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们的误解

许多征候和感觉都向蔡先生提示，死亡已经逼近。

时光仿佛握了柔韧的刀子刃着他的后背，与之相处甚好的孤独也阴险地张牙舞爪围拢过来.往事泛起沉渣，浸蚀着他的灵肉。

只是在那群孩子烂漫的笑声和门前黎明鸟哺乳儿女的呢语中，才让他能够遥远地看到自己生命灯盏尚未熄灭的光焰。

清早起来，站在门口的熹光里，呼进终于到来的夏末的清爽，习惯地望望门前那棵依然青苍蓬勃的刺槐，他的目光游移了一下，迟钝地感觉到某种意外，眼睛迅速往下看：哦，树上的那个鸟巢掉下来了。

四五只羽毛刚丰的鸟雏悲惨地散落在地上，张着黄色的小嘴丫儿，正在向父母讲诉昨夜突如其来的意外和惊险。

仿佛还带着描述和夸张，颤颤地扇着稚嫩的翅膀。

这时，正在安慰着它们的父母看见了蔡先生，不怀好意地“喳吧、喳吧”斥责着、质问着，突然愤怒地飞向了刺槐的枝头。

衰老的蔡先生绝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这个意外事故造成的原因及其将要带来的后果，反正是鸟巢落下来了，落下来了就要给它再遣回树上。

凭着直觉，蔡先生就去寻攀树的东西。

抬头再望了望，企图测量一下树的高度，企图找到鸟巢原有的方位和准确的旧址，这时他才发现，这树真高哇，他恍惚望到那高高的枝柯稍顶似乎就擦着蓝天。

多么高的树，多么悠长悠长的岁月……
其实，在我们这群孩子的认知中，先生门前的老槐树一直就那么高的，而先生也一直都这么衰老的。

他是他屋子里的破旧泛黄的线装书籍，他是他向我们讲述的那些古老的寓言和故事。

我们喜欢那些书，它给了我们许多神往、感动、迷痴和快乐；我们喜欢那些寓言和故事，它使我们迷惑和向往历史与世界的神奇。

年复一年，我们感到蔡先生博大如山丰富如海，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向我们展示春秋画卷战国风云，品尝鸿门宴会，静听四面楚歌；与刘关张结义桃园，去卧龙岗三顾茅庐；随孔明乘船借箭，然后目睹赤壁大火……他给我们翻译孔子精辟的语言，咏唱李白华美的诗歌；领男孩子历经磨难一路降妖伏魔去西天取经，携女孩子泪水涟涟到断桥一别潇湘葬花……他向我们遥指一个有序的天空，排列星座的名字；还给我们天方夜谭描述村外的世界，看雪山的光茫，海洋的蔚蓝，湖泊的宁静，大江的奔流，新月的俏丽，日出的辉煌……我们如此在先生的引领下横穿古今，走遍世界，历经甘苦，永远在他的丰富与神奇中心驰神往走不到尽头。

突然有那么一个早晨我们惊讶着醒过来，在那天早晨那一群戴红袖章的大人们的革命行动振臂高呼中醒来。

原来这许久以来许多迷痴都是蔡先生怀有罪恶目的的阴谋，他用封建思想资本主义的祸水毒害我们幼小的心灵；那些散发着思想芬芳的书籍全是万恶的“四旧”，先生的丰富与神奇全然是阶级敌人使出的花招与手段，根本目的是要红旗落地江山变色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实现帝国主义早已预言的“和平演变”的梦想。

我们终于在明了是非之后坚强起来，加入了革命的洪流之中，义无反顾斩钉截铁地冲进蔡先生的屋里，扫落叶般把那些书籍全部狂撕乱扯，然后威武雄壮豪情满怀把书一麻袋一麻袋地抬到谷场上，大人们器宇轩昂押了瞠目结舌的蔡先生后面走。

在谷场的批斗会上，我们愤怒地历数他的罪恶，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嫦娥织女李白杜甫三国红楼，一桩桩一件件的真凭实据让很多人大惑不解很多人声泪俱下。

然后从我们中间挑了一个斗士般勇敢的孩子，迎风点燃了那一大堆书籍。

熊熊大火映照着着蔡先生痛苦扭曲的脸，而他那双充溢着泪水的眼睛强烈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光芒!坦诚地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深深的惋惜之情，无端地感染和溶化了我们。

我们低下了头。

此后许多的白天和夜晚，我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墙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寞寂寥和怅然若失注视着先生门前的老槐树，静静之中回忆着昔日先生的温厚与亲切。

我们看黎明鸟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登临枝头，栖息筑巢。

那充满神秘与想象的鸟巢中整整一个夏季都啁啾着的嗷嗷待哺的声音，诱惑缭绕着我们的心灵久久不散。

那一双勤劳美丽的伉俪穿风行雨的身
影永远在我们眼前飞翔，无时无处不在地在这片江淮山地间飞翔，它们每日黎明前一遍遍的婉转亮丽的叫声让全村人都沉重而不安。

多么好的一种鸟，浑身羽毛漆黑，宛若发亮的缎子，优美的体态像一只大燕子，又像一只小喜鹊；有老师指说它是黎明鸟，我们叫它“喳吧郎子”。

这是山地的吉祥，江淮的精灵!
每日清早，它最先醒来，带着它优美的歌喉，几乎飞遍村子的每一处枝头，清脆悦耳而又节奏鲜明地唤着：“大嫂，起——床!大嫂、大嫂、起——床!”
可是大嫂们总是很懒的，倦慵地不肯在它善意的召唤中离开舒适的床榻。

于是过一个时辰，它便再来喊上二遍、喊上三遍。

如此这般，便真有俏皮一点的大嫂在床上向它大声答言：“莫喳吧喳吧了哟，起来了，看你一遍遍催的!”听了这极富情趣的怨嗔，它便快乐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哺育期间，是黎明鸟最为辛勤忙碌的时候，既要忠于职守黎明三唱；还要履行养育儿女的责任。

无时无刻，它们都以一种极高的警觉保护着它们的孩子。

倘是发现了不怀好意的同类或敌人，它们便一改花容，灵巧顿失，变得异常凶悍勇猛。

它们一跃而起，小型黑色战斗机一样，呼啸冲天而去，待达到一定的高度后，突然折回身子，向那些不速之客迅疾地俯冲下来。

尖喙如箭，无情地去射杀目标。

一般的小雀子们本无意觊觎它的巢穴，只在日暖风清的草垛上聒噪着闲话或嘻戏着天趣。

它的这种突如其来，整个把小雀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走。

倘是有颇具实力且怀着目的的敌人如鹞鹰之类见它如此这般冲下来，虽不怕也不走，但未必不吓出一身冷汗。

而黎明鸟见此，知道是个无赖，便再次跃上高空，俯冲而下，三番五次地进攻，且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强劲。

鹞鹰们便终于支撑不住了，为安全起见，还是逃走了去吧。

而黎明鸟哪肯轻易放过，两支黑箭，上下冲越，左右开弓，劲疾无比，力追穷寇，常常把鹞鹰们打得落花流水。

这种似乎仅属江淮山地的惊心动魄的自然景观常常让我们看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而又叹为观止!
是的，这就是黎明鸟儿。

问题是现在，它们筑在蔡先生门前树上的房子掉下来了，蔡先生同样一点也不知道这房子怎么就掉下来了。

不管怎样，蔡先生都一定要帮助它们的。

蔡先生觉得，黎明鸟无论怎么天下无敌机灵乖巧，而要将落下的鸟巢还有它们的儿女们重新弄到树上怕还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就这样，蔡先生颤颤地走进屋子又颤颤地走向邻居。

他需要借一架梯子，凭着直觉他想只有弄到一架梯子才能攀上老树，才能把鸟雏们和它们的房子一起送回原处。

后来，我们看到他终于借来了梯子，毛竹的，并不长，但对于衰老的蔡先生搬起来还是不堪重负。

走几步，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走几步。

他走了很久，也走了很长，仿佛一段历史一个漫长的世纪，终于才把梯子靠在了那棵老槐树上。

他面色苍白却蕴含生动，充满慈爱地把载着鸟雏的小巢捧在手上，然后一级一级地攀上梯子，向着高高的天空爬去。

几次颤颤地要掉下来而终于未掉下，艰难地一直爬到梯子尽头。

仰脸望了望，鸟巢原来的位置还在高处，蔡先生犹豫了一下，生出判断，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攀不到那个美丽的高处的。

那就只好委屈一下了，孩子们，让我选择一个向阳、遮风的地方将你们就地安置吧。

这一处浓密的枝桠怎么样……
蔡先生小心翼翼地把鸟巢放妥，按了按，仿佛还柔情地抚了抚一只鸟雏的毛羽，觉得踏实了，这才一步步倒退着下了梯子。

最后还用欣赏的目光再次向上看了看那只鸟巢，心满意足地抹了抹手，还邻居家的梯子去了。

蔡先生绝不知道他适才的举动都被不远处的那一对黎明鸟夫妻看见了。

怀疑。

猜测。

不解。

大声地争吵。

然后居然做出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判断，将鸟巢落地的责任不分青红皂白全算在了蔡先生的身上。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解！这是鸟对人的误解，完全不亚于人对人的误解！厄运再次降临到蔡先生的头上……
第二天清早，蔡先生一如往常平淡地开了门扇，习惯地望望门前那棵青苍蓬勃的刺槐。

正打算做一点事情，猝不及防间，他看见黎明鸟腾空而起，然后又看着它们再次从天而降来射杀自己。

蔡先生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怦然心动，老泪夺眶而出！一种极度的伤心和悲哀顷刻间袭来并击倒了他。

此后数天内，黎明鸟复仇之心丝毫不减，蔡先生走到哪里，它们就追杀到哪里；仿佛对他横了一条心似的，不容分说，坚决不肯放过他。

村人见了，纷纷感叹，说蔡先生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而蔡先生觉得自失去黎明鸟的信任后他就死了，倘是还没有完成那种死的形式，那也是自己总还惦着那窝羽毛未丰正在长大的鸟雏，他已经看到它们开始试着在巢边练习飞翔了。

没过多久，蔡先生终于还是死了。

那一窝小黎明鸟突然就长大了，随着先生轻柔飘散的灵魂飞上了天空。

原载遥远的1994年第5期《热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