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过的最酷的小说开头
-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我所看过的最酷的小说开头
在我所看过的最酷的小说开头里,排第三的是《百年孤独》。马尔科斯是这样开始他的不朽著作的:
“很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衣衫褴楼的吉卜赛人都要在村边搭起帐篷,在笛鼓的喧嚣声中,向马孔多的居民介绍科学家的最新发明……”
这第一句尤其妙不可言,“很多年以后”,简简单单五个字,“百年”和“孤独”的感觉就全出来了。时间的大幅跨度,让读者仿佛坐上了巨型的过山车,在时空的漫长路程里飞速穿梭,目不暇给地体验着那些神机莫测的故事。
随后马尔科斯又接连点出了两件事:倒叙是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开始的,对读者在坐上过山车时宿命般地宣布了这一切的终结;过去则开始于“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而随着“父亲”和“冰块”这两大有着明显象征意义的概念的出现,马尔科斯那设于遥远的蒙昧时代的盛筵便在一个哥伦比亚小村锣鼓喧嚣地开始了。我们这时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完全沉溺于在他那带着南美魔幻色彩的讲述了。
排第二的则是杜拉斯的《情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时,“我已经老了”甫一入眼,便如雷电般地击中了我。王小波称这个开头“无限沧桑尽在其中”,诚如其言。我的脑子空白了大概有半
分钟,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夹杂着惊叹、凄凉、绝望、联想,和油然而生的自怜甚至自恋。
随后,那个男人的话又是一次强烈的冲击。他的表达方式本身对我来说就很新颖,他只是要说一句“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却把这句话里的“年轻”和“现在”反复强调,而最后“备受摧残”四个字出来时,简直就是惊心动魄。他这句话的意思更令人产生无限感想,从前面“我已经老了”下来,语义既一脉相承,又是截然相反。赞赏、伤感、骄傲、沧桑,每咀嚼一遍,都会有新的会意。
这两个开头都是我极钟爱的。我自己也试着写过小说,几乎每一次都有模仿其中之一来开头的冲动,而且是连句式都要模仿。但是最后我都还是放弃了,改用了自己的开头。不消说,平庸得多。
然而,最酷的开头,还是在后来的一个下午,我站在图书馆的中文书架前,随手翻开一本《许三观卖血记》时看到的。那本书是繁体竖排的,跳过了序言,正文劈头而来: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我看到这里时,完全惊呆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世上竟有这样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借别人之口来问:“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马上把读者的目光从地面转到了高高的屋顶上,而有一个人竟然站在屋顶上。难道这个人是疯子?别人从低处对这个陌生人产生的仰望式的猜测疑问,不禁让我想起了耶稣曾经问他的门徒:“人们说我是谁?”这里余华无疑是以许三观代指自己,胆大妄为地以耶稣的口吻问读者:“你说,那个站在屋顶上的人,他是谁?”又仿佛是自比尼采炫耀似地居高临下地宣称:“看哪,这个人!”
随后,余华不慌不忙地展开了地面上的人们之间的对话,揭示了村人对卖血已司空见惯,甚至把是否还能卖血做为衡量一个男人的必不可少的条件。他的叙述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无限沉痛。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正给人一种心死后的悲哀、绝望后的麻木的冲击。同时,在我们的眼睛余光之内,又有一个站在屋顶上的人,正在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最令我佩服的则是,余华不是象马尔科斯或者杜拉斯那样用很紧凑的文字来达到这个效果的。他使用的工具只是中国传统的白描,却在寥寥数笔中,就带来了丝毫不逊于南美魔幻派和法国新小说的强烈冲击。这就象世界各国举办音乐大赛,先上来一位吉普赛流浪艺人,抱着一把西班牙吉它,六弦响处,如行云流水,忽而热情奔放,大开大阖,忽而转入云霄,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余音还在绕梁而鸣,令人回味无穷。然后表演的是一位法国丽人,她冷傲地在钢琴前坐下,眼角都没扫全场一下,就开始自顾自地弹奏起来,琴声如泣如诉,柔情万种,在历经沧桑的潜流之上,曲极旖旎,无尽风流。最后上场的却是一位中国老农,衣衫褴褛,佝偻着身材,抱着一把九齿钉耙,颤巍巍地上了场。大家都以为他大概要来一段地方戏曲,顶多是信天游吧,结果他把钉耙的齿一竖,十指敲动,叮叮铛铛地就奏出一段小桥流水来,婉约前行,渐至大江东去,十面埋伏,慷慨激烈,怆然涕下,然后空谷幽音,清心见性,一曲终了,唯余二泉上一轮明月。这不更令人绝倒吗?
我就是怀着这样无比崇敬的心情继续往下读《许三观卖血记》的。后面是在接着讲村子里的人谈论卖血的事情,最后许三观自己也去卖了一次血。可我越看心里犯的嘀咕就越大了,因为这些内容、描写都太普通,好象和前面那骇世惊俗的开头不大配。最糟糕的是,后文里仍然在反复强调村人对卖血的司空见惯,而这其实是在开头的几句话里就完全交代清楚的。我不能相信余华居然会犯这样的错误。开头那紧张的气氛、拉紧的悬念,没几段下来,就被破坏殆尽了。总之,跟后文结合起来看时,那绝妙的开头简直就象是误打误撞碰上的,而丝毫不象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我带着疑惑往下看。不知道大概是看到哪里的时候,我忽然福至心灵,翻到正文开始的那一页,和前面的页码一对:果然,前面少掉了一页!
在恍然大悟之后,我对小说艺术的理解立刻就又上了一层台阶。在前面我说过,我曾经想在自己的小说里模仿《百年孤独》和《情人》的开头,但最后都没能下