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干行》及其庞德英译本

关于《长干行》及其庞德英译本
庞德的这类诗歌在英美文学中从来不被当作翻译的诗来读，而被认为这是他原创的诗歌。

有意思的是，从庞德开始的通过中国古典诗歌学习表达现代性的诗歌，又反回来影响中国现代诗歌。

尤其是八十年代中国的朦胧诗、后朦胧诗，庞德的诗歌让这些诗人重新思考如何从自己的资源挖掘现代性，为中国寻根文学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跨越文化之间的交流，是现当代社会文化交流非常大的特性，有意思的是，被影响的文化突然反过来影响原来的文化，一个典型的现象是二十世纪六十、七十年代的拉美文学，像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西班牙语作家，他们之所以有那么高的写作成就，是因为他们熟读了当时西方的优秀文学，用他们的创作手法开始描写他们的本土，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写法——magic reality——魔幻现实主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文学的写作又反过来开始模仿魔幻现实主义的元素。

在中国文学中也有这样的情况。

在“文革”中断了的现代性，在八十年代的诗歌和电影领域率先得以恢复。

在诗歌领域出现了很多有名的人物，这些人物在海外的名望要比在内陆的大，成了世界性的诗人。

这些诗人碰到许多年轻的外国作家，会出现这样有意思的情况，他们说:“你知道吗，我是看了你的书，读了你的诗开始写作的。

”中国的电影也蛮有名气，无论是台湾、香港还是大陆的电影，在一开始都借鉴了西方电影现代性的语言，用这个元素和手法表现自己的生活时就产生了新的东西，这些新的东西反过来在西方当代电影中得到借鉴。

这种现象也出现在日本，像黑泽明他们那一代，他们的电影做得非常好。

这种现象在很早前就被注意过，我推荐大家看赵毅衡（卞之琳的第一个研究生）的《远游的诗神》（《诗神远游》），非常有意思的一本书，讲述了外国人怎样翻译中国的古典诗歌，中国人又怎样接受这种诗歌的影响。

赵毅衡《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现在，我们进人这首诗“The River-Merchant’s Wife:A Letter”，River-Merchant 译成现代汉语应该是“河商”、“船商”，
这是庞德创造的，但是也可以懂，标题“船商来信”，他怎么在《长干行》这首诗中间读出了对话性，并认为是一封信，这是很有趣的，如果没有这个译本的话我们不会读出这是一封信，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话题。

但是它是不是一封信也是一个问题，可见中国古代诗歌充满了对话性，刻意地追求对话性是现代文学的一个特点，对话性分成独白和对白两种。

独白虽是一个人说的，但是它是说给另一个人的，有一个想象的读者，要么就是在一个对话中镶嵌着一个潜在的对白。

李商隐、屈原的诗歌都有一个潜在的对话者，人们说屈原的《离骚》是一个哀歌，一个庞大的独白，其实这首诗是写给皇帝看的，如果不是写给皇帝看的，他没法把自己写得那么美，把自己跟美人相比希望被重用，否则太可笑了。

庞德非常敏感地悟到这个，每个人写作都会寻找一个标题，这首诗是一封信的标题很新颖，这种写作在现代小说里转化为一种书信体，在通信中讲一个故事。

“While my hair was still cut straight
across my forehead
I played at the front gate, pulling flowers”
刘海弄得直直的，“初覆额”，把对中国古代女子容貌的想象加进去了，“我”在汉语文本中是第三人称，“妾”是爱人，将那个称呼“妾”的人也拉进来就必定确定了对话性，不说我，比如弟弟，我们就知道有一个哥哥，弟弟的对话者不是爸爸而是哥哥。

那么妾在英文中译成了“I”，这是非常直接的纳入了现代性。

中国古代诗歌中间在什么情况下直接陈述我？“pulling flowers”，在门前玩，“折花”，“门前剧”是玩吗？“You came by on bamboo stilts,playinghorse,”你来了，骑着竹马来的，两个文本基本相等。

“绕床弄青梅”，庞德的英文是'You walked about my seat, playing with blue plums.”基本准确，中文写得很美，有一定的互文传统，弄青梅体现的是一种情感，在事理上是什么样的，真的拿个青梅来逗她?想象性的细节很有意思，呈现了那个成语——“青梅竹马”。

'And we went on living in the village of Chokan:Two small people，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闲猜”，“长
干里”在南京，“两小无闲猜”，古诗里容纳了很多信息，想象一下，亲密无间，不知道性别，不避开，没有性别感，童真无忌。

“two small people”，翻译得很重，不知道中国诗歌中的隐含意义，只能用西方的命名来翻译这个，但是没有英文感的突兀，不用children以避免与dislike发生冲突。

“At fourteen I married My Lord you”事理传统，My Lord突出妇女地位感，中世纪前妇女说话的感觉，“我的老爷”。

“羞颜未曾开”，“I never laughed,being bashful”(因为羞怯而始终未笑)这句是巨大的错误，不是笑不笑这么简单，汉语里还有一种色情感，有性意味。

'At fifteen I stopped scowling,/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 /Forever and forever and forever”指新婚之夜，“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灰尘混合在一起，骨灰放在一起，已经是一个“少妇”，很有事理性但不淫荡，写性的成分很多但不淫荡，真正意思是，知道了性的快感的城里妇人，就离不开他了，中国古代将描写推向非常人性化的方向，它的基本美感来自于这里。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思念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而是找人性化的地方来表现。

这种思念有一个动机，他们的离别会让你有一种同情之心，有个理由，女孩子的思念如此深刻。

“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写得漂亮，但是没有理解中国古诗中间的原义，“Forever and forever and forever”，一种浪漫的搞法。

“滟滪堆”“At sixteen you departed,/You went into far Ku-to-en,by the river of swirling eddies”庞德创造了一个地方，很远的Ku-to-en，一个小镇，湍急的河的边上，”And you have been gone five months/ The monkeys make sorrowful noise overhead”，“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五个月没有消息，没有肌肤之亲，究竟发出想象的是哪一边，自己这面还是恋人那边？因为写到三峡那边的猿声，因此不会是丈夫想妻子，而是女子在想丈夫。

“迟行迹”、“生绿苔”是将我的感觉想象成你的感觉，中国古典诗歌里常有这种换位想法。

这代表了怎么看世界、表达生命的文化心态，离别时很舍不得为什么要这样表达？用绿苔、行迹等，脚印长出了绿苔等暗示守居的贞洁，居住环境的清雅，门前人迹稀落。

相当于西方
骑士时代，“贞洁裤”没有脱掉。

真正要写的是一种“性思念”，“You dragged your feet when you went out,/By the gate now，the moss is grown”，但是庞德在做这个文本的时候没有完全理解这些，他的翻译里色彩感、语言掌握得很好，但是中国的这种隐晦的暗示无法翻译。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在说秋天，在创造一种时间的氛围，也在暗示对相聚的向往。

“The pai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成双的蝴蝶，模仿中国的意象来展示异国情调，蝴蝶的轻盈，描摹女子的宁静感，紧接着来了典型的西方议论，“They hurt me”，它们使我更悲伤。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I grow older”已经没那么年轻了“If you are coming down through the/narrows of the river Kiang, /Please let me know beforehand, /And I will come out to meet you/As far as Cho-fu-Sa.”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早晚长风沙。

”想让不一样的东西变得一样，但这是两种语言，文学传达的不是意义，而是语言的感觉。

日常语言传达意义就够了，文学语言不是这样的，它在乎文本给人的感受。

这是一首口语化的诗，汉语文本中的口语基本没怎么变，但诗意地隐晦性西方人不理解。

这首诗的美学兴趣在哪儿？深情，还是展示的空间很美？中国诗歌虚的部分，英语没法表达，英语的美感必须建立在物质性的实感基础上。

中国民歌中对性的隐晦的表达富有人性，深情就从此而来。

Ezra Pound in Venice in 1963
现代文学往往为深情而深情，因没有来由而显得造作。

当时英语诗歌利用中国诗歌进行革命，有点扯虎皮拉大旗的意味，容易让人信服，西方非常崇拜中国，也很害怕中国，认为中国的文化很发达，对中国有一个情结。

西方没有瞧不起中国，在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自己的感觉发生了变化和误解。

文化个性之间的冲突被无限放大，从而导致了这种情绪。

中国古典诗歌是最厉害的诗歌，二十世纪以后，中国才拿上帝、《圣经》来撑门面。

这样一个文本的美感在西方是完全陌生的。

英语诗歌的一个美感来自于扩张主义，英语非常开放，有六十多万单词，很多用外来字，觉得具有美感，文本发明许多异国情调的声音。

这个文本的古典内涵也很符合庞德当时的诗歌现代性革命的要求，庞德采取了“make the new'(日日新)的取向，将这句话做成胸章，让他周围的每个诗人戴在胸前。

注：此文是张枣在中央民族大学给研究生上课的讲稿。

张枣去世
前后，由研究生班的学生根据录音整理而成。

长干行（其一）
李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胡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Ezra Pound
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
Ezra Pound
While my hair was still cut straight across my forehead
I played about the front gate, pulling flowers.
You came by on bamboo stilts, playing horse,
You walked about my seat, playing with blue plums.
And we went on living in the village of Chokan:
Two small people, 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
At forteen I married My Lord you.
I never laughed, being bashful.
Lowering my head, I looked at the wall.
Called to, a thousand times, I never looked back.
At fifteen I stopped scowling,
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
Forever and forever and forever.
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 out?
At sixteen you departed,
You went into far Ku-to-en, by the river ofrling eddies,
And you have been gone five months.
The monkeys make sorrowful noise overhead.
You dragged your feet when you went out.
By the gate now, the moss is grown, the different mosses,
Too deep to clear them away!
The leaves fall early this autumn, in wind.
The pai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
Over the grass in the West garden;
They hurt me. I grow older.
If you are coming down through the narrows of the river Kiang,
Please let me know beforehand,
And I will come out to meet you
As far as Cho-fu-Sa.
节选自《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题图：Edvard Mun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