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岁月(外一篇)

站到这里我涌起的只有回忆，我只能在一部琐碎的、没有情节的默片里去找寻遗迹。

二十年前我是个少年。

那时没有高楼切割了明澈的天空，五里长的街道通达海港，集市日城门洞到十字街摊贩云集。

街是石板铺的，被人们的脚打磨得光滑，偶有笨重的自行车骑过，被孩子们兴奋地追赶。

我记得夏夜，月光洒满长街，纳凉的居民们或展开躺椅，或当街铺开草席，或卸下门板，四肢打开躺下来，有卖海狮、棒冰的小贩穿梭着。

就在街上，我们被激愤的父母们追打，而我也目睹了多少烟火气十足的人间活剧。

街突然窄了，像这个小镇上的一道裂缝。

石板路变成了混凝土，眼前是马赛克磁砖的强光。

我寻访着我的老宅，她隐没在水泥和钢筋中，立柱和木架梁组成的屋架已经歪斜，翼角翘飞的出檐犹在，立贴式的石板外墙的荫凉处爬满绿苔，但榫卯咬合得依然严丝合缝。

天井里的孩子都不认识我了。

不敢相信地，我来到了我的出生之地，我抚摩着虫蛀得朽烂了的门框，油漆剥落的格子窗。

那一角被眺望的星空，曾让我心魂飘散，置身于奥深之中。

而远处的隐隐青山，每当我在遥望时，就仿佛听到了低沉的召唤，我的内心就像鸟翼般不安起来。

在这里，听着邻里的鸡鸣狗叫，看着瓦上升起的炊烟，世界仿佛空无一人，只觉得宁静。

我开始识字，背“明月几时有”、“帘卷西风”。

雕栏犹在，朱颜已改。

盘发梳髻的女子老了，与我玩捉梭、捉子、弹玻璃珠、打弹弓、掏鸟窝的伙伴也已成人，而我也多年未尝到加薯丝的稀饭、糯米粽、鸡子酒。

那年月元宵吃糊糟羹，清明吃青饣奄，端午吃麦饼，冬至吃糯米圆。

大年初一的早餐是炊饭，中餐汤圆，晚餐米面。

婚丧酒宴的头碗菜是肉皮胶，馒头是加盖红印的，并捎带回“油泡”回家与弟妹分享。

而到现在我还记得老外婆的唠叨，扫帚是不能竖在一起的，那是要与人相骂斗气的，字纸作手纸用是罪过的。

讨海的叔伯也告诫我，吃鱼是不能挖鱼眼，也不能翻鱼身。

人还要讲“人情”，“人情重于债”。

就是这种已遥远了的，其本质是原始村落聚居的生活，让我在与现代隔绝的成长历程中，触摸到了一种化入了每天的生计和日常生活的和谐的文化，她渗透进了语言和谣曲，化入了少女的长辫，妇人的发髻，老妇留的脑后髻。

化入了孩童贴身护脐的肚褡，农家的蓬布马带，渔家的烤树皮或薯莨块煎汁染制的烤汁衣裤。

化入了三进三透九明堂的民居，和简易的茅厂、畚斗楼。

化入了婚礼上的洞房经，出殡时的抢扛棺材。

这样的文明迷人心窍，蕴含着天命、信仰、终极，和人类社会的游戏和梦幻，造化出机灵务实、质直淳朴的民风。

每个习惯都有它的道理，每个人都要严守禁忌。

孩子们在它的哺育下成长，母亲第一次喂我奶前要先喂几口黄连汤，以解胎毒。

第一次到外婆家我的额头被点墨（用乌桐叶捣汁拌糯米制成，能避蚊叮虫咬），应“拓拓乌，望外婆”之谣。

生日要吃长寿面，婚嫁要先送“小定”，再送“日子”，服丧要每隔七天追奠灵前……我追溯着那个逝去的年代，才知道那些记忆已深深镌刻在我的心里，这是沉淀在我心里的仪礼，一种亲和的传统和文化，它在老城消失之时也悄然隐退。

小镇在失去了她的豆腐坊、麻帽行、木器社、缫丝车、路廊和凉亭后，一种日常生活也很快地消失。

而河边的埠头已坍塌了，数年前就没了洗衣妇，河水是黑色的，散发着恶臭。

当一个城镇的外表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她的内里也将发生器质性的改变。

一座苍老的城在消失，连瓦砾也荡然无存。

在我的心底，我的故乡成了死去的遗产。

人们鄙视手工建造的、简陋又落后的老城，用崭新的水泥建筑，外表雷同的，贴瓷的盒子替代了她。

我在窗前望着这座新城，变幻是当下的主题，但我有了一种荒谬感。

一个人或是一个民族，如果毁灭了历史，失去了记忆，再也不为过去所激动和伤感，她也就走向了生命和智慧的反面。

就像这样的水泥盒子，结实，但僵硬，失去了生命原来的真实的气息和活力。

其实，在这个时代面前，我们都是软弱的。

它让一座隐埋着千百年秘史的老城在瞬间荡然无存，也掌控了你我的命运。

今天全民的浮躁、焦虑，与三、四十年前的狂热、迷信有什么区别吗？人不过从政治动物过渡到经济动物而已。

而我们高速发展的经济只是物欲的驱使，只是性的繁殖，缺乏了爱和想象力，它真的有灿烂的前途吗？一个我敬仰的作家，认为一个好的时代应该是人心的盛世，现在是吗？我长久地在阁楼上盘桓着，追思不绝，感受着那一星点直流人心的家的暖意。

这座房子也将要被拆毁了，她将被时代这台巨大的机器碾压得粉碎。

而我今天的到来，只是一种缅怀。

这是我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老地方，多少挣扎的岁月就拓印在板壁上、瓦檐间。

就在这里，一个童稚的生命慢慢地苏醒了。

黄昏时，我登上了离家不远的一座山丘，站到耸峙着的古塔下。

古塔是明代的一个和尚建的，被日本人的炮火轰去了塔尖。

孩提时我常来这里嬉戏，多年前一个小女孩来小镇作客，我领着她到塔下散漫地行走，后来她成了我的伴侣。

而今我独自登高，一望，不见了“六街十八巷”，不见了高低错落、起伏连绵的低矮的屋脊，心中游走着一丝刻骨的苍凉。

世事苍茫，那些老日子，早已随风散了。

该回去了，回到我生活了多年，但仍与我隔绝的那个欲火熊熊的城市。

此生不知与小城再有几次的重逢，那个在阁楼里遥望星空的少年，已经不能再在那些深深的巷子里奔跑，小手捧着刚刚买回的冰凉的小豆冰棍。

我觉得喉头哽咽，心里拥堵得慌。

日影渐长，我瞥了眼夕阳，突然眼前一阵晕眩。

我觉得虚弱，我有的只是深刻的空虚。

我强抑下胸臆间涌涨的心潮，在暮色里离开了小镇。

只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还会回到这里。

贫穷的大海老外公挑着一担装满了货物的大箩筐。

他的背又弯又僵。

梗着的脖颈让一颗锥形的光头贴近凹陷的胸膛。

他的双脚在山路上有些跌跌撞撞，足背脚弓的筋脉毕露，走得急忙又沉重。

而到了夜里，疲累的他奔走在石板殿到乌岩这一程路途，曾把头磕在路边停放的棺材上。

挑着货担的老外公引领着我，我渡过海，登上了龙门海岛。

十三年前，劳碌了一世的老外公油尽灯枯了。

二三十年间，一切都变了。

当我坐的车子驶过松龙大桥，抵达海岛时，我又看到那个驼背的老外公硬直的背影。

岛上大块石垒筑的古堡式房屋坍塌了，海塘下的滩涂地在抛石后建起了齐整的、贴瓷的崭新民居，不见了木帆船，港口停泊的多是大马力的钢质渔轮。

老外公离别海岛前，正是八十年代初，没有跨海大桥（母亲坐的摆渡船曾被风浪打翻，她差点葬身海底），没有在海塘下的公路上奔突的摩托车，也没有冷冻厂、制冰厂、油库，更没有栉次鳞比的渔民新村。

那时，只有散失在沙镬山、九洞门、横门山和石板殿等岛屿上屋依靠着山、山环抱着屋的几个小小的聚落。

那时，渔民捱挨着困苦不堪的年月，“吃的卤汁汤，穿的破衣裳，家里爹娘泪汪汪”。

由于船小而破旧，常年有人死在海上。

渔民出海时如遇浮尸，无论渔汛如何，要先打捞浮尸回港，移尸滩头认领。

丧家领尸后，渔民在船上放鞭炮，用红布条缠绕渔船一匝避邪。

死难者用棉被裹尸入棺，并在头上塞一片瓦，脚下垫一捧土，喻示着上有瓦下有土，来世不吃海水饭。

在海上艰险困厄的生涯中，却也闪现着鲜活的亮色。

帆船以仿鱼形用手工制造，桅杆上截三分之二涂白色，下截三分之一涂红色，杆顶是龙凤形、红布条缀尾的风标。

渔民们视船眼为渔船的魂魄，画船眼要拣黄道吉日。

每逢转汛后初次出海，要烧一锅银汤（水煮沸后在锅里放置银器一枚），再用银汤淋浇船眼，名谓“开船眼”。

除了船，渔民最钟爱的物件就是床了，在老外公和我借宿的渔民家中，那床壁床顶红漆描金，上缀着梅花、蝴蝶、鱼水千秋。

老人们说，躺在床上走完尘世这一遭是人的福份。

那时的作业方式惊人地多样化，有网、钓、猎、杂四大系列，网具类有对网、张网、拖网、流网、围网、敷网、抄网，钓具类有延绳钓、线钓、竿钓，杂具类有乌贼笼、弹涂鱼管，而属狩猎式作业的钩捕大鲨鱼更令人心驰神往。

那年头的春夏之交，鲨鱼群常在近海游曳，渔民在海面上设饵，一见鲨鱼索饵上浮，即持绑着锋利的铁钩的竹竿钩住鲨鱼腹部，鲨鱼负痛急向深海逃逸，渔民速放竿上连接的粗达指宽的钢丝绳，任鲨鱼拖曳及至濒死，再收绳捕获。

鲨鱼群早已在东海岸销声匿迹，钩捕大鲨鱼恍若远古渔夫的壮举。

二三十年间，对网渔船变成机帆船，大、小钓船变成母子式钓机和小钓机，小流网船变成小机流。

而我在九十年代初在市里的某个角落担任分管渔业的行政负责人时，每日行走在船东家，游说集资造钢质渔轮，“造大船、闯大海、赚大钱”。

到了今年，仅有两万渔民的县级市，钢质渔轮达一千六百余艘。

作业变得单一、机械。

渔轮上还装置了渔探仪，声纳能在深海处搜索到苟活的鱼群。

两万渔民的一千六百余艘钢铁巨轮在北至对马海峡、日本海，南至南沙群岛的大片洋面上逡巡着，但不再有鱼群旺发的时节，富饶的渔场衰竭了，大半渔船在勉强保本或负债中苦苦支撑着。

我曾在《温岭县志》里查阅到，七八十年代，渔民还曾捕获24公斤的带鱼、62.5公斤的大黄鮸、85.5公斤的大黄鱼、150公斤的鲟鳇鱼，而在宋天圣元年（1023），渔民捕获到身长3尺、红须尺余、五彩皆具的巨型龙虾，绘像进表，诏名“神虾”。

海里的珍奇已绝灭，每每坐到酒桌上，主人会指点说这鱼是野生的，鳃是鲜红的，鱼肉也没有腥腻味。

而污水汇流入海，海洋已成天然垃圾场。

乐清湾、缢顽湾、大港湾的赤潮每年都频频发作。

在铁锈般的赤潮的翻涌下，浅海养殖的栉孔扇贝大面积地死了，对虾因病害早已无人放养。

写到这里，我没有愤怒，我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思绪，憋闷在心底，令我无比压抑。

其实，掠夺和破坏一直在进行，早年间就有笼船百艘，渔民以乌贼在产卵期有寻求附着物的习性诱捕，在捕捞乌贼亲体的同时，大量歼杀乌贼卵。

敲梆作业也曾甚嚣尘上。

渔民敲击船板向水中传送高频声波，使石首科鱼类束手就擒，大黄鱼从此衰竭。

而秋汛的机帆拖网作业（“大拖风”）对带鱼幼鱼杀伤力极强，鳗苗捕捞也曾风行一时，拖虾网将东海海底拖得平坦，只余一片死寂……当有了钢铁巨轮，有了定位仪、电台、对讲机后，人们对大海渐渐失去了敬畏。

心中没有了神明，也没有了禁忌，掠夺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近海干涸了，或在肆无忌惮的污染中死灭了，又开足马力驶向远洋，向着海洋生物圈的总崩溃步步逼进。

在“私”与“利”被空前调动，温润朴素的古老文化凋敝的时代，孤僻的我在污浊中存活着。

我还不到三十岁，但心境已沧海桑田。

我学会了稳重，习惯了沉默，在回忆里寻找滋润，让淌过我稚拙心灵的消亡的历史图景，一幅幅沉淀在内心深处。

当心潮在逼迫间满溢，冲决了堤坝的刹那，一个在巨变中远去的年代迎面而来。

记忆洞开着，心里投射进了一片光明。

那年头出海前，渔民要先到天妃宫、鱼师庙焚香求神，请回老爷旗（护船符）插船尾。

老渔民遥观天相，以农历正月十五夜的阴晴测当年墨鱼产量。

渔家惜蛇，以蛇为海神化身，视打蛇为罪孽。

渔家敬重鱼，多种物件以鱼命名。

如陶瓷菜盆叫鱼盆，白底青釉，鱼形图案。

有的中有“仁”字，取“仁者犹存”意。

渔民称帆船为篷船，因“帆”与“翻”同音；忌说“洞”，因船有洞即沉。

而今新船下海，只打几挂鞭炮，也不再“开船眼”。

铁疙瘩不需要光亮，只要啃啮海洋的利牙坚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