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汉语后元音的构拟

【专题名称】语言文字学
【专题号】H1
【复印期号】2009年06期
【原文出处】《语言论集》(京)2009年第六辑期第196～203页
【作者简介】赵彤，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音韵学。

一引言
学者们对于上古汉语元音的数量和音值都存在不同意见。

本文只讨论后元音问题。

王力(1978)根据韵尾的发音部位将上古韵部分为三大类：甲类，无韵尾或韵尾是舌根音；乙类，韵尾是前高元音i或者舌尖音；丙类，韵尾是双唇音。

其中甲类韵部数量最多，上古汉语的每一个元音音位都可以出现在甲类韵部当中。

甲类韵部中的之、幽、宵、侯、鱼（包括相应的阳声和人声韵部）五部的主要元音都是后元音，分析这五部的主要元音就等于分析了整个上古汉语的后元音系统。

我们首先把几家有代表性的构拟列出来①：
表1
这几家构拟都存在一些不足，这一点将在下文详细讨论。

本文将对上古后元音系统提出一些修订意见，以解决现有系统的不足，并且更好地解释各种相关现象。

二如何评价汉语上古音系统
自一平(Baxter 1992：22)仿照“奥卡姆剃刀”(Ockham's Razor)提出一个原则：能够解释多个现象的假设优于只能解释一个现象的假设②。

对于上古汉语音系来说，可以充当评价标准的项目有如下几条：
1.构拟上古汉语的主要依据，包括先秦韵文（特别是《诗经》）、谐声、假借等等。

2.从上古汉语到中古汉语的演变。

3.上古汉语的内部特征。

4.语言的普遍性和系统的自然性。

优先的构拟应该能够解释最多的现象。

三从《诗经》用韵看之、幽、宵、侯、鱼五部的关系
段玉裁在古音学上有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不再按照传统韵书中的次序，而是根据相互间的远近关系来排列韵部。

这对于分析韵部系统和元音系统有着重要的意义。

后来江有诰又对段玉裁的韵部次序做了调整。

段玉裁和江有诰之、幽、宵、侯、鱼五部的次序如下：
段玉裁：之—宵—幽—侯—鱼
江有诰：之—幽—宵—侯—鱼
段、江的差异在于宵、幽二部的次序。

二人都是依据《诗经》押韵的情况，为什么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呢？我们把这五部在《诗经》中的押韵情况列成二张表③：
表2
表3
表2是按照段玉裁的次序，相邻的之和宵两部不押韵，而之和幽中间隔着宵却能够押韵，这个现象不好解释。

表3是按照江有诰的次序，之和幽的关系解决了，但是又有了新的问题：相邻的宵和侯不押韵，幽和侯中间隔着宵却能押韵。

还有一个问题，不论是段玉裁还是江有诰，之和鱼都是离得最远的，而《诗经》中却有之、鱼合韵的情况。

可见，段、江的韵部次序都有依据，但是都不够完善。

我们再把之、幽、宵、侯、鱼五部的合韵情况结合拟音做一个对照：
表4
因为都是后元音（或者说非前元音），我们可以用三个区别特征([±high]，[±low]and[±round])来描写这些元音④：表5
在表4中，如果合用的两个韵部的主要元音具有超过二个以上不同的区别特征，就用粗体字标明；如果是单元音和复元音押
韵，就用斜体字标明。

这两种情况都是反常的押韵现象。

此外，在李方桂的系统中，可以押韵，而同样关系的*ag和*agw却不押韵，这也是不好解释的。

白一平和郑张尚芳对传统的宵、幽二部做了再分部，但是他们的构拟却依然不能解释下面的押韵现象：
综上所述，目前的对于这五部的构拟都存在着不足，难以全面合理地解释《诗经》的押韵现象。

四上古汉语后元音系统的修订
各家的后元音系统在解释《诗经》押韵时仍然存在不足，所以有必要进行修订。

音系的自然性和语言的普遍性是构拟古音时需要考虑的因素。

李方桂的系统中全部都是闭音节，这是极不自然的；圆唇舌根音韵尾*-kw、*-gw和*ngw也很罕见。

单元音和复元音相比，前者更为自然和普遍。

王力(1957)构拟了两个复元音*au（宵部）和
（幽部），这显然是受了这两部中古读音的影响。

李方桂的*-gw、白一平和郑张尚芳的*-W虽然是辅音性质的，但也明显带着中古-u/w的印迹。

在上举的五个系统中，只有王力(1978)是纯粹单元音系统，我们的修订就是以此为基础。

首先，我们需要在元音图上给上古汉语确定一个基点。

鱼部主要元音是低元音a，这是各家公认的，因此可以作为基点。

然后，根据宵、幽、侯、鱼之间的合韵关系，这几部的元音就很容易确定下来。

每一对相邻的韵部在《诗经》中都有合韵的现象（参看表2和表3），这对于解释这四部的关系更加合理。

不难看出，这是将王力(1978)的构拟中宵和幽的位置互换，这样一来与段玉裁的次序刚好一致。

之部押韵的情况比较特别，说明它和其它四部的关系不是线性的，大多数学者都把之部的元音拟作央元音，也正是由于这个
原因。

但是，在一个音位系统中，并不是一个很好选择，因为它不是正则元音。

我们建议把之部的主要元音拟作，与幽部的*o只是圆唇、不圆唇的区别，可以很好地解释之、幽的关系。

修订后的上古后元音系统如下⑤：
表6
这个系统可以更好地解释《诗经》中各种相关的合韵现象：
表7
五从上古汉语到中古汉语的演变
我们知道，上古汉语的后元音普遍经历了高化—复化的演变。

运用修订后的后元音系统，可以更好地解释这一音变。

上古后元音到中古的演变如下：⑥
从上古到中古，后元音系统地高化、复化，但是在三等韵中，由介音*-j-的影响，这个演变被推迟了。

后元音高化—复化的演变是分两步进行的。

六 结语
本文在王力(1978)的基础上，对上古汉语后元音的构拟做了修订，修订后的系统可以同时解释更多的现象。

上古汉语中与后元音相关的还有一些有趣的现象。

甲类韵部中只有宵部没有相配的阳声韵，这是很特别的。

在本文最后，我们尝试对这个现象做个解释。

按照本文提出的构拟，宵部的主要元音是*u 。

在发u 的音时，软腭和小舌升高，因此，气流不大容易从鼻腔通过，也就不容易产生鼻音。

注释：
①李方桂1971根据的是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的《上古音研究》。

②原文：Hypotheses which tie a number of phenomena together are to be preferred over hypotheses which account for only one phenomenon at a time.
③这两张表是根据王力《诗经韵读》整理的。

表中的数字是两个韵部通押的次数，括号中的是相应的阳声韵和入声韵通押的次数。

④王力(1957)的构拟区分前a 和后，但是这种区别后来已经被放弃了，所以表5中只保留了一个a 。

⑤这个系统在赵彤《战国楚方言音系研究》（北京大学博士论文，2003）中已经提出，但是没有详细论证。

⑥汉、魏晋的情况主要参考王力《汉语语音史》，但稍有改动，比如鱼、侯在汉代并未完全合并，这样才能解释魏晋以后鱼、虞分韵的现象。

【参考文献】
[1]李方桂：《上古音研究》，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2]王力：《汉语史稿》，科学出版社1957年版。

[3]王力：《同源字论》，《中国语文》1978年第1期。

[4]王力：《诗经韵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5]王力：《汉语语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

[6]郑张尚芳：《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7]Baxter 1992: A Handbook of Old Chinese Phonology,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NU1DA2009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