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火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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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火车的人
作者:杨明
来源:《安徽文学》2013年第12期
一
一个忘记带雨具的下班职工,在傍晚的雨中缩着脖子,匆匆从停车场里经过,忽听有人叫他,一回头,一列空客车的一方抬起一扇玻璃窗的窗口边,五哥在里面向他招手。
高工长,怎么没带伞呀?五哥叫。
忘啦。过路人也叫。
一把伞从窗口里探出来,给——,五哥叫。
哟——,过路人小跑过来抬手接伞,啪的一下撑开扛在肩膀上,说,谢谢五哥啊。
没事没事,明早上班给我捎回来就行了。五哥说。
好嘞,过路人转身要走,一愣,回过头仰起脸来看五哥,五哥的脸探在窗外,一只胳膊伸出窗外向下耷拉着,袖口挽得老高,额前花白的发梢和胳膊上的雨水一起向下流淌。胳膊前端手背向上,拢成了一个小小的遮雨篷,护着一点烟头的红火光。五哥不时屈起臂来,把拇指食指掐着的海绵嘴送到唇边吸一口,烟在嘴里含一含,吐到外边的雨丝中去。
五哥,你这是啥款式,咋还浇着抽,咋不到车厢里边去抽?过路人说。
五哥用刚才递伞的那只放在车厢里边的手泛指了一下,说,这些都是不吸烟车厢。
操的,过路人笑了,你那些车厢里都是空的,除了你连个鬼都没有,你做给谁看?
五哥也笑笑,给我,用嘴努一下天空,还有它。
过路人在雨中走远,背影模糊了。五哥拇指食指一松,烟蒂掉在雨水的洼坑里,咝的一声。五哥的目光投向更远处,一些楼房和平房里的灯光渐次亮了,雨幕中一团一团的光晕。
万家灯火啊。五哥喃喃地说。
五哥缓缓落下车窗。
二
五哥三十年前是铁道兵,从兵种上更细地划分是铁道兵里的隧道兵。五哥是开风钻的,兼爆破。在修铁路时,五哥们给一座又一座横在面前的山开肠破肚,把一截又一截的钢轨捅进去,再从山的另一面抻出来,飞针走线地把铁道牵到更远的地方。
刺破青山锷未残。后来的岁月里,五哥常吟起这句诗,他就会这一句,就自言自语地念来念去,总是这一句。
是刺破青天锷未残吧?列车段的副段长白川刚参加工作时,听五哥念念有词,笑着纠正道。
刺破青山锷未残。五哥说。
还挺顽固。白川说,那我请教请教,这锷未残的锷是什么意思?
钢轨。五哥说。
扯!白川大笑,连词意都没搞明白,就胆敢擅自篡改伟大领袖的诗词,哪是钢轨啊,锷,是宝剑的意思,懂不懂?
刺破青山锷未残。五哥又来了一遍。
白川摇摇头,这人没治了。
五哥是带着一身伤病转业到列车段的,当了守车员。
守车员俗称管车的,也是列车员里的一种,但他们不跑车,只是跟车跑。三十年里,五哥只跟着一个乘务班组跑一条线路——凌榆线,基本没变过。列车段在凌州市,管内有一列从凌州市到榆树关的城际旅客列车,每天清晨从凌州开出,傍晚到达榆树关。车到终点站,旅客们都下光了,列车员们也要下去到乘务员公寓休息。
老式绿皮列车车厢的设计都是一道门内外两道锁,当车厢里面没人时,车门便不能反锁,任何一个人用列车专用钥匙,都能从外面拧开车门钻进车里去,这就需要有个人留下并把自己反锁在列车里,看守列车。
空列车和守车员被拖到停车场去,第二天一早再拖回站台上,拉上旅客返回凌州。
如此周而复始。
三
五哥一直单身,早年没动迁的时候,住在铁路住宅区的两间平房里。平房饱经风霜,像五哥一样,又矮又破又旧。有一年夏天,五哥正在家里休班,有一列临时编组的客车停进了凌州的停车场里,事出突然,段里逮不着多余的人守车,白川忙派人来找五哥,五哥扔下饭碗就去停车场登上了车。半夜下起大雨,五哥听到外面有人敲车窗,撩窗一看,是他的弟弟老六,老六是泥瓦匠,前些天来五哥家,里外一看说,哥,这房子多少年没修了,都快塌了,这几天我来帮你整整吧。老六白天刚给五哥抹完屋顶,夜里雨瓢泼似的就下来了,老六在家里坐不住了,忙跑到五哥家,一看门锁着,老六又跑到停车场。
老六顶着块雨布,仰头粗着脖子让吼声压住雨声:哥,家漏雨了吧?
漏雨?老五在车里抬头仔细瞅瞅,对老六摇摇头,没有啊,没漏。老六大吼:我是说你的家——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一串雷声,把老六的吼声打得无影无踪。五哥反倒对老六吼:啥,你说啥?老六气得没法,伸出手吼:钥匙、把你家门钥匙给我——
老六懒得跟他风一句雨一句的废话,一把抓过钥匙,自己回去修房子去了。
五哥随身拴着两套钥匙,一套是铜制片状的,开家门的;另一套是车门专用钥匙,一根不锈钢的棍儿,前边的圆头中间开着三角形的孔。五哥有次下班回家开不开门,他拿车门专用钥匙往家门锁眼里捅,怎么也捅不进去。五哥在站台或停车场里没犯过这样的错误,从没拿片状钥匙往车门的锁孔里捅,不锈钢的光泽亮晶晶一闪,钥匙眼和锁棍准确地吃在一起,随着一阵咔咔脆响,一扇扇车门牢固锁闭或应手而开。
哟,五哥忙着呢?见五哥开不开门,旁边门里的女邻居红莲出来了,指着五哥手里的钥匙和锁眼说,五哥你搞什么呢?它俩是一家的吗?你不会插瞎插啊,你那棍儿那么粗那眼那么小,能插得进去吗?
红莲的话把五哥整得脸通红,挺不好意思。
四
早晨,城际列车停靠在站台上,列车员们仪容整齐地站在各车厢门口,迎接旅客。五哥拎着他那长年累月从不更新的人造革兜子,匆匆从地下通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冒出来——五哥瘸,两条腿不一样长。正在站台上检查列车员工作的白川仿佛闻到了人造革混杂着饭盒的那股闹哄哄的气息。
五哥攀上火车。十分钟后,开车铃响过,列车徐徐启动。
本次列车的列车长正是五哥的邻居红莲。五哥跟她打个招呼,在一节旅客不多的车厢里,找个没人的座位靠窗坐下,刚把脸扭向窗外,呜的一声,五哥脸前一暗,列车冲进了第一条隧道……
凌榆线原本是战备线,准备跟苏修老毛子打仗用的,一九七一年动工,一九七四年完工通车。通车的时候,五哥二十二岁。
直到苏联解体了这仗也没打起来,这条线就变成客运线了。五哥不再年轻,已经快记不得当年这条线路为啥修的了,但记得这条线当时可是挺难修,它整个都在山区里,一山连着另一山,隧道特别多。
红石岭隧道、南阳庄隧道、柿子谷隧道……五哥的脸前暗了一回又一回,在心里默默地数。
五哥还记得,这些隧道原来是以烈士的名字临时命名的。现在的名字都是通车并变成客运线以后,根据山名或者线路周边的地名改的。
那时候,五哥和战友们都把这条线叫作“小成昆”。成昆线也是五哥他们那个铁兵师参与修筑的,成昆线全线修通牺牲了六千人,每隔一两公里就有几座铁道兵战士的坟茔。那是世界现代铁路修筑史上牺牲人数最高的纪录,至今没被打破。五哥所在的师从成昆线转战到凌榆线,每穿透一座山,几乎都有战友倒下去。为了抢进度,铁道兵们没有时间给隧道起名字,就把牺牲在隧道里的战友名字或者外号记在隧道口,标在施工图上。
刘苍满隧道,周三炮隧道,小南蛮子隧道,孟同春隧道……
五哥的名字叫孟同春。
孟同春隧道半程塌方时把五哥埋在里边,战友们把他扒出来时,见他已经快没气儿了,憋得顺耳朵眼冒血,腿也砸断了。战友们拿五哥死马当活马医,把五哥送到医院,回手就把“孟同春”三个字用红漆刷在了隧道口。没想到五哥在医院躺了六天六夜,又活过来了。
车停柿子谷车站,五哥起身下车,到站台上透气。列车一路过来,在每个小站停留都不过两三分钟,有时几乎还没停稳又徐徐启动。柿子谷也是个和别处一样的小站,而且比别处更小。
一个站在车门口的旅客问五哥:老哥,你怎么在这放上风了,时间能来得及吗?
五哥招手叫他:没事,下来呀,这站停得时间长,十五分钟,交会。
旅客下来问五哥:啥叫交会?
五哥指一下身后他们坐的车,说,这是咱们从凌州去榆树关的客车。又一指远处说,一会儿从榆树关返回凌州的客车就要开过来,在这里会车,他们后到,先走。
十分钟后,对面列车隆隆而来,缓缓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