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与一坛酒对话

深夜，与一坛酒对话
南丹的友人送我一坛好酒。

不用说，自然是丹泉酒。

跟市面上红红的“桂派酱香”瓶装丹泉酒是完全一样的酒。

不同的是，这一坛丹泉酒是用钦州的坭兴陶盛装的。

刻有古朴的诗句和文字。

还刻有竹子，几片云朵，一个偃卧的古人，模样像个小饮微醺眼半昏的文豪。

我在钦州参观过坭兴陶厂，目睹了很多杰出的作品，为那种色彩和质地深感震撼。

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段描述坭兴陶的文字：“越是简单质朴的事物，越能唤醒我们心中的敬畏。

又如我们在钦州看到的坭兴陶，不用敷彩，不用上釉，经过烧制后，自然透射出一种近乎青铜器的光芒。

遇到窑变，更是异彩纷呈。

书写了陶土和红火最隐秘的遇合，不施粉黛却容光焕发，一种让人内心安宁的质朴和纯粹是何等重要！坭兴陶，这天生丽质的南国佳人，就是因为这样绝无仅有的色泽独步1300多年，至今经久不衰。

”
这大海之滨之坭兴陶，现在与桂西北大山深处的丹泉酒奇妙地遇合了。

坛里的波涛，是沧浪海水，还是大山鸣泉？是小有洞中松露滴？还是大罗天上柳烟含？这两件桂派宝物的组合让人感到物有所归，物以类聚，无懈可击。

仿佛一次山海之盟。

坛是古古的坛，酒是香香的酒。

都经历了各自的历史，经历了红红的火以及像火一样滚烫的气流，都有过沉思默想，聚敛天光云影的岁月。

丹泉酒在发酵蒸煮调配窖存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曼妙的微生物，而这样的微生物，赋予桂派酱香特殊的魅力，这与坭兴陶在烧制过程中会产生窑变，焕发出非人力所为的迷人异彩何其相似！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是物质组合过程中妙手偶得的成果，是物质交融与相遇之时的灵感，仿佛朋友相会，喝酒作乐，兴之所至，便高歌一曲，把栏干拍遍一般。

这种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境界方是最美妙的境界，让人脱离一切抠挛，幻出本真，与天地万物遨游。

“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这个世界迁流不息，千变万化，物与物之间生发的新生事物、新境界不是人力所能把握的，但人类可以认识它，赞叹它，可以为它的产生提供物质性的可能，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对我们的生活才有期待。

我们津津乐道的东西、永不厌倦的东西常常是一段意想不到的传说。

是我们无法把握却又恰达好处的东西。

古人说：妙手天成。

好的作品，都是天成的，人力只能努力到人力极限那一部分，最惊心动魄的那一部分是由天意来完成的。

鸿蒙借君手。

我相信一首诗是这样，一个陶也是这样，一瓶酒，也是这样。

我把这一坛酒带回我居住的城市，小心翼翼地置于斗室之中。

越是精粹的事物我们越要小心呵护。

我的斗室里，书籍占了大量位置，但仍然有放置这一坛酒的空间。

这一坛酒因为是陶器所盛，仍然是属于易碎之物，所以事先就做有一个上下盖板的四方木架将其固定在其中，坛是葫芦状，葫芦顶覆盖有一块烈焰般的红布。

在我近乎有点寂寥枯索的室内，这几乎成了一件最为鲜亮的东西了。

一开始我还不怎么特别注意到它。

深夜，一个人徘徊在斗室之中，便产生了一种跟它对话的念头。

当然，所有的对话只在我心中自言自语，它是默默不语的，盖有红布的不一定都是会说话的新娘。

但毫无疑问，它提供了对话的气息。

原因很简单，我从桂西北大山之中来这座城市谋生，我经历着种种事情，也产生各种各样的感受，新鲜的感受，古旧的感受，奇怪的感受，都有。

是不是静悄悄地也产生某些“窑变”，不知道。

这坛酒，它也来自桂西北大山之中，有它自己不平凡的经历，地底的发酵与潜藏，三番五次的熬蒸，然后才开始点点滴滴的诉说，清
澈依旧如泉，却含有粮食浓烈之魂，泉水凛冽之魄，芳香四溢。

好酒到了此刻，仍然未到出厂之时，需要藏在山洞里历练，把那些灼人的东西内化为意蕴悠长的厚度和质感。

好的酒是这样熬出来的，好的作品也是这样得来的。

因为只有意匠惨淡的经营，方有斯须九重真龙腾空而出。

我看过那种黑黑的酒窖，也抓过一把正在晒干的黑黑的酒糟，上面还可以辨认出粮食的身影。

工人赤足在上面走来走去，轻轻踢散那些裹紧的灼热的糟泥。

工人默默无语，像走在一片熟悉的田野。

听说每次要留下些老糟，与新糟混合在一起，这些老糟负责把记忆传承。

把历史的魅力延续。

我常常惊叹命运的神奇，不可预测。

因为在某个深夜，你会突然感叹自己会在斗室之中与一坛酒相遇，然后对话。

而这坛酒，始终默默无语。

桂西北南丹有很多神奇的事物，且不说稀有的矿物，有色金属，这里还有在山峦上依然斑斓着的民族——白裤瑶。

精致的银碗和被定为国宝的镏金摩揭，在这里出土。

宋代的器物直到今天仍然煜煜生辉。

这里的地理环境曾令徐霞客流连忘返，清泉秀峰，牌坊寺宇，一一流入笔底，载入旷世奇书《徐霞客游记》。

这里就是丹泉的故乡。

好酒都是有来历的，因为好酒需要好的原料，需要好的气候，需要好水。

到过丹泉酒厂采风和考察的人，无不感叹酒厂的环境，那座山，那口泉，那个潭中的亭子。

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说：“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

”泉之香是因，酒之冽是果。

没有泉之香，何得酒之冽？泉气袭人，方得酒味醉客。

可见水对于酒之重要性。

因为一口泉，丹泉酒，被赋予了天意的成分。

丹泉，天生好酒，非虚言也。

那天穿过亭子的那道阳光让我一下子读出你的瑰丽，仿佛打眼的红珊瑚，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流霞吗？美得骄傲，美得炫目。

宛如太阳升朝霞，又如红荷出绿波。

亭子里品酒，的确是泉香而酒冽。

调酒师说酒，严先生挥毫，都带有几分酒兴。

书道与酒道，在阳光参差的泉亭之上妙然遇合，一下子让人产生古风悠然之感。

我不禁想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千年前的时空重现，山依然，竹树依然，泉水依然，酒依然，人也依然。

情景交融，时空交错，不过如此。

夜晚吴先生邀至家中饮茶，好客的吴先生拿出名贵的金骏眉。

吴先生家的木桌，是一块千年古木凿成，木纹袅袅如云烟。

这个时候，我又看见了你，低眉顾盼，似有几分羞涩，气质妖娆，让人心目俱动。

这显然是一件时光里的极品。

真的，在古木年轮的环衬下，我悟出了精致的精品必然需要时光的沉淀，需要时光的打磨，获得时光的认可，然后方有与时光一起飞翔穿越的能力。

我从大山回到城里，蜗居斗室之中，多的是孤寂。

把自己封藏在古朴陶器中的你，我以为把我的思念也一并封存了。

直到某个深夜，我从外边归来，在昏暗的灯火下突然发现一块篝火般亮丽而狂野的红布，发现了盛装着丹泉酒的沉思默想的黑陶，换了一身服饰，却也掩不住一坛烈烈的火。

坛里的波涛，已风平浪静，凝敛为江海清光，却是我难舍的思念。

我在夜读的时候久不久会打量这一坛好酒。

在心里跟它悄悄说说话。

好的酒就像好的思念一样，得学会收藏。

藏得越久的酒，是藏得越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