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老屋

乡村老屋

一幢乡村老屋，它是有根的。

一幢没有经历过炊烟熏染的屋子，是不配成为老屋的；只有堆过庄稼和承载过稼穑的屋子，才会构成回忆——那里有时间弄丢的东西，如走失的老祖父母；譬如某个母亲留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譬如某个简单的火塘，以及火塘边永远睡着的某只小猫；譬如屋檐下某块长满青苔的石阶，以及水滴石陷的印痕；再譬如多年后屋檐下一直随风飘荡的某根茅草，以及你置身其间的一缕失落和怀念，它们一定都是从内心的最深处长出来，就像某棵庄稼，其灵魂一直深扎于泥土内部。

先前，在这样的屋里，总有一些鸡鸭飞出飞进，秩序虽然有些混乱，但村人并不会觉得有丝毫的不适；尤其是当一只雄鸡跃上门槛引吭高歌，当一只母鸡下完蛋，以一脸的得意和幸福从鸡窝里“咯咯”地一路奔向犒赏它们的玉米籽时，母亲们甚至恍惚觉得在眼前穿梭的就是一个个调皮的孩子，一份幸福不自觉盈满心间。

牛马猪羊也是乡村老屋的主人。通常是，人住在里面，牲畜也住在里面，彼此间的呼吸，互相出入，时间长了，你甚至分辨不出谁是谁的气息；有时候你甚至还会为之疑惑，不知道人与牲畜之间，究竟谁才更重要。而人们却一定是喜笑颜开的，六畜兴旺与五谷丰登对乡村而言，就像一个美丽的梦，梦境之上，永远是春花灿烂的季节。

在乡村，老屋始终是给人温暖的。

譬如我出生的那间老屋。老屋是我的二曾祖父修建的。我的曾祖父死得早，曾祖父死的时候，我爷爷还不到三岁。二曾祖父无子，就收养了我爷爷。在二曾祖父一生的时光里，他将全部的爱都给予了我爷爷，尤其是后来，他还节衣缩食为我爷爷盖起了一幢草房（在我的乡村，每个父亲都以给儿子盖一幢房屋作为自己毕生的责任），以一个乡村父亲的姿态，给了我爷爷完整的爱。

后来父亲几兄弟和姑姑相继在这幢老屋出生，后来我们兄妹以及堂弟堂妹们相继在这幢老屋出生，几代人，二十余口之家，像一棵繁茂的家族树，在这里开枝散叶，一只只鸟儿飞出飞进，彼此相亲相融；只可惜这间老屋，后来焚于一场大火，焚毁后再没有修复，一家人，也以父亲们几兄弟为单位，分别另寻屋基建起了新房。

老屋从此只剩下一块空地，母亲每年在上面种些瓜果蔬菜，四季之中爬满各种植物的藤蔓和叶片，葳蕤之下其实是时间的另一种荒芜。这不，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会伫立良久，哪里曾经是灶台，哪里曾经摆放着一个红色的木柜，哪里曾经有一棵开花的桃树，甚至是祖父在某一天不知为何就将其砍掉，以及红艳艳的桃花铺满庭院的那些细节，均会一点点地在心里浮现；尤其是想起多年前老屋热闹

和欢乐的场景时，如水流逝的时间还会让我心疼；那些不可再来的温情，则像一些锋利的箭镞，让我无处逃遁。

一幢老屋，它就是我们的血脉之根。不管我们走得多远，走得多么的绝情，一幢老屋，就像我们身体上的脐带，后来虽然脱落了，但它留下的印记，却是生死不灭的。即使有一天它被我们视为一座荒冢而彻底湮没时，我们依然会从那里看到一种永世的牵挂：一头是我们已逝去的亲人，一头是我们一生都无法绕开的追思与呼唤。

而我一定还要说起另一幢老屋。直到现在，我的父母依然住在那里。老屋是父亲修建的，不过三十多年的历史，但自从十多年前我们兄弟姊妹离开老屋后，屋子就慢慢地显出了老相。偌大的屋子，很多房间都空了出来，从前我们用过的物具，都孤独地留在原来的位置，从没有人挪动过，甚至就连灰尘，父母也无力去擦拭；屋檐下的燕子，早已经不再回来，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巢，仿佛苍老的一个眼神；一张多年前贴上去的年画，沧桑爬满其上；每天，父母在里面蹒跚地走着，面容枯晦，说话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的哮喘扯风箱一样破败；而我们是很少回去的，即使回去了，也总是匆匆地就回城了，从没在老屋住上一夜；一幢老屋，与我们分明是越走越远了。

像我们家这样的老屋，虽然有些孤独，但毕竟还有父母在，毕竟我们偶尔也回去，总算还有尘世的气息。倒是村里的很多老屋，则已是人去楼空了，很多人家都已外出打工，并业已失踪多年，只剩下一幢老屋立在原地。有的老屋倒也完好无损，但大多的，房梁塌了下来，盖在上面的茅草或瓦片接二连三地也落了下来，再然后是连墙壁也垮了……一幢房屋就此成了废墟。

在那里，许多人许多事分明都走远了，只有门前的某棵树，不管岁月如何迁徙，始终陪着它；偶尔的几只鸟雀，譬如乌鸦或是麻雀，偶尔也有画眉和蝴蝶之类的，也从多年前的阳光和风雨中飞出来，落在枝丫间，地上落了一层狼藉的叶；一年比一年杂乱的狗尾草、艾蒿、野百合、蒲公英从庭院中的每一块石板下长出来，上演着寂寞与荒凉的热闹……

每一次，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看见这些老屋；它们在那里，就像乡村与时间较量之后的惨败——在乡村落荒而逃的背影里，每一次，都会有深深的孤独与忧伤将我击中；每一次，我也都会看见在那些仓皇的影子里，至少有一个是我——他是那样的无助，那样长久地泪流满面；而灵魂，也忍不住恍如隔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