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雪》

胡宝文《北国的雪》

已是大雪时令，但是这里连一星点儿雪都没有。好多年了，家乡从没有像模像样地下过一场雪，以至于很多小孩都不知道雪的真正样子，对课本里和童话里的那些“雪”，印象也很模糊，只是约略觉得雪很好玩。

其实，陕南的雪，即使有，也并不怎么好玩。“陕南雪花细如绒，懒散飘来不成形。可惜一夜北风力，徒有路上小泥泞。”它下得很小，很细，很零星，纵然努力地下它一个晚上，晨起一看，院子里，房顶上，门外的路上，不过一层薄霜而已；山梁上，沟坎上，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疥癣似的，片片拉拉的白，很不过瘾；过不了一小会儿，白的也就没了，只剩下一小片、一小片水浸浸的泥泞。

感受雪，是一定要到北方的，特别是西北和东北。

北方的雪，下得很早。十月，甚至更早，雪就下起来了。昨天还很晴朗，只是黄昏时分有点寒冷，早晨起来，推门一看，竟一派银白，从门前一直延伸到远方；山原浑然一色，莽莽而又茫茫。雪很厚，但不板滞，酥酥的，软软的，泛着亮亮的光，白得叫人炫目，又洁净得让人心醉。那些大大小小的白杨林，此时才真正的玉树琼枝，比那些人为的灯饰，要漂亮得多了。

趁着第一场雪的雅兴，约上三五个人，去雪中走走。第一脚下去，“扑哧”一声，雪没过了脚踝，但不一定会有雪落到你的鞋子里，你轻轻地拔出脚来，一只深深的鞋的模型就留在了雪地上。就这么走下去，脚下咯吱有声，是很有一种韵律感、空灵感甚至神圣感的。当然，一直踩着这么软、这么白、这么洁净的东西，是很有点不忍心的，多少有一点点亵渎。是的，雪是上帝的女儿，是水的公主，是天地的精灵，它的洁白和清寒，能直入人的魂魄，让人感到有一丝的自卑和畏怯。我想，大凡世上美好的东西，都有一种逼视灵魂的力量，都能烛光独照到人的灵魂最隐秘的地方。因为人貌似强悍，实则心灵杂草丛生，没有方向和定力，从而不堪一击。

当然，去雪中散步，尽量别从大路上下脚，特别是不要从那些主要街道上过。北方的雪，是不大容易化的，踩实了，就成了冰了（这会增加环卫师傅的工作量）。散步，最好的去处，是那些无人的旷野，天苍苍，地茫茫，千里无尘，万里澄澈，整个的琉璃世界，一切皆在空明里。或者走向城边村庄，遥看那些房舍，瓦墙纯白而青烟袅袅；百树千树，梨花万朵；也许恰有一人一犁一牛，从琉璃中缓缓走过，自当别有一番情调的了。

北方的雪，下得很纯粹，当然也就下得很大方，下得很豪迈。如果是傍晚时节，伫立窗前，看无数梨瓣，片片从天而来，纷纷扬扬，洋洋洒洒，自信而又沉着，坚定而又悠然。那一种恢弘和博大，叫人油然生出一种感动。倘或一阵风来，万千鹅毛，上下翻飞，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般地向你涌来，你不能不感到些许的恐惧，人类天生的那些优越和骄傲，一时都被无情地甩到了爪哇国里。人类没有盲目骄傲的东西，即使你是国王，你也没有骄傲和蛮横的资本，离开了捧你的人，在浩瀚的世界面前，你什么也不是。

北方的雪，下得很陶醉，下得很绵长，特别的有耐性和韧力。它从秋天开始，穿过冬季，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地绾结在春天最热烈的时候。即使在夏天，你还会看到，一堆一堆的雪，静静地蹲踞在场边和地头。北方的天空，暗色调是很少的，几乎除了湛蓝，就只有洁白了——悠悠的白云和飘飘的白雪。北方，是雪的故乡，是雪的摇篮，也是雪的挚爱。因为雨——淅淅沥沥的那玩意儿，差不多被南方垄断了，雪也就毫不犹豫地尽情地在北方抒情和写意，把自己的爱和情，酣畅淋漓地倾注给了喜欢它的人们和地方了。北方因雪而可爱，雪因北方而多情。雪洗净了北方的天空，而北方的天空，又因雪而显得特别神圣和温情。

南国的雪，是无法跟北国相比的，纵然下得精致，也不过是一两首小诗。而北国的雪，贯通了历史上的大漠孤烟，铁马秋风；而其质，又如梅如兰，如玉如月，自然是一部浩繁卷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