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日本心学运动中的中国因素_兼谈_儒学日本化_吴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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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 作”
關於江户中晚期的石門心學與中國明代王學有無歷史上的交 涉這一問題， 我們尚無深入討論的準備， 在此毋庸贅述。 一般而 言， 在日本學界， 石門心學研究只是被納入日本近世思想史或庶民 教育史的領域之內， 而與構成日本儒學史之一的日本陽明學研究 被分割得很清楚。戰前及戰後的石門心學思想研究的第一人石川
·132· 中華文史論叢( 2013． 2 ， 總第一一〇期)
（ 元 文 元 年， 研究家柴田實通過對 梅 岩 的 重 要 著 作《都 鄙 問 答 》 1736 年刊） 所引典籍的詳細考察發現， 梅岩所采用的明人書籍非 《性理大全 》 除了明初的 以外， 僅有《李卓吾集 》 一書而已， 常少見， 實令人大感意外。就引用次數言， 引前者四次， 引後者則僅一次， 相比之下， 梅岩引用宋儒著作較多， 僅次於其引用儒家經典四書五 經。以如此翔實的史學考察爲依據， 柴田實下了一個堅實的結論： ， “没 有 一 部 是 陸 象 山、 在梅岩 所 引 的 典 籍 中 王陽明等人的著
又致力於江户儒學研究的吉田公平則提出了相反意見 ， 他認爲從 當時的知識氛圍看， 陽明心學的著作已很常見， 在京都一帶尤其如 此， 故不能完全無視梅岩心學與陽明心學在理路上可能有的思想
③ 此説顯然與柴田實相左 ， 關聯。 柴田認爲在梅岩的時代及其周 ④ 在我看來 ， 陸王心學類的書籍並不流行而且亦非主流思想。 圍，
“985 工程” “全球化視野下 * 本文是復旦大學 三期整體推進人文學科研究重大項目 （ 批准號： 2011ＲWXKZD010 ） 以及 2011 年度上海市哲學社會科 的中國儒學研究” “從東亞視域看儒學的意義與價值 ” （ 批准號： 2011BZX004 ） 的階 學規劃一般項目 段性成果。
·134· 中華文史論叢( 2013． 2 ， 總第一一〇期)
史上看， 衆多江户儒者對於中國儒學乃至中國學術的接受態度往 往是交叉重疊而非單一的， 如後所述， 石門心學便是一個典型案 例。 若就筆者對石門心學的初步觀感而論 ， 我傾向於認 爲 中 國 明代心學對於石門心學並不存在實質上的思想影響 ， 但兩者之 而這種相似性並非所謂的 間在某些思 想 觀 念 上 存 在 相 似 性 ， “概念叢 ” ， 意義上的“家 族 相 似 性 ” 毋寧説是不同地域文化中 對某種普遍問題 的 共 同 關 懷 所 引 發 的 相 同 趣 向 所 致 。 更 重 要 的是 ， 這種相似性並 非 是 絶 無 差 異 的 同 一 性 ， 而是內有差異的 ， 換言之 ， 這裏的“同 ” 是 有 差 異 的“同 ” 而非無差異 相同旨趣 ， 。 我以爲在思考梅 岩 與 陽 明 這 兩 種 心 學 之 關 係 的絕對的“同 ” 也要運用同異相 間 的 立 場 視 之 ， 庶可得出接近事實的考察 時， 結論 。 要之， 本文的主旨並不在於探討東亞地域這兩種心學之間的 “影響史” 問題， 本文的論述進路是： 首先我們將對心學之在中國 以及日本的歷史作一番概觀， 以了解我們將要探討之問題的思想 背景； 進而將梅岩心學置於日本近世儒學的背景中進行討論 ， 考察 、 指出其思想的核心命題“由形之心 ” 其心學思想的某些獨特性， “形直是心” 構成了梅岩心學的日本特色； 再其次， 我們要介紹一 以此考 篇 19 世紀初日本飛驒國心學運動中遺存下來的民間文書 ， 察石門心學家在鄉村推行講學的言論中所含有的中國因素 ， 我們 發現這些中國因素並非單純的儒學知識 ， 更多的卻是中國民間流 傳的具有果報觀念因素的各種鬼怪傳奇故事 ， 這就表明至少在近 絕非單 世日本鄉村民間對於中國知識的態度其實是複雜多樣的 ， 純地按照中國儒學的義理模式來思考社會及人生等問題 ； 最後， 我 “儒學日 還想結合梅岩心學的特質， 對近年來日本學界時常提起的 本化” 問題提出一些看法。
德川日本心學運動中的中國因素·131·
舉例來説， 人們大多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心學思想 ， 然而卻可能 不知道日本歷史上也有心學。重要的是， 在大陸學界， 可能只知日 本有來自中國的陽明心學而不甚了解日本思想史上有過影響持 久、 日本本土的心學思潮。若在日本學界， 從事日本思想史的研究 者則對這兩種心學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 ， 這是因爲一方面宋明時 代的陸王心學 （ 尤其是陽明心學 ） 在德川 （ 1603 —1868 ） 早期就已 傳入日本， 而且與德川日本乃至明治以後的思想狀況有過不少藕 斷絲連的關係； 然而另一方面， 在 18 世紀初德川時期， 主要由日本 ） 階層所宣導的心學思想卻有諸 多 不 市井商人 （ 日文稱“町人 ” 這種所謂日本的心學雖然與 同於中國心學的獨特 色 彩 。 那 麽 ， 中國的心學 （ 特别是陽明心學 ） 没有直接的淵源關係 ， 然而是否 我們應當如何審視作爲日 存在中國儒學的因素 呢 ？ 也 就 是 説 ， 本本土的心學思潮究竟與中國儒學有何思想上的異同 、 糾結乃 至關聯 ？ 需要指出的是， 所謂日本心學， 概指德川享保十四年 （ 1729 ） ， 以石田梅岩（ 1685 —1744 ） 公開舉辦講學爲標誌， 從而出現的一種 心學理論及其以講學爲主要形式的心學運動 ， 其中包括梅岩心學 以及代代相傳的梅岩後學。本文采取一個簡單的區分： 在廣義上 取石門心學， 涵指梅岩及其後學的心學思想及其講學運動 ； 在狹義 意指石田梅岩本人的心學理論體系。 至於從知識 上取梅岩心學， 社會學的角度看， 在 18 世紀初日本社會的思想氛圍中， 如何思考 梅岩心學與外來的陽明心學的思想關聯 ， 這是一個尚有爭論的學 術史問題， 日本思想史學界的主流意見對於兩者的歷史關聯是否 主要理由是梅岩生前並未引用過陽明著作等史實， 也正由 認的， 此， 有的學者斷然指出， 關於梅岩心學的思想淵源是否應追溯至陽 明學雖有爭論， 然而若根據梅岩所引書籍來看， 可以説這個問題已 — —亦即與王學無關。 例如“戰後 ” 可蓋棺定論了— 日本學界心學
德川日本心學運動中的中國因素
— — —兼談“儒學日本化” 吴 震
＊
“梅 提要： 18 世紀德川日本出現了一種獨特的心學思想 ， 名爲 “石門心學” 。本文首先對中國及日本的兩種心學歷史 岩心學” 或 作一番概觀， 以了解我們將要探討之問題的思想背景 ； 進而將梅岩 心學置於日本近世儒學的背景中進行考察 ， 指出梅岩心學的核心 “由形之心” 、 “形直是心 ” 命題 顯示了其思想的獨創性， 而與中國 心學重在揭示良心本體的理路有很大不同 ； 其次對心學運動中遺 《講學日誌》 留下來的 這部民間文書進行了考察， 從中了解到石門 並揭示出日本心學運動中存在 心學在民間的講學活動及其特色， 的某些中國因素； 最後作爲餘論， 對“儒學日本化 ” 的問題提出若 干看法。
① 饒有興味 以此反思乃至反抗社會上下出現的西化思潮。 運動，
的是， 了解得少， 故而常不把對方放在眼裏， 而了解得多， 則特别在 意對方。
①
： 《德川儒教と明治におけるその再編 》 、 《漢學— — —そ 參看黑住真的兩篇重要論文 の書記·生成·權威》 ， 《近世日本社會と儒教 》 ， ぺりかん社， 2003 均載氏著 東京， 191 —230 。另據渡邊浩的新著 《日本政治思想史— — —十七 ～ 十九 年， 頁 165 —190 ， “文明開化” ， “明六社 ” 世紀》 第 20 章 其中提到明治初年推崇西洋文明的 重要成員 “歐漢一致 ” 的口號（ 東京大學出版 也是熱心的朱子學者阪谷素（ 1822 —1881 ） 就有 2010 年， “哲學 ” 會， 頁 412 ） ； 另一位同樣是該社成員， 以首次將 philosophy 譯成 而 “大 孔孟之道與西洲 ( 按， 即歐洲 ) 哲學 著名的日本哲學家西周（ 1829 —1897 ） 也説， ， “若合符節 ” ， “四海古今無不同矣 ” （同 同小異” 東西之間雖互不因襲然而卻 所以 “脫亞入歐 ” 頁 413 ） 。可見， 在日本進入 的近代之後， 不少學者（ 甚至有留學 上書， 西洋背景的學者） 仍然信奉東海西海心同理同的普遍主義， 而儒學（ 此既可指中國 “四海古今” 儒學， 亦指日本儒學） 便是跨越 的普遍性之代表。
導致這類意見相左的原因蓋在於學者的專業領域不同之故 ， 然而 平心而論， 我以爲在德川早中期， 陽明心學是否流行確有重考之餘 即便是素稱日本陽明學之始祖的中江藤樹 （ 1608 —1648 ） 有緣 地， 《陽明全書》 讀到 以及陽明弟子王畿 （ 1498 —1583） 《語録 》 並深受 啓發， 但其對陽明心學的義理了解其實十分有限， 例如他將“明 “佛性 ” 這一儒學概念與 糅合起來而提出“明德佛性 ” 之概念， 德”
·130· 中華文史論叢( 2013． 2 ， 總第一一〇期)
關鍵詞： 石田梅岩 日本化
梅岩心學
石門心學
中國因素
儒學
前言
東亞地域的兩種心學
， “中國” 對於日本的中國學或日本學的研究者來説 和“日本 ” 都是他們不可繞過甚至是時常伴隨着情感糾結的一種知識對象 ， ， “中國 ” 相對於此， 就中國的中國學或日本學的研究者而言 或“日 本” 則是可以是互不關聯、 彼此獨立的知識對象。 也正由此， 故在 東亞文化史上一個奇妙現象值得深思 ： 中國對日本的了解之少與 日本對中國的了解之多往往不成比例 。 特别是在近代以前， 中國 對於日本的知識了解非常有限， 與此相反， 即便在明治維新以後日 本社會加快了一切向西方看齊的步伐， 也仍然出現過復興儒學的
⑤ 重要的是 ， 並以此作爲其思想的一個核心概念便是明證。 從歷
①
②
《石門心學と陽明學》 ， 《石門心學の思想 》 ， 引自吉田公平 載今井淳、 山本真功編 東 ぺりかん社， 2006 年， 頁 385 。 京， “國體史觀 ” 《日本思想史通 關於戰前日本思想史研究與 的關聯， 可以舉重松信弘 （ 東京， 1944 年） 爲例， “國體意識的自覺 ” 論》 理想社， 他將日本近世思想史視作 過 《宣 程來加以描述。對於此類研究的立場所進行的批判和反省， 則可參見桂島宣弘 の“外部” — — —十八世紀の自他認識 》 （ 《思想》 932 號， 2001 年 12 長 東京， 岩波書店， 月國因素·133·
‘心胸’ ， 性的 率真如實地對當時的國民生活及其國民文化的描述
① 不容否認 ， 。 石川的心學研究帶有日本戰前 而形成的獨特體系”
“國體史觀” （ 概指以天皇爲核心的日本國家體制 ） 爲基礎的日 以
② 不過， 本思想史研究的濃厚色彩。 另一位研究中國哲學出身而
③ ④ ⑤
《石門心學の思想》 ， 參見上揭吉田公平論文， 載 頁 306 —382 。 《梅岩とその門流— — —石門心學史研究》 ， 參見柴田實 頁 21 。 《鑒草· 序 》 （ 加藤盛一校注） ， 1939 年 “岩波文庫 ” 參見中江藤樹 東京， 岩波書店， 《中國善書在近世日本的流衍及其 本， 頁 53 。關於中江藤樹的宗教思想， 另參吴震 — —以中江藤樹的宗教觀爲中心》 （ 広瀬直記譯） ， 《白 影響— 日本東洋大學中國學會 2013 年 3 月。 山中國學》 第 19 號，
② 大都認爲梅岩心學與 謙（ 1891 —1969 ） 以及柴田實的研究論著，
石川甚至 陽明心學基本上不存在實質性的思想關涉 。 不僅如此， 認爲， 梅岩心學從未受到任何外來思想 （ 包括陽明學、 朱子學、 佛 、 教、 三教一致論） 的單一影響， 而是以日本“民族性的‘頭腦’ 國民
①
《 〈都鄙問答〉 の成立— — —石田梅岩の心學の諸典據について 》 ， 《史 參見柴田實 載 39 卷 6 號， 1956 年 11 月， 《梅岩とその門流— — —石門心學史研究 》 ， 林》 後收入氏著 ミネルヴァ書房， 1977 年， 17 。 不過， 東京， 頁 13 —15 ， 柴田同時也指出， 梅岩雖未 《石田 引用陽明著作， 但這並不意味梅岩之於陽明一無所知， 根據另一部重要史料 》 （ 《石田梅岩全集》 1957 年） 下卷， 東京， 石門心學會； 京都， 明倫舍， 先生語録補遺 《大學 》 “親民” “程 的記載， 梅岩曾就 問題， 點名批評了陽明的主張而明確表示贊賞 《梅岩とその門流 》 ， 的解釋立場， 參見上引 頁 23 注 12 。 不過我以爲梅岩 子朱子” 之於陽明心學的立場並不十分明確， 較穩妥的解釋是， 梅岩對於陽明學並無知識興 趣或了解非常有限而已。 《石門心學史の研究》 ， 1938 年； 柴田實 《梅岩とそ 分別參見石川謙 東京， 岩波書店， の門流— — —石門心學史研究》 ， ミネルヴァ書房， 1977 年。 東京，
關於江户中晚期的石門心學與中國明代王學有無歷史上的交 涉這一問題， 我們尚無深入討論的準備， 在此毋庸贅述。 一般而 言， 在日本學界， 石門心學研究只是被納入日本近世思想史或庶民 教育史的領域之內， 而與構成日本儒學史之一的日本陽明學研究 被分割得很清楚。戰前及戰後的石門心學思想研究的第一人石川
·132· 中華文史論叢( 2013． 2 ， 總第一一〇期)
（ 元 文 元 年， 研究家柴田實通過對 梅 岩 的 重 要 著 作《都 鄙 問 答 》 1736 年刊） 所引典籍的詳細考察發現， 梅岩所采用的明人書籍非 《性理大全 》 除了明初的 以外， 僅有《李卓吾集 》 一書而已， 常少見， 實令人大感意外。就引用次數言， 引前者四次， 引後者則僅一次， 相比之下， 梅岩引用宋儒著作較多， 僅次於其引用儒家經典四書五 經。以如此翔實的史學考察爲依據， 柴田實下了一個堅實的結論： ， “没 有 一 部 是 陸 象 山、 在梅岩 所 引 的 典 籍 中 王陽明等人的著
又致力於江户儒學研究的吉田公平則提出了相反意見 ， 他認爲從 當時的知識氛圍看， 陽明心學的著作已很常見， 在京都一帶尤其如 此， 故不能完全無視梅岩心學與陽明心學在理路上可能有的思想
③ 此説顯然與柴田實相左 ， 關聯。 柴田認爲在梅岩的時代及其周 ④ 在我看來 ， 陸王心學類的書籍並不流行而且亦非主流思想。 圍，
“985 工程” “全球化視野下 * 本文是復旦大學 三期整體推進人文學科研究重大項目 （ 批准號： 2011ＲWXKZD010 ） 以及 2011 年度上海市哲學社會科 的中國儒學研究” “從東亞視域看儒學的意義與價值 ” （ 批准號： 2011BZX004 ） 的階 學規劃一般項目 段性成果。
·134· 中華文史論叢( 2013． 2 ， 總第一一〇期)
史上看， 衆多江户儒者對於中國儒學乃至中國學術的接受態度往 往是交叉重疊而非單一的， 如後所述， 石門心學便是一個典型案 例。 若就筆者對石門心學的初步觀感而論 ， 我傾向於認 爲 中 國 明代心學對於石門心學並不存在實質上的思想影響 ， 但兩者之 而這種相似性並非所謂的 間在某些思 想 觀 念 上 存 在 相 似 性 ， “概念叢 ” ， 意義上的“家 族 相 似 性 ” 毋寧説是不同地域文化中 對某種普遍問題 的 共 同 關 懷 所 引 發 的 相 同 趣 向 所 致 。 更 重 要 的是 ， 這種相似性並 非 是 絶 無 差 異 的 同 一 性 ， 而是內有差異的 ， 換言之 ， 這裏的“同 ” 是 有 差 異 的“同 ” 而非無差異 相同旨趣 ， 。 我以爲在思考梅 岩 與 陽 明 這 兩 種 心 學 之 關 係 的絕對的“同 ” 也要運用同異相 間 的 立 場 視 之 ， 庶可得出接近事實的考察 時， 結論 。 要之， 本文的主旨並不在於探討東亞地域這兩種心學之間的 “影響史” 問題， 本文的論述進路是： 首先我們將對心學之在中國 以及日本的歷史作一番概觀， 以了解我們將要探討之問題的思想 背景； 進而將梅岩心學置於日本近世儒學的背景中進行討論 ， 考察 、 指出其思想的核心命題“由形之心 ” 其心學思想的某些獨特性， “形直是心” 構成了梅岩心學的日本特色； 再其次， 我們要介紹一 以此考 篇 19 世紀初日本飛驒國心學運動中遺存下來的民間文書 ， 察石門心學家在鄉村推行講學的言論中所含有的中國因素 ， 我們 發現這些中國因素並非單純的儒學知識 ， 更多的卻是中國民間流 傳的具有果報觀念因素的各種鬼怪傳奇故事 ， 這就表明至少在近 絕非單 世日本鄉村民間對於中國知識的態度其實是複雜多樣的 ， 純地按照中國儒學的義理模式來思考社會及人生等問題 ； 最後， 我 “儒學日 還想結合梅岩心學的特質， 對近年來日本學界時常提起的 本化” 問題提出一些看法。
德川日本心學運動中的中國因素·131·
舉例來説， 人們大多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心學思想 ， 然而卻可能 不知道日本歷史上也有心學。重要的是， 在大陸學界， 可能只知日 本有來自中國的陽明心學而不甚了解日本思想史上有過影響持 久、 日本本土的心學思潮。若在日本學界， 從事日本思想史的研究 者則對這兩種心學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 ， 這是因爲一方面宋明時 代的陸王心學 （ 尤其是陽明心學 ） 在德川 （ 1603 —1868 ） 早期就已 傳入日本， 而且與德川日本乃至明治以後的思想狀況有過不少藕 斷絲連的關係； 然而另一方面， 在 18 世紀初德川時期， 主要由日本 ） 階層所宣導的心學思想卻有諸 多 不 市井商人 （ 日文稱“町人 ” 這種所謂日本的心學雖然與 同於中國心學的獨特 色 彩 。 那 麽 ， 中國的心學 （ 特别是陽明心學 ） 没有直接的淵源關係 ， 然而是否 我們應當如何審視作爲日 存在中國儒學的因素 呢 ？ 也 就 是 説 ， 本本土的心學思潮究竟與中國儒學有何思想上的異同 、 糾結乃 至關聯 ？ 需要指出的是， 所謂日本心學， 概指德川享保十四年 （ 1729 ） ， 以石田梅岩（ 1685 —1744 ） 公開舉辦講學爲標誌， 從而出現的一種 心學理論及其以講學爲主要形式的心學運動 ， 其中包括梅岩心學 以及代代相傳的梅岩後學。本文采取一個簡單的區分： 在廣義上 取石門心學， 涵指梅岩及其後學的心學思想及其講學運動 ； 在狹義 意指石田梅岩本人的心學理論體系。 至於從知識 上取梅岩心學， 社會學的角度看， 在 18 世紀初日本社會的思想氛圍中， 如何思考 梅岩心學與外來的陽明心學的思想關聯 ， 這是一個尚有爭論的學 術史問題， 日本思想史學界的主流意見對於兩者的歷史關聯是否 主要理由是梅岩生前並未引用過陽明著作等史實， 也正由 認的， 此， 有的學者斷然指出， 關於梅岩心學的思想淵源是否應追溯至陽 明學雖有爭論， 然而若根據梅岩所引書籍來看， 可以説這個問題已 — —亦即與王學無關。 例如“戰後 ” 可蓋棺定論了— 日本學界心學
德川日本心學運動中的中國因素
— — —兼談“儒學日本化” 吴 震
＊
“梅 提要： 18 世紀德川日本出現了一種獨特的心學思想 ， 名爲 “石門心學” 。本文首先對中國及日本的兩種心學歷史 岩心學” 或 作一番概觀， 以了解我們將要探討之問題的思想背景 ； 進而將梅岩 心學置於日本近世儒學的背景中進行考察 ， 指出梅岩心學的核心 “由形之心” 、 “形直是心 ” 命題 顯示了其思想的獨創性， 而與中國 心學重在揭示良心本體的理路有很大不同 ； 其次對心學運動中遺 《講學日誌》 留下來的 這部民間文書進行了考察， 從中了解到石門 並揭示出日本心學運動中存在 心學在民間的講學活動及其特色， 的某些中國因素； 最後作爲餘論， 對“儒學日本化 ” 的問題提出若 干看法。
① 饒有興味 以此反思乃至反抗社會上下出現的西化思潮。 運動，
的是， 了解得少， 故而常不把對方放在眼裏， 而了解得多， 則特别在 意對方。
①
： 《德川儒教と明治におけるその再編 》 、 《漢學— — —そ 參看黑住真的兩篇重要論文 の書記·生成·權威》 ， 《近世日本社會と儒教 》 ， ぺりかん社， 2003 均載氏著 東京， 191 —230 。另據渡邊浩的新著 《日本政治思想史— — —十七 ～ 十九 年， 頁 165 —190 ， “文明開化” ， “明六社 ” 世紀》 第 20 章 其中提到明治初年推崇西洋文明的 重要成員 “歐漢一致 ” 的口號（ 東京大學出版 也是熱心的朱子學者阪谷素（ 1822 —1881 ） 就有 2010 年， “哲學 ” 會， 頁 412 ） ； 另一位同樣是該社成員， 以首次將 philosophy 譯成 而 “大 孔孟之道與西洲 ( 按， 即歐洲 ) 哲學 著名的日本哲學家西周（ 1829 —1897 ） 也説， ， “若合符節 ” ， “四海古今無不同矣 ” （同 同小異” 東西之間雖互不因襲然而卻 所以 “脫亞入歐 ” 頁 413 ） 。可見， 在日本進入 的近代之後， 不少學者（ 甚至有留學 上書， 西洋背景的學者） 仍然信奉東海西海心同理同的普遍主義， 而儒學（ 此既可指中國 “四海古今” 儒學， 亦指日本儒學） 便是跨越 的普遍性之代表。
導致這類意見相左的原因蓋在於學者的專業領域不同之故 ， 然而 平心而論， 我以爲在德川早中期， 陽明心學是否流行確有重考之餘 即便是素稱日本陽明學之始祖的中江藤樹 （ 1608 —1648 ） 有緣 地， 《陽明全書》 讀到 以及陽明弟子王畿 （ 1498 —1583） 《語録 》 並深受 啓發， 但其對陽明心學的義理了解其實十分有限， 例如他將“明 “佛性 ” 這一儒學概念與 糅合起來而提出“明德佛性 ” 之概念， 德”
·130· 中華文史論叢( 2013． 2 ， 總第一一〇期)
關鍵詞： 石田梅岩 日本化
梅岩心學
石門心學
中國因素
儒學
前言
東亞地域的兩種心學
， “中國” 對於日本的中國學或日本學的研究者來説 和“日本 ” 都是他們不可繞過甚至是時常伴隨着情感糾結的一種知識對象 ， ， “中國 ” 相對於此， 就中國的中國學或日本學的研究者而言 或“日 本” 則是可以是互不關聯、 彼此獨立的知識對象。 也正由此， 故在 東亞文化史上一個奇妙現象值得深思 ： 中國對日本的了解之少與 日本對中國的了解之多往往不成比例 。 特别是在近代以前， 中國 對於日本的知識了解非常有限， 與此相反， 即便在明治維新以後日 本社會加快了一切向西方看齊的步伐， 也仍然出現過復興儒學的
⑤ 重要的是 ， 並以此作爲其思想的一個核心概念便是明證。 從歷
①
②
《石門心學と陽明學》 ， 《石門心學の思想 》 ， 引自吉田公平 載今井淳、 山本真功編 東 ぺりかん社， 2006 年， 頁 385 。 京， “國體史觀 ” 《日本思想史通 關於戰前日本思想史研究與 的關聯， 可以舉重松信弘 （ 東京， 1944 年） 爲例， “國體意識的自覺 ” 論》 理想社， 他將日本近世思想史視作 過 《宣 程來加以描述。對於此類研究的立場所進行的批判和反省， 則可參見桂島宣弘 の“外部” — — —十八世紀の自他認識 》 （ 《思想》 932 號， 2001 年 12 長 東京， 岩波書店， 月國因素·133·
‘心胸’ ， 性的 率真如實地對當時的國民生活及其國民文化的描述
① 不容否認 ， 。 石川的心學研究帶有日本戰前 而形成的獨特體系”
“國體史觀” （ 概指以天皇爲核心的日本國家體制 ） 爲基礎的日 以
② 不過， 本思想史研究的濃厚色彩。 另一位研究中國哲學出身而
③ ④ ⑤
《石門心學の思想》 ， 參見上揭吉田公平論文， 載 頁 306 —382 。 《梅岩とその門流— — —石門心學史研究》 ， 參見柴田實 頁 21 。 《鑒草· 序 》 （ 加藤盛一校注） ， 1939 年 “岩波文庫 ” 參見中江藤樹 東京， 岩波書店， 《中國善書在近世日本的流衍及其 本， 頁 53 。關於中江藤樹的宗教思想， 另參吴震 — —以中江藤樹的宗教觀爲中心》 （ 広瀬直記譯） ， 《白 影響— 日本東洋大學中國學會 2013 年 3 月。 山中國學》 第 19 號，
② 大都認爲梅岩心學與 謙（ 1891 —1969 ） 以及柴田實的研究論著，
石川甚至 陽明心學基本上不存在實質性的思想關涉 。 不僅如此， 認爲， 梅岩心學從未受到任何外來思想 （ 包括陽明學、 朱子學、 佛 、 教、 三教一致論） 的單一影響， 而是以日本“民族性的‘頭腦’ 國民
①
《 〈都鄙問答〉 の成立— — —石田梅岩の心學の諸典據について 》 ， 《史 參見柴田實 載 39 卷 6 號， 1956 年 11 月， 《梅岩とその門流— — —石門心學史研究 》 ， 林》 後收入氏著 ミネルヴァ書房， 1977 年， 17 。 不過， 東京， 頁 13 —15 ， 柴田同時也指出， 梅岩雖未 《石田 引用陽明著作， 但這並不意味梅岩之於陽明一無所知， 根據另一部重要史料 》 （ 《石田梅岩全集》 1957 年） 下卷， 東京， 石門心學會； 京都， 明倫舍， 先生語録補遺 《大學 》 “親民” “程 的記載， 梅岩曾就 問題， 點名批評了陽明的主張而明確表示贊賞 《梅岩とその門流 》 ， 的解釋立場， 參見上引 頁 23 注 12 。 不過我以爲梅岩 子朱子” 之於陽明心學的立場並不十分明確， 較穩妥的解釋是， 梅岩對於陽明學並無知識興 趣或了解非常有限而已。 《石門心學史の研究》 ， 1938 年； 柴田實 《梅岩とそ 分別參見石川謙 東京， 岩波書店， の門流— — —石門心學史研究》 ， ミネルヴァ書房， 1977 年。 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