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生活

芳香生活

作者：何方中 | 发表时间：2011.01.17

连日收拾衣柜，将那些穿了好几个秋冬的旧毛衫抱出来，上面有极淡的衣物柔顺剂和家常香薰的味道。突然觉得香薰将再绵密再熨帖的开司米（羊绒面料）都生生比成了身外物。

上品香薰油之所以更胜香水一筹，是因为不像后者那么痴缠、黏人、小我主义。它的格局要大得多：朴素，爽气、绿意丰沛、姿态柔韧。满载阳光、风雨和泥土的万千气象，简直是一部植物界的史书，让人深信物候的秘密原来并不是无迹可寻的。

制衣手法有草木染一说。如果说草木染是染衣，那么，香薰就是更为润物无声的“染心”：像早春里的细雪一样不成丝不成片，并不妄想如何箍牢了你，更不会取悦周遭什么人。但拨拨头发，盈掌尽是那气息，连呼吸都被渗透。

有阵子翻植物学图谱研究常春藤，这种植物，又名木茑、风藤草、三叶木莲、百角蜈蚣——名字没有一个婉约浪漫，倒都不约而同地从骨子里透出“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的另类趣味，有些配方古灵精怪的香薰油也具有这样的调性。

个人喜欢偏“旧”的香薰味道，不可太甜、太柔若无骨，若以颜色作比，无一例外都是明度偏低、情绪微妙、有种自然损耗感的褪色美，如菊黄、杏黄、姜黄，豆绿、叶绿、果绿、藕荷紫……还有东瀛人那套情致婉转的色彩命名系统：薄樱、枯茶、若竹、白堇……各个精幽入微。这样的味道看似已很黯淡、漫不经心，却有种啄露而歌、自由自在生长出来的感觉、而非调制所得。

春夏有香柠薄荷、迷迭香依兰，秋天是幽幽如苔的丝柏香草，冬季则是清冽寒香的檀香柑橘。岁时风物的美与丰饶与微妙，全在其中了。

芳香生活其实还有很多“旁逸斜出”的创意。

《红楼梦》说什么花香、脂粉香，都未必比得上药香，但贾宝玉这样的富贵闲人，竟未谈及草木的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而本身就深具草木气质的清少纳言就在《枕草子》里絮絮说道：“有蒿艾给轮子压上了，随着车轮的回转，便闻到一股香气，这也是有意思的。”彼时人们生活中没有机器大工业没有化学实验室，人与自然的互动模式和契合程度，远比今天要多样、深入。

而今可以一试的，譬如老北京“闻果”年俗：香橼（看过《红楼梦》的人一定不陌生，也就是南方人说的“香枹”）、佛手（也可用苹果来代替），都码在一个大瓷盘里，再设上水仙和兰花，难怪王敦煌——这位是“京城第一大玩家”王世襄的公子——在《吃主儿》中感慨：“屋子里的气味由这三品遥相呼应，水仙的冷香、兰花的幽香、佛手的清香交汇在一起，这是何等的意境。”这哪里是感慨，简直是在馋人呢。

相较之下，《宫女谈往录》中说慈禧太后用整缸的南果子来“薰殿”，气派是够足，却怎么看都失之于“乔张做致”。作为学养和声色犬马二者不可偏废其一的摩登知识分子，个人更欣赏李渔的“夜帐中闻果”：在床架的立柱上钉一个小三角架，有心的也可将之做成一定的艺术造型，入夜后就可以在这个托架上安放上一个小香橼盘，暗香浮动，黑甜高卧。

又或花入茶、酒，果入汤，是由内而外将身心都荡涤一新的澄澈。早年有段时日，曾随长辈小住于《聊斋志异》第一次刻印本的诞生地——青柯亭畔，池阁早已颓坍，唯有两株古桂历经千年，依然花繁叶茂，时令一到，风过树荫，便觉得吸进肺里的每个空气分子都被浸染得醇美摄魂。《楚辞·九歌》有“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药性全备食物本草》中则记载：清晨带露之时，用杖打下桂花，以布被盛之，拣去蒂萼，收在净瓷器中。待积少成多，用新沙盆擂烂如泥，木犀一斤，炒盐四两，炙粉草二两，拌匀置瓷瓶中密封。曝七日，每用，沸汤服之——这方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天香汤。那时我以为，必定要有这般劬劳制备的好物，才对得起秋天浓淡两相宜的气质。

而现在，更喜欢水果入汤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情怀，很家常，很《浮生六记》。有北方朋友听到水果和肉材一同入汤就惊诧，其实那味道妙不可言：苹果瘦肉汤、甘蔗蜜瓜瘦肉汤、木瓜银耳瘦肉汤、雪梨杏仁排骨汤……报菜名报到这个份上，还不足以让你跃跃欲试吗？煲汤也是最有深意在其中的：不像香水的调配权被全世界少许“天才鼻子”所垄断，煲汤一事，人人可做自己的调香师，自己配料，自己调味，甘美滋味自己创造，一如人生。

何方中，习法律六年久，正职是财经媒体编辑。坚信声色犬马和做严肃知识分子并行不悖，有博客“大隐隐于衣”治个人时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