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说不尽的苍凉故事

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 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 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 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 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 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里有使人感到不 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
张爱玲
二、文明与人性的哀歌
许鞍华： 《倾城之恋》票房惨败，媒体恶评如 潮，他们说这是我的“滑铁卢”。 这部片和我的前四部都不同，前四部 故事性很强，演员只要很恰当地表现就可 以了。但《倾城之恋》却完全以演员表演 为主，不是以剧情推动演员，是我把握的 彻底失败。

《收获》 2008年第1期

许鞍华：
《倾城之恋》最大的教训，是我没抓住作品 的精神，那个作品的精神其实是很西方、很讽 刺的，而不是缠绵的大悲剧。 如果抓住这个原作的精神，我觉得会好一 点。一个是我没抓住，就像连环画一样把它拍 出来就完了，都说了那些对白，但没有加进自 己的理解，没有巩固原著的中心思想；另外， 如果在拍摄时，能将我对张爱玲的感觉拍摄出 来就更好了，后者是完全没有。
陆邵阳《中国当代电影史：1977年以来》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许鞍华： 《倾城之恋》有影评人很可怕地说 我是“一次勇敢而大胆的失败”。 我对张爱玲其实是蛮惶恐的，比如 她的色彩意象电影呈现就非常困难， 比如她写野火花红得不可收拾，你怎 么拍？

2009年10月25日《深圳晚报》
第四讲 从海派作家的 苍凉故事到香港导 演的优雅重述 --《倾城之恋》
从小说到电影
张爱玲
（1921—1995）
重要作品：《传奇》 （小说集，包括《金锁 记》、《倾城之恋》、 《红玫瑰与白玫瑰》等 代表作）、《流言》 （散文集）、《不了 情》、《太太万岁》 （电影剧本）等
生命是一袭华 美的袍，爬满了蚤 子。
《收获》 2008年第1期



成功之处：
忠实原作，典雅唯美。 叙事抒情，严谨细腻。 人物刻画，形象生动。

不足之处：
对原作的丰富内涵传达不够； 对原作的苍凉意味表现不够。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 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 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 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 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 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 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 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 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 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 ，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 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 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 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电影《倾城之恋》（1984）
导演:许鞍华 1985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音乐
1988年金马奖最佳服装设计
白流苏 —— 缪骞人 范柳原 —— 周润发
导演：许鞍华 香港新浪潮电影的旗手 (1947—) 辽宁鞍山人,出生于澳门, 在香港长大及受教育,中学毕业后入 香港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及比较文 学,197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后赴伦 敦国际电影学院攻读电影课程,1975 年返港当导演胡金铨的助手。不久进 入无线电视台任编导，1979年导演第 一部影片《疯劫》，之后执导的《投 奔怒海》获第二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 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 主要作品有《倾城之恋》、《女人四 十》、《千言万语》、《半生缘》、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等。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 迟迟的夜漏——一滴，两滴……一更，二 更……一年，一百年。
她到了窗前，揭开那边上缀有小绒球 的墨绿洋色窗帘，季泽正从穿堂里往外走， 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象一群白鸽子钻 进他的纺绸褂裤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 飘拍着翅子…… 《金锁记》
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 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 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 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象有一个不 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 《红玫瑰与白珍瑰》
……风从窗子里进来，面对挂着的回 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 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 着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 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 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 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 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金锁记》

《倾城之恋》



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 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 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 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 。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 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 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 们有的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 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 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 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倾城之恋》

四、一种文化符号的建构与被借用
张爱玲日益为广大读者接受，在于其文本的丰富 性为读者的自我阐释提供了多种可能，而每一种可能， 又都与读者的生存状态有着不同程度的契合。90年代 以来，市场经济深化，但在精神领域却出现了许多始 料不及的状况。拜金主义、消费主义泛起，价值标准 在结构解体的过程中日趋多元化。同时，对历史与文 化的反思在80年代末突然坠入低谷，人们普遍对宏大 叙事失去兴趣，而越来越关注个人生活 张爱玲作品具有强烈的贵族趣味，又正视世俗人 生的一切欲望；写尽尘世男女的悲欢离合，又不动声 色的消解爱情神话； 并有对平民生活的细致书写以 及对女性生命入微的感受；这一切自然容易激起广泛 的共鸣。
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 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 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 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 紫蓝的天也熏红了。 《倾城之恋》
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 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 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 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 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 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 “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 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 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 《倾城之恋》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 楼上爬……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 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 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 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起 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 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 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 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 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 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 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 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 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忠实于张爱玲的小 说原作，风格平实而严谨，节奏恰 到好处。

孙慰川《当代港台电影研究》 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

许鞍华对张爱玲的作品情有独钟，80年 代就拍过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倾城 之恋》。因为各种各样的局限，这不是一部 称心如意的作品，可能许鞍华被这个华丽而 凄美的故事表象迷惑了，没有注意到这个故 事背后的含义，也没有传递出原作的讽刺意 味。
张爱玲《天才梦》
一、《传奇》作者的传奇
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 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 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 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 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 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 里有惘惘的威胁。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
他不过是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个自 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 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 一对平凡的夫妻。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 拉过来有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 —不问也罢! 《倾城之恋》
三、“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遗老遗少和小资产阶级，全部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 恶梦中是淫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的、灰暗、肮脏、窒息与 腐烂的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烦恼、焦急、挣扎，全 无结果。恶梦没有边际，也就无从逃脱。零星的折磨，生死 的苦难，在此只是无名的浪费。青春、幻想、热情、希望， 都没有生存的地方。川嫦的卧房，姚先生的家，封锁期间的 电车车厢，扩大起来便是整个的社会，一切之上还有一只瞧 不及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要压瘪每个 人的心房。这样一副图案印在劣质的报纸上，线条和对照模 糊一点，就该和张女士的短篇差不多。 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
张爱玲小说中有繁复、丰富的意象，这些 意象具有鲜明的都市特征。 比如“天完全黑了，整个世界像一张灰色的 圣诞卡，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 。
朱栋霖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大 学出版社，2007.
Fra Baidu bibliotek
成就之二：语言风格 张爱玲的作品语言以及由此生成的文体风格， 也基本上是介于新旧雅俗之间。就小说而言， 她的作品既有“古典小说的根底”，又有 “市井小说的色彩”。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

张爱玲最基本也最足构成“特色”的，还在 于“旧小说情调与现代趣味的统一”。她对 中国旧小说和西方现代小说的不同情调进行 了“调和”，“在似乎‘相克’的艺术元素 的化合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一种‘调子’。 这调子未必是最动人的，但对于张爱玲叙述 的故事，却是最适宜的。”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张爱玲的小说是关于文明与人性的哀歌。 ……这当然不是积极的有助于精神上进的感 觉，但的确是对人生，特别是对时代转换中 价值崩溃的一种深入的感觉，或者是对新旧 交替中文明状况及命运的一种理解。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
《倾城之恋》是一个上海与香港间的双城故事。 看上去，这像是一则爱情传奇，而且有一个有情 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式的结局，但故事表面下却 蕴涵着深重的悲哀。金钱的逻辑吞没了白公馆里 的手足情、母女爱，流苏的离婚再嫁，也不是寻 找“真爱”只是费尽心机要把自己“卖”一个好 价钱。柳原对流苏的时远时近，欲擒故纵，又何 尝不是疑惑与衡量他的付出是否“物有所值”?如 果说，这是万恶的金钱社会造就的悲剧，那么更 大的悲剧却还是在于人自身的渺小。流苏的悲惨 是她自己无能为力的，而她的“幸运”也完全不 能由自己掌握、自己获取。
张爱玲作品在艺术上的成就或特征： 新、旧、雅、俗。
张爱玲正是以她那一支丰富多姿、才华横溢 的如神之笔，在新旧雅俗间游刃有余，既有 层出不穷的“创新”，又有不厌其烦的“袭 旧”，创造出一种新旧交织、雅俗共赏的独 特风格。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
成就之一：意象营构 在营构意象时，她也最擅长以通感方式将声音、 气味、色彩、触觉等感官印象调动起来，或贯通， 或跳跃，或糅合，或剥离，使意象更为新奇，更富 于弹性。她还善于运用不同感觉方式的变幻，将意 象的具象意义与抽象意义自由转换、穿插，将意象 中极微妙的情感色彩表现得更为立体。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

用华美绚丽的文辞来表现沪、港两地男女间千疮百 孔的经历，是她最主要的文学切人点。她从中看到 了中国都市人生中新旧交错的一面，即都市的生活 方式已经发生现代的改变，但人们的习惯、观念仍 然是传统的。她所提供的，正是处于现代环境下依 然顽固存留的中国式传统心灵的文化错位。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软弱的凡人，构成了现代都市人的主体。 这是张爱玲的特殊历史观。 她是个女性，总是能用各种方式回到家庭， 从上海市民家庭的窗口来窥视这个城市舞台 日日演出的浮世悲欢。故事确是世俗男女婚 恋的离与合，一支笔却伸人人性的深处，挑 开那层核壳，露出人的脆弱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