩卷后自问，我们到底能从这些故事中吸取什么样有益的教诲呢？有位历史学家告诉我，不能用今天的善恶去评价古人，也不能用常人的道德观去评价政治人物。这话也许有道理，就像不能用今天的善恶观去评议食人的生番一样。不过食人的习俗总是令人恶心的，特别是这种习俗延伸到今天的话。据说非洲有位叫阿明的总统就有食人手的嗜好。也许这个比喻不太恰当，食人的习俗今天已是人人恶之，且已成为历史。然而勾践和秦始皇的故事却并未成为历史，它不只是在电视剧中充当故事主角那么简单，它一直就生活在我们的生活中，且一再被演绎着，成为我们挥之不去的梦魇。1971年的9.13事件，我们忽然被告知，那位英明领袖的学生、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一夜之间成了十恶不赦的国贼内奸，竟然要谋害那位一手将他提拔起来作接班人的伟大领袖。这实在是太令人目眩了，不是昨日两人还那么亲密无间，还肩并肩的站在天安门上检阅红卫兵

么，怎么今日就拔刀相向了呢？唉，权力，看来围绕权力周围已经找不到真实。我想起了另一位政治家的话，他说离开了权力中心政治家就什么也不是。这句话的解读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呆在权力中心，哪怕活得象一条狗。这位被伟大领袖训斥、挖苦、提防的政治家，其忍耐力着实令人吃惊，在他身上你的确可以看见勾践的影子，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彻底掌握权力，我们也就无从知道他的政治抱负及纲领了。你以为《东周列国志》的故事只发生在政治家的身上么，那就大大地错了，你去采访一下文革中那些风云人物，大多数谈起当年叱咤风云多少有些得意，对于打人斗人、整人害人并没有什么愧疚，因为大多数人心中只有胜败感而无善恶感。这种从东周以来的历史观必然会影响到今天人们的行为。鲁迅在《我的历史观》一文中谈到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时十分精确地指出，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可以总结为两个字——吃人。这绝不是愤言而是实言。象吴起杀妻起事后来又坑杀二十万降卒之类的故事时时可见，纵贯整个国史。从世界历史看，其他的国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种族战争，宗教战争接连不断，历史便是在“英雄”们的你砍我杀中演绎着，人民犹如蝼蚁一般，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十八世纪才有了根本的变化。是启蒙运动的光辉刺破了历史的黑暗，它的角号唤醒了沉睡的人性。人生而平等——一句简单而朴实的话替代了几千年的英雄历

史观。经过200年的努力，人权终于走进了联合国，走进了各国的宪法之中，成为了制约这些无法无天的“英雄”们的重要法宝。非常遗憾的是今天那些历史学家们，那些社会学者们，那些大师们，那些精英们，他们在讲坛上，在电视里唾沫四溅所讲的仍然是刘邦，是武则天，是赵匡胤，是多尔衮，是雍正皇帝，是权力与围绕权力的各种阴谋诡计及权术，是胜利与失败。我以为中国在经历几次大倒退并支付了几千万条生命之后应有所觉悟，且不说民主，且不说人权，且不说共和，仅仅从道德上讲也不能把胜利看成是历史的唯一，胜利者并不能和社会的进步和人民的幸福划等号，我们起码应当用历史的正义来审量历史人物的行为。否则历史带给我们的不是光明而是肮脏和龌龊，不知道我们的精英们想到这些没有。转自：bolinjingshe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