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学与中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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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学与中国哲学

景海峰

随着解释学(Hermeneutics,又译诠释学)在中国的传播和研究的日益深入,作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文本诠释的方法,它越来越受到学术界的极大重视。除了译介和阐发伽达默尔、利科尔等解释学大师的理论之外,海内外学者也试图在普泛化理解的背景下,把解释学和中国传统思想的研究结合起来,并尝试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诠释论体系和诠释学方法。下面我们以傅伟勋、成中英、黄俊杰、汤一介等4位先生的工作为例,来看一下这股趋势的一般状况和可能发展的前景。

一、傅伟勋的“创造的诠释学”

在华人学者当中,傅伟勋教授(1933—1996)是最早将解释学理论引入中国哲学研究和中西哲学比较的先驱之一。早在1972年,他因探讨老子之“道”所蕴含的哲理而首次触发诠释学的构想。1974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俱乐部宣读《创造的诠释学:道玄与海德格》。1983年,在长篇学术自传《哲学探求的荆棘之路》中首次用简易的文字记述了“创造的诠释学”的架构。1984—1988年间,在海峡两岸多次以“创造的诠释学”为题发表正式演讲。1989年,撰成《创造的诠释学及其应用——中国哲学方法论建构试论之一》,为此说最具系统之长篇。随后,应用创造的诠释学方法于大乘佛学及儒学的研究,先后发表了多篇论文。傅伟勋的“创造的诠释学”方法论建构,具有十分广阔的学术背景,除了对现象学、辩证法、实存分析、日常语言分析、解释学等现代西方哲学方法论的一般化吸纳之外,还结合了中国传统的考据学和义理之学的方法,对大乘佛学教相判释、胜俗二谛、言诠方便等种种教理方法亦有融汇。

创造的诠释学(Creative Hermeneutics)共分为5个层次。第一是“实谓”层次,探讨原典实际上说了什么。这一层面的核心是原初资料,从版本考证、原文校勘到语词定夺、文法疏通,均属纯粹客观的校雠工作,不涉及到“创造”。“实谓”的寻考是诠释的基础和起点,但非重点,它只是为诠释的展开提供较为真实可靠的材料。第二是“意谓”层次,探问原典想要表达什么(或它所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这一层面开始发生主体移位,研究者的诠释意向初步显现,进入狄尔泰所谓“随后体验”的状态。通过语义澄清、脉络分析、前后文意的贯通、时代背景的考察等等功夫,尽量“客观忠实地”了解并诠释原典和原思想家的意思,探问其意向、意指如何。第三是“蕴谓”

层次,考究原思想家可能要说什么(或他所说的可能蕴涵是什么)。这一层面已跳出文本本身,而进入所谓“历史意识”的领域。通过对种种思想史的理路线索的清理,对思想承继的思维关联性的多面探讨,对诠释性文本本身历程的考索,来了解原典和原思想家种种可能的思想蕴涵。第四是“当谓”层次,追究原思想家本来应当说些什么(或诠释者应当为原思想家说出什么)。到这一层面,诠释本身已逐渐居于主导地位,已非“意谓”层次的表层分析和“蕴谓”层次的平板而无深度的诠释可比。诠释者的洞见和诠释的力度已完全穿透了原有思想结构的表层,而掘发出更为深刻的内涵,从中豁显最有诠释理据或强度的深层意蕴和根本义理出来。第五是“必谓”层次,思虑原思想家现在必须说出什么(或为了解决原思想家未能完成的思想课题,诠释者现在必须践行什么)。此一层面最能体现诠释学的创造性,由不断追问的思维历程之中最终形成自我转化,即从批判的继承者转变成为创造的发展者,从诠释学家升进成为创造性的思想家。以上5个层次,既具区别功能,又有相互连贯性;既可以视需要从不同的层次切入,又可以5个层次一时并了。

傅伟勋应用创造的诠释学方法,分别解读了《老子》、《坛经》、《大乘起信论》等经典,考察了佛教缘起思想的形成及义理,亦旁及庄子、郭象等古代哲学家思想的分析,往往富有洞见,新意迭出,极具思想的穿透力。如他对老子“道”的分析,在“意谓”层次上按照语义分析的三个进路,分别从脉络、逻辑、层面(次元)入手,一一析理,讲出“无”字的不同意义,从而确立了“道始”或“道原”的含义。在“蕴谓”层次上通过深层义理的诠释性外扩,梳理出5种“道”的可能进路(道玄、法家、兵家、社会伦理思想、道教),并一一作了思想史的定位。在“当谓”和“必谓”层次,从老子哲学的义理根基入手,详细分析了“道”的形而上学进路,从而将老庄关系、道玄关系解释清楚。又如他对《大乘起信论》的分析,仅从“意谓”层次就分析出了18门义理,其解读的丰富性和思想的扩充性不能不令人叹服。正如傅伟勋所指出的,一个伟大的哲学或宗教传统乃是一部创造的诠释学史。古代中国的儒、释、道传统之所以源远流长、影响不衰,就是因为有孟子、荀子、朱熹、王阳明,智觊、法藏、慧能,庄子、王弼、郭象等一流思想家不断地诠释经典、疏解传统,使思想的泉源淙淙长流、永不枯竭。这些能够继往(批判的继承)开来(创造的发展)的思想家,本身就是创造的诠释学家,有没有恒常开放性而能承先启后的诠释学大师出现,是一个传统能否保持长久生命力的关键所在。中国传统文化在近两百年释解乏力,日见其枯,再也没能出现像上述那样的创造的诠释学家,丰厚的资源只能渐渐沉埋,而失去其活性。要想激活这些传统的资源,就必须要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以开放的胸襟迎接八面来风,吸纳新的思想,陶铸新的诠释格度,以新的方法重新梳理之。

二、成中英的“本体诠释学”

不同于傅伟勋偏重方法论的诠释学理解,另一著名美籍华裔学者成中英教授的“本体诠释学”(Onto-Hermeneutics)特别重视诠释的本体论意蕴,比较接近海德格、伽达默尔等新派的哲学解释学理路。他认为,“本体”在中国哲学中具有无比丰富的内涵,既是历史的根源,也是思想的系统。它是一种基于时间性的根源发生出来的意识或存有,是人的整全性的生活体验。所以它不同于西方的ontology这种静态的存有,而是动态的、全面的、开放的,是与主体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它不但不排斥人的主体性,而且包含了人的活动的一切层面。这样,在中国哲学中追求方法就不必、也不能扬弃本体,这和西方近代哲学工具理性昌炽而产生危机的特别境况是根本不同的。所以中国哲学的“本体”必是诠释性的,即有主观感知的理解、认识与评价的参入;反过来意义系统的任何解释都必然要进入到本体视域,即如熊十力所谓的“体用不二”。成中英将诠释分为两种,一种是“基于本体的诠释”,一种是“寻找本体的诠释”。西方的ontology或古典形而上学体系,均属于前者。就是先有一个本体的概念,然后用来解释外部的世界。而后者是没有任何预设和前置的,只是在反思的过程中形成一套世界观,这个世界观与个人自我观结合在一起,就成了“他”的本体。这个本体是个人诠释、找寻、归纳外在世界的依据,当“境”不断转化时,本体概念的内容也随之发生改变。所以这种本体是动态的“自本体”,而不是静止的“对本体”。

基于对中国哲学本体论的特殊理解,成中英将他的诠释系统划分为两大阶段,一是“本体意识的发动”阶段,二是“理性意识的知觉”阶段。前者包括了“客体独立性”、“客体完整性”(理的原则)和“知的实现性”、“意义和谐化”(知的原则)等4层。后者含具了“现象分析”、“终极意义”(本体),逻辑与语言(形式),“历史发生”、“效果分析”(经验)等6个方面。两者合起来共有十大原则。这些原则囊括了对形式与本体、经验与理性的整全思考,构成一个层级累进的有机网络系统。从具体的诠释进路来看,这些原则又呈现为现象分析、本体思考、理性批判、秩序发生等4个阶段。“现象分析”是对杂多的梳理,根据(阴阳)对偶性原理勾联关系,结织整体。“本体思考”是在现象分析的基础上,从本体来掌握整全,以达到完全性的要求。“理性批判”是掌握了本体和现象之后,用理性的方法重予呈现,包括语言的沟通、秩序的建立和综合的了解等等。这也是一个以理性来延展经验,又以经验来范导理性的双向过程。“秩序发生”是在理性呈现的状态下,调适、转化、发展合理性秩序,以使经验和理性的互动达到最大的有效性。一个阶段性(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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