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的风景

1.就从这条路开始吧.每天早上，都要从这条路出发，走向我工作的地方，也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了。

这条路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熟悉。

甚至我闭上眼睛，光凭想象也能把者条路勾勒出来。

出了门，拐个弯就是大街，大街上是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大街的一边是一家工商银行，每天清晨它的大门都是紧闭的；往下是一家面包店，总是飘着烤面包的香味，偶尔我也进去买我的早餐；在往下有一片广场，每天早上都有好些大妈在那里随着音乐跳舞；再往下，是电脑城……这条路成了我工作和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每天早上，我行走在这条路上，我就感到这条仅仅用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其实十分的漫长，即使我用力奔跑，它仍然要耗费我的一生。

我讨厌一种生活。

每天早上按时起床，洗脸，刷牙，出门，经过相同的店铺和路标，到达同样的地方，干同样的工作，见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吃同样的饭……就这样来来回回，就这样青春渐渐被蒸干。

现在想来，青春是一种很容易枯萎的植物。

2那些在广场上跳舞的大妈精神真好。

无论我是七点经过还是八点经过那片广场，我都能看到她们已经在那里跳开了，彷佛除了刮风下雨，她们一直都在那儿，哪里也没去。

她们的表情是安静的那种，偶而露出一丝微微的笑。

整个冬天里，她们头上扎着珠花，脖子上系着丝巾，身上穿着各式各样但是大红的毛衣，在宋祖英的《辣妹子》《好日子》——这些歌在很多年轻人眼里土得掉渣，但是在宋祖英清脆的演绎下，我听出了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的伴唱下，不停的扭动着并不纤细也并不柔软的腰肢。

老实说，她们的动作并不整齐，对节奏的把握也有些不到位，甚至她们的动作僵硬缺乏青年人跳街舞时的那种干脆，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整体上的美丽。

她们用舞姿和表情向我这个匆匆过客诠释了什么是安闲，什么是幸福。

有时候，我暗地里思量，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会不会也能得到这种幸福。

那将是多么长的一段路啊，其中要经过多少情感上的险山恶水——每次我想到这里就停止了。

我对自己说，别想了，该来的还是要来。

今天我经过那片广场的时候，大妈们像往常一样已经跳开了，不过今天的伴歌改成了《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我喜欢的一首老歌。

她们的精神真好，每次都比我起的早，她们真美，像极了我的母亲，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打了一个哈欠。

可是她们的儿子呢？3我对别人说，我喜欢旅游。

有时候，我独自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疾驶。

路边的风景像电影胶片一样不断的扑面而来又随风而去。

绿树，房舍——这些东西无论在那个地方出现，都有着相似的构造——我很明白我以前并不认识它们，但我却感到十分的熟悉。

看，那条河流，虽然我从来都不知道它起源于哪口泉流，不知道它经过了多少风景才到达这片平原，也不知道它的下一站要在哪里落脚，但我清楚的记得曾经在某个夏天我在这里游过泳。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学游泳的时候呛到的那口水特别苦涩；我还记得刚学会游泳不久，游到河中央之后就在也游不动了，而河中央的水很深，我拼命喊救命——那个夏天的中午河边几乎没有什么人，我感到了死亡留给我的极度恐惧——同时拼命往里划，幸好这时有一个人经过，迅速跳下水，不幸的是他刚跳下水的时候，我同时发现自己挣扎的脚触到了坚硬的河床，他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不知该怎么结束，幸好当时河边真的没什么人——这让我不安了很久；我还记得，河边的渔民总在夜晚出去打渔，他们赶着鱼鹰，拖出自己扎的竹筏，把点点渔火撒在长长的河面上，到了第二天一早，市场上就会有一篓一篓的鲜鱼卖了；我还记得，冬天到了，河水会变得很浅，露出光滑圆润的鹅卵石。

看，那片村庄。

农家的房子总是很相像，青砖黑瓦的结构，朴实的就像脚下的泥土。

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黄玉米，稍低的墙上或许还有几个歪歪曲曲的粉笔大字作衬托——那是刚上小学的某个孩子稚嫩的练习。

门前有一台废旧的拖拉机。

村庄的旁边就是田野。

秋天过后，田野变得光秃秃的，像一本打开的书，一览无余。

你看，那迟迟不肯枯萎的不知姓名的青草，总是保持着对冬天最后的抵抗。

谁说小草微不足道，谁说小草比不上大树，谁说只有松、竹、梅才有坚韧的品格，他真该到田野去看看，去看看那些细小纤弱的小草是怎样一直保持微笑直到春天来临。

还有那静静肃立的草垛，那些在阳光下散步的牛群和那戴一顶破瓜皮帽坐在田埂上抽旱烟的老人，他们什么也不说，但是就是他们，在不露痕迹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他们从不炫耀。

午饭的时间到了，我听到一位母亲在呼唤她的儿子。

我突然焦躁起来，无端嫉妒那位我并不认识的孩子。

我的母亲呢，我怎么听不到她对我的呼唤？3深夜。

我独自走在这条已经走过千百遍的路上，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

路灯昏黄，偶尔照出几个匆匆的人影。

楼房，街道此时陷入安静和朦胧，让我十分的陌生。

这是白天的那些楼房和街道吗？这是那些曾经充满喧哗的楼房和街道吗？那面包店里的小学刚毕业的小姑娘，那药店里站台的小护士，还有街道拐角处那个修理自行车的脏老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此刻，我是如此想念他们的生活。

尽管他们每天干的事情鸡零狗碎，他们是伟大的，他们过得比我丰富，他们也比我充实。

他们构建了我们的生活。

路口，有一辆出租车静静的停着，还亮着“空车”的灯。

它彷佛是一只猎狗，紧紧得盯着黑夜这个猎物。

看见我，它马上响起欢快的喇叭。

我赶紧摆摆手。

夜覆盖了一切。

白天的痕迹变了灰尘，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深刻的人总会试图发现在黑夜安详的表面之后隐藏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而我此刻一点也不想深刻，这种朦胧的安静多好。

适合散步，适合关注内心。

我走过一个又一个街道，兴奋异常。

因为只有在夜里，这个世界才完全属于我，我才完全属于我自己。

4我喜欢骑着车在公路上疾驶。

原因有两点：第一、在公路上骑车，必须专注，这样可以避免胡思乱想；第二，即使偶尔忍不住被牵绊，那些干扰的思绪也会像路边的风景一样被风吹到我的身后；在疾驶的过程中，我不会像夜晚躺在床上时对某个问题纠缠不休，相反我的思绪闪的极快，像蜻蜓点水一样点到即止。

在公路上骑车，也用不着顾虑迷路——每隔一段路，就会有路牌指示：距××地××公里，到了十字路口，也有路牌告诉你：往左，通往××，往右，通往××——唯一需要费神思量的就是自己的体力是否足够。

我喜欢在陌生的道路上为一个未知的目的地疾驶。

有时候我甚至很向往阮籍的风采，信马由缰，到达山穷水尽之处，或哭或啸，尽情的发泄一场，然后沿原路返回。

以前我曾认为阮籍的这种行为很做作，纯粹是名士的乖戾的哗众取宠的心理使然，现在我知道阮籍其实在发泄自己的愤懑和不满，每个人都有而且也都需要发泄，只是阮籍更喜欢向大自然倾诉而已。

可是，在这样一个资讯发达的信息时代，公路网已经四通八达，如果阮籍再生，恐怕也会慨叹想找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痛哭一场都没有机会。

公路旁边突然出现一条的小路。

两边有枯草和灌木，淳朴的泥土路面，弯曲而狭窄，汽车是开不进去的，望过去，很快就被小山藏入背后。

难道山后会有一个纯净的山村，难道山后会有个全新的世界？或许只有下定决心离开公路才能明了。

可是，舍弃从前的一切，下定一个决心走上另一条路又是那么的难，以致很多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内心煎熬中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5那家面包店很小，靠门的地方摆了一个冰柜，里面放了一些牛奶。

一天早上，我带着一盒牛奶走进这家店里，买了一个面包，付钱的时候，那个小姑娘营业员看着我手里的蒙牛牛奶说，你的牛奶也是这里拿的吗？我说，不是，这是我自己带的。

说的很平静，可是我的心里感到受了侮辱。

为什么这样问我，如果我从你们这里买牛奶我会故意不向你说明吗。

我的道德并不高尚，但是我遵守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我很想把我这番话说出去，可是就是没有开口。

谁会相信一个人自吹自擂的话呢。

谁有理由相信你，凭什么？凭你带了一幅貌似斯文的眼镜？凭你看似老实的相貌？笑话。

问下去我发现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还记得，前一段时间，在一个雨夜，我在学校旁边的路上赶路的时候，迎面碰上一位戴着眼镜打着伞的青年。

他拦住我，很诚恳的对我说，我同学遇到了车祸，在附近医院的急诊科住院，可是我们身上没有带很多钱。

你能不能借给我十五块钱，让我打的回去拿钱？他一边说，一边还拿出自己的身份证说，你看，我是××大学的学生。

你留下你的手机号，等下我拿到钱可以联系到你。

有那么一刹那，我有过怀疑。

但是看他这么费力的证明，又看他这么年轻，我想，为了十五块钱，一个年轻人不会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吧。

于是，我把钱给他。

后来证明我错了。

我希望上天赐给我一双慧眼，可以辨别骗子和老实人。

事实上我没有，我还是经常受骗，经常为自己小小的善良付出代价。

我越来越害怕陌生人。

我担心他们都在骗我，所以我看见街边求助的人，乞讨的乞丐一概冷漠的走过。

只是有时候让我更加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我自己在陌生的城市变得身无分文，我该怎么办才能不至于饿死，冻死？6在路上走得多了。

我发现一个普遍但以前从未引起我注意的现象：所有店铺的大门都面向路边。

有了路，才有车辆来来回回，有了路，才有了人来人往，有了路，才有各种各样的商品进进出出，有了路，才有了跋涉的愿望，有了路，所有的东西都鲜活起来了。

那些分分合合得道路，连接了村庄与城市，连接了过去与现代，连接了你和我，连接了家乡与异乡。

我记得有人说过，路是动脉。

很正确。

这条路上的加油站，饭店，士多店都因为这条路的存在而存在。

如果没有路，这沿路的一切将很快分解消失。

进而，我明白，人活着其实就是为了走路，走别人走过的路，走别人没走过的路。

那么，继续向前走吧。

因为生命不允许停止，停下来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